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坐在自己房中,面目憔悴,腹中饥饿。原先那活泼跃动的心思已然仅剩一个念头。
那就是吃饭。
她于鱼米之乡长大,衣食无忧,从未觉得吃饭是件这么重要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那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几乎将她灵魂控制,假如此时有人让她饱餐一顿,她会毫不犹豫地向那人下跪,向那人求恳。
甚至献出自己的肉体。
她顿感心惊,忙摇了摇头,将这等念头驱逐出脑,她对自己会生出这般念头感到屈辱。但在她灵魂深处,她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想法。
陡然间,无尽的食欲化为愤怒,她开始痛恨起那萧藏獒来。
是他欺骗了自己,让自己说出了真实身份。并且一再食言,不让自己看他的脸。现在他还抛下了自己,让自己在绝望中忍饥挨饿,痛不欲生。
“是的,一切都是他的错。”柳如是喃喃地说道。
她忽然捂脸哭泣起来。
她发觉自己在思念着那萧藏獒。
不知为何,一想到萧藏獒,她便茶饭不思,甚至连腹中的饥饿感都能变得够忍受了。但这等思念之苦犹在挨饿之上,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蓦地,她感到怀中一阵温暖。
她低头望去,发现萧藏獒给她的那柄短剑正放出和煦的光芒,无声无息,却又摄人心魄。
这光芒中充满了神奇的力量,能够驱散她腹中的饥饿,平息她不安的心情。
于是她抱着这柄钝剑,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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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是断粮的第四天了。
就在张献忠宣布自己是七杀神君的当天,出城向他讨伐的军队如同过江之鲫,其中有白杆军,有关宁铁骑,也有公输世家。
但无一例外的,这些士兵从未回来过。
鲁通天甚至指挥府兵,以火炮对城外进行胡乱轰击,但此举除了造成大量烟尘,使迷雾更浓之外,再无其余用处。
至第三天起,就再也无人敢于出城了。
一方面是因为大家腹中空空,无精打采。
另一方面是因为军心开始动摇。
最初,有人提议向那夜间的七眼巨人跪拜,以骗取张献忠的信任,待其清除烟雾之后,再一举将他以及他的党羽击溃。但这一提议遭到了秦良玉的拒绝。
秦良玉倔强地说道:“言而无信,反复无常,那是张姓逆贼才做得出来的事,我们身为朝廷上军,宁愿尽数战死,也绝不做有辱声名之事。”
大家对她的话表示赞同一半。
既然不能言而无信,那就只能真心投降了。
当天子夜,在那七眼巨人出现之前,约有数百名士兵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那石碑之前。
随着七眼巨人吼叫着出现在广场正中,那些士兵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向那巨人虔诚叩拜。
等士兵们念完祷词,忽而无数黑线自那巨人身上射出,插入士兵们头颅,那些士兵们顿时身子颤抖,神情痴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浑浑噩噩地向着城外走去。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由于这件事发生在半夜,故只有少数人透过窗户目睹,但还是飞快地传遍了整座遂宁城。
秦良玉大发雷霆。
她当即下令,任何人都不得于半夜外出,违令者斩。
这条命令的确见效,但其效力只维持了一天。
当天夜间,那广场上的确再无人影,一方面是慑于秦良玉的军令,另一方面是由于大家都不想被黑线入脑之故。
但随着饥饿以及绝望的不断加深,第二天夜间爆发了大规模的士兵叛逃事件。
那夜有近千士兵聚集于广场之上,纷纷磕头跪拜,但却无人上前阻止。
只因连本该担当防卫职责的将领都投诚了。
此事发生之后,秦良玉当即决定于夜间亲自镇守那石碑。于是她挑选了几千名最为忠诚的将士,随着自己在夜间巡逻。
当天夜间,果然再无士兵叛逃。
但那是由于秦良玉亲自斩下了数十名不遵军令的士兵头颅,杀鸡儆猴,这才将前来跪拜的数千士兵吓了回去。
之后的那个夜里,尽管秦良玉如法炮制,再次杀人立威,但却也无济于事。
数千士兵不惜与自己人兵戎相见,也要向那巨人下跪,是以那一夜广场上血流成河,直到秦良玉不忍再伤害自己本来部下,下令撤军,剩下的一千余人才得以完成投降的仪式。
至此,遂宁城已完全脱离秦良玉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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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传来敲门之声。
柳如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头湿了一大片,不知是眼角流下的泪水还是口角流下的口水。
“反正哪个都不好。”她自嘲地笑了笑,略微整了整容貌,起身开门。
钱谦益站在门口。
“如是,你要不要吃点东西?”钱谦益低声道。
“吃东西?”柳如是两眼放光,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钱谦益见她这副模样,点了点头,道:“莫要声张,请随我来。”
两人趁着夜色,悄然出门,钱谦益不停自小巷中穿行,还不时回望,看看有没有人跟踪。
柳如是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今晚难道没人去拜那巨人吗?”
