墨染轻抿嘴角,把符令收下。有她这么一句话,不论叫他为她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难怪逐日总说,这世上他就只拿他两个妹妹没辙,而你和清雨,他又最拿你没辙。”
她假装生气,“好啊,原来你跟哥背地里还说过我坏话,他最没辙的人不该是容和么。”
“容和可没你这么多鬼主意,这么会收买人心。”墨染取了与冕冠配套一块拿过来的玉簪,自冕冠一侧纽中插了进去,为她将冠帽牢牢固定在绾好的发髻上。全神贯注的凝视着她,敬若神明而肃然生敬,“臣定当不负皇恩,万死不辞。”
……
夜里,她乔装成宫女,拿着出宫的令牌,摆脱了侍卫宫女太监,溜出了宫。后日她就要像笼中鸟被关在富丽堂皇的笼子里,就像是所有告别单身自由的快结婚的男女,她只想再任性最后一次。
台秀楼的门前还贴着封条,上头署的是东野昊还在位时的日期。她才逃亡不久,台秀楼就被封了,收归了国库,东野昊却是一直没有处置这间酒楼。而今东野昊死了,封条却还在。
屠鱼跃将封条撕了,拔下头上的簪子,开了锁。
“原来你还有这门手艺,你不会也做过贼吧。”
身后响起了蚩尤的笑声,她回头,也不晓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他跟着的,她还特意支开了初雪,就想一个人待着,看来是不行了。她笑道,“我若是做贼,或许天下第一贼的名号就落不到你头上了。”
“不晓得里面的酒还在不在。”蚩尤闭眼做出回味的神情,“台秀楼的酒是我喝过最好的。”
“应该还在吧,里面的桌椅板凳酒水他搬走也没用。”
她推门进去。果然,柜台边还整齐的累着一坛坛酒。仿佛又看到往日客似云来的景象,云觞在柜台打着算盘给客人结账,小丫他们忙碌的在一二楼间来回跑着,给客人倒茶端菜。
却是一眨眼,画面又都破碎了。
蚩尤点了蜡烛,抱了一坛酒上了二楼厢房,边是抱怨,有酒没有菜。他把酒坛上的红纸给捅破,酒壶杯子也懒得找了。直接就着嘴喝。
屠鱼跃她站在窗前,听着万户捣衣声,抬头望着皇都上空一片月。彩云依旧无踪迹,风吹不尽的,总是闲愁。“这地方有我很多回忆,好的不好的,都有。”
蚩尤朝她眨了眼。玩世不恭的笑道,“不瞒你,我活到今日最逍遥的日子是在台秀楼里过的。日日都有美酒佳肴,真是快活似神仙。”
她笑道,“那贝宁的地牢呢?”
蚩尤竖起食指晃了晃,两者可是大有区别的。“在贝宁的地牢,我是心逍遥,在这里。我是身心皆逍遥。”
“像你这样厉害的飞贼,不是该自在才对么,没银子了就去劫富济贫。”当然他自己也会是贫困一户,所以偷起来更是有理由,就当救济自己。“有银子了就去花天酒地。我自逍遥。”
“真像你说的这样,我就不会在贝宁的地方一待就是几年了。”他虽笑。笑意却未达眼,这样的笑容她也曾有过,该叫强颜欢笑吧。
“你有心事?”
他反问,“人活在世,谁没那么一两件心事的。你心里不也装着事么。”
她道,“我的心事已非人力能扭转,连我都不知道怎么解决,也就干脆不理,把它丢在那吧,若是能自生自灭更好。但你的心事,若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可以帮忙。”
“你已经是皇上了,别这么容易给人承诺。你也不想想,我的要求若是过分,君无戏言,你又该怎么办。”
那就装耳鸣或者暂时性耳聋,“你我是朋友不是么。”
“朋友也分很多种。”他口气里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有意疏离。
“你我是生死之交。”她补充了一句,这时候才说他们不熟,也太迟了。
蚩尤歪着脖子在睨她,那眼神像在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他饮了一口酒,维持了几秒钟的冷静,却是想着她的话,想着想着不由发笑起来,喷出嘴里的酒,真是形象尽毁。
屠鱼跃道,“我说得这么感人肺腑,你居然当成笑话听。”实在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抓着酒坛子过来,也坐到美人靠的栏杆上,“要喝一口么,朋友,一口下去什么心事都烟消云散,岂不快意。”
她闻着酒香,想起了李白那句但愿长醉不愿醒,“我喜欢酒。可我太容易醉,所以就跟人学了酿酒。你知道么,其实酒也有千般滋味,我酿酒的时候心里是真的高兴,我虽是把它叫解千愁,却并不是希望有心事的人用它来买醉。而是希望喝它的人能开心。”她笑道,“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市侩的人说这种话有点假。”
他笑,“是有点。”
“所以我不想用买醉的方式来解决我心里烦忧。”就算难过,伤心,她也不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知觉。她劝道,“你若是因为开心才喝的酒,喝多少都随你。可你若只是想喝醉了,什么都不用想,那还是算了吧。伤身又伤心。”
她可不想他有一日像李白一样,醉着醉着跳水里捞月给淹死。
蚩尤把酒坛子搁在那细长的栏上,手就搭在酒坛子上,一派悠闲自在,看的屠鱼跃却是觉得危险极了。
他像是把重心都放在酒坛上,他也不怕酒坛晃了,他也要跟着掉下二楼。
她道,“我可不想被人怀疑我谋杀功臣。”
蚩尤笑着,坐了下来,把酒坛放到地上。安静的与她看着悲怆的月色。
她叹气,“我舍不得把台秀楼关了。”她不想把台秀楼卖了,却也不想让它这样毫无生气的荒废着,可即便她想把它送人,又还能给谁。“如果云觞还在,这台秀楼让她经营最适合不过了。”
他突然提议道,“那就把台秀楼给我好了。”
“你?”