钱谦益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自然有了,除了出城的一千多人,石碑旁还多了近千具尸体,秦良玉被自己人打得节节败退,我看情势已岌岌可危。”
柳如是吓了一跳,心中悲戚,噤声不语。
两人来到一座府邸之前,这座府邸原来是遂宁一位富绅的住处,是遂宁第二大建筑,与其余房屋一样,早已人去楼空。
钱谦益在大门上轻敲三下,再敲两下。过了一会儿,门上有人轻轻说道:“九霄雷霆扫万钧。”
钱谦益接口道:“万丈业火辟群邪。”
门内传来开锁之声,接着大门开了一条缝,钱谦益闪身而入,柳如是微一犹豫,也依样效仿。
院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是关宁铁骑与鲁家府兵。一位关宁铁骑士兵当先领路,带着柳如是进了一间两层房屋。
屋内空间并不宽敞,墙上有盏油灯,灯旁有一架梯子通往楼上,屋内仅有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碗白粥,以及几片火腿,还有一根玉米。
柳如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尖叫的冲动,忙趋身上前,顾不得形象,拿起玉米就啃了起来。
钱谦益守在一旁,面露微笑,静静看着柳如是狼吞虎咽。
柳如是风卷残云一般将那碗粥喝了个底朝天,还兀自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碗底。这才回过神来,向钱谦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先生,实在抱歉……弟子实在是饿得狠了。”
钱谦益和蔼一笑,如同父母看着顽皮的孩子一般,道:“不打紧,我刚来的时候也如你一样反应,什么诗书礼仪都抛到脑后了。”
柳如是吃饱了饭,心思也开始活跃起来了,问道:“先生,这些食物是哪儿来的?我吃了这么多……将士们不会不够吃吧?”
钱谦益神秘一笑,道:“你放心,粮食管够。再来十个你都养的起。”
柳如是大喜,道:“太好了!我这便去告诉秦总兵,让她将这个消息散布全军,这样大家就不会去向那邪神乞求了。”
“对不起,柳才女,这事儿你谁都能告诉,就是不能告诉秦良玉那婊.子。”一个声音自楼梯上传来。
柳如是抬头望去,只见吴三桂面露阴森的微笑,缓缓自阶梯上走下。
“不能告诉秦总兵……这是为何?”柳如是不安地问道。
钱谦益笑道:“因为这是计划外食物。”
“计划外……我不懂……”柳如是皱眉问道。
钱谦益向着吴三桂投去询问的目光,吴三桂轻轻点了点头,道:“告诉她吧,对于柳才女没什么可隐瞒的。”
钱谦益于是对柳如是比了个手势,道:“请随我来。”
柳如是不明所以,但见两人如此慎重,也不由心下惴惴,于是跟上了钱谦益。吴三桂也自楼梯上走下,跟在两人身后。
这府邸极大,三人绕了府邸走了一盏茶功夫,来到府邸正中一间巨大的仓库门前,吴三桂走上前去,将门锁打开,随后点亮了手中的一盏油灯。
柳如是只觉屋内弥散着一股咸腥味,那是腌肉腌鱼之类食物才有的气味。她借着油灯发出的光芒,四下打量,发现这仓库之中堆满了密密麻麻的食物,有熏肉、土豆,咸菜,米面等,应有尽有,几乎是一万人数天的份额。
柳如是大吃一惊,面向吴三桂,问道:“这么多食物……难道是这家人家以前留下来的?”
吴三桂摇了摇头,继而脸现邪笑,道:“是自秦良玉那贱.货手中抢过来的。”
“怎么会?”柳如是只觉一阵眩晕,心脏扑通乱跳,好不容易定下心神,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
吴三桂镇定自若地一笑,道:“还记得七天前那场粮仓大火吗?实不相瞒,那正是鄙人率军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