他挺直了腰板。做了一个拨算盘的手势,“我看着不像老板么?云觞教容和怎么打算盘记账时,我也有在一旁学,我觉得我做商人也挺有天分的。”
“你不是说要我封你个官做么,我可是想着叫你去做个尚书。”
他做贼时飞檐走壁那样厉害,偷人东西简直是探囊取物融入无人之境,叫他去做个工部尚书,研究防盗机关之类的,为皇宫乃至全国百姓的防盗防贼事业也做做贡献,叫他砸了自己的饭碗。该多有意思。
“要我穿着官服起早贪黑的。”他两手叠在栏上,脑袋枕在手上,歪着头。有些孩子气一脸嫌弃,“又不像你,有张椅子可以坐。在朝堂上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我图什么,能锻炼我脚力么。”
屠鱼跃失笑。
蚩尤侃侃而谈。又继续聊起做生意的好处,“做老板就不同了,我想偷懒就偷懒,想给人脸色就给人脸色。日子舒服多了。反正我帮了你,国库现在也没什么银子了,估计你也给不了我什么像样的赏赐。就把台秀楼给我吧。”他道,“什么时候你在皇宫里待闷了,至少在宫外也有个可以去的地方。”
钱宅已经烧了。这是仅存的,为数不多值得她留恋的地方了。
“好吧,那我就把台秀楼给你。再私人赠你一栋宅子。”蚩尤挑眉,才想着国库吃紧,她居然还这么大方。她下一句便是,“先欠着。等财政好些了再给你补上,你看是要五房一厅的还是六房两厅的,都得。”
蚩尤笑道,“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吝啬的皇帝。连小小一间宅子都要先欠着,你说这不是天下奇闻是什么,你也好意思开口。”
当你真要用银子时,一文钱真是会难倒英雄汉,总不能随便把一户人家赶走,抢霸了人家的屋子给他吧。“又不是不给你,等明年,收成好了,税能收上来了,国库的银子多了,我这个皇上才有银子给你兑现啊。”
“你这么肯定明年就能有起色?收成这回事还要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成全。”就算老天爷愿意成全吧,她要面对的也是东野昊留下来的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总要我先有信心,别人才能对我有信心。硬着头皮上吧。对了,贝宁王爷到底是要你偷什么?”她好奇问道。
“你不是没兴趣的么。”那时他逗她,装作要说,她还坚决不听。
“现在我想知道了。”
他伸了一个懒腰,眼角瞥见大街的那一头,有个人缓缓的走近,“……他要我偷一个女人的遗物,一个他深爱的女人的东西。”
她心想来这所谓深爱的女人不会是容和她娘吧,否则也不必靠偷了。
蚩尤由衷感慨,“你说这世上不圆满的感情怎么这么多,有时我看着,只觉得庆幸自己是孤家寡人。”
“这世上也有圆满幸福,举案齐眉的,我哥跟容和,屠清雨跟秦凡就是。”
“那你呢?”他轻声问,看着她哑口无言,看着她呆住。他扭头看向楼下也是呆呆站着的人,饮食男女是不是真难逃一个情字。
她顺着蚩尤的视线,端木惟真一身深蓝色的袍子,立在夜色中。淡得像是一道影子。她低着头,他抬着头,阻搁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东西太多了,他们现在的位置,多像已经错位了他们如今的关系。
蚩尤摸了摸肚子道,“空腹喝酒容易伤胃,我出去买些吃的。朋友,我最佩服你的,就是你永远不会逃避事情,有什么话就说个清楚明白。估计你也不会想像贝宁一样,等人死了再来缅怀,喊我去偷人家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