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言而无信的家伙果真没有完成承诺。
苏凛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通过世界游戏的途径回家,只能等待翟星航行下去,也许有朝一日,能找到普拉亚文明所在的方位。
浩瀚无垠的宇宙,想找一个文明,几率趋近于零。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于是,作为目前存活的最强者与死亡回档的继承人,苏凛留了下来,成为了“现任界主”。他处理了苏明安没能处理完的后续事宜,逼迫主办方退让、带着小世界跑路、调控翟星的航行方向、维护翟星的秩序……早些年,他为了建造二百五十六座灯塔,元气大伤,沉睡了许多年。
近日他醒来,便有许多人大呼“界主醒了!界主醒了!”
他们唤的确是界主,只不过,是“现任界主”苏凛。尽管他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他更愿意称自己为“暂代界主”,而“现任界主”仍是那个青年。
永远是那个青年。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暂代者,一条无处可去的幽魂。
“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只是为了回普拉亚,才会管你这个烂摊子……”青年望着大海尽头,他的神躯早已不惧酒精,甚至能控制自己几分醉。他什么都拥有了,任何人都听他的,他掌控着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力量,他伸手便能获得一切……却触及不到故乡。
手边的长柄伞,是他自制的道具,一撑开,便会有普拉亚的气息。若是醉了,便能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常在醉中见,何处不知春?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山田町一看到的那个身影是他,路看到的玩偶是他,他肩头的黑猫则是黑焰。苏明安死前解除了与所有宠物的契约,无论是黑焰、白团、绯鸟还是大鲫都活了下来。
“结果……”
他低下头,呵呵一笑:
“结果我们俩都没能回家……”
他原以为自己是一个永远孤独的家伙,却没想到,还是有了一个不错的朋友。他原以为自己还能重拾旧日的情感,却没想到,这个朋友走得这么早、这么快。
他又饮下一壶酒,忽然感到手掌一热。
茫然地低下头,望着手掌上的一块温热,脑子就像短路了,片刻后,他才惊醒般意识到,这是一滴眼泪。
他想,这也太奇怪了,如果让那个家伙看到了,肯定会笑话他。
“噼啪——”
远方,一缕烟火绽开。
那一瞬,仿佛整个宇宙的繁华都凝聚在了那片闪耀的烟花中,瞬间点亮了无数颗仰望的眼睛。
无数人笑着点燃了手中的火焰,望着一束束繁花升上天空,绽开最美的光华,望着漫天白雪随风落下,将幸福点缀在他们掌心。随处飘出年夜饭的香味,遍地都是笑颜与袅袅炊烟。
金黄的沙滩上,孤身一人的界主大人迎来了他不知多少次的春节。恍惚间,他想起,自己在哪一年的冬天,也看过这样美丽的烟火。那时有一位姜姓少女坐在房檐上,鼓起勇气对自己说了什么。又或者,哪一年的酒酣耳热之际,他握着一瓶陈米酒,把自己的青春抛洒到了倒映着彩花的溪水里。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忆得故园三十里,绿杨烟外晓寒轻。
涛声如鼓,笛声如雷。
这一刻,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世界游戏里的无数回音,这些声音梦魇般伴随着自己,从来没消散过。
【嗯,你说得没错,对同伴说谎的家伙,可太可恶了。比如六十年前,云上城……】
【苏大工程师,现在我们算朋友了吧。】
【苏大工程师,我原以为我们扯平了,原来还没有吗?】
【苏凛,再不出现,我可不带你回普拉亚了。】
【……以你宽宏神圣的姿态,原谅我的过错吧。】
【交给你了,苏大工程师。】
他缓缓躺下,借着酒意凝望天际,仿佛能望见,一颗遥远的熟悉的星星,悬挂远方,温柔地望着他。
只剩下半截的赎罪券顺着口袋掉落,嵌在金色沙子里,一动不动,仿佛安静地睡了。
“睡吧……睡吧……”
轻轻地,他唱起童年时外婆唱过的普拉亚童谣:
“我亲爱的宝贝……”
“睡吧……睡吧……”
“花儿落下了,我的好孩子。”
“白雪飘来了,明天会更美……”
……
废弃的罗瓦莎,世界树下。
一位白发青年,忽然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扣进泥沙,泪流满面。
他的双手满是泥土,周身堆起了一座又一座泥土巨山。
他挖出的深坑之下,是一颗金色的茧。
茧中,根本没有什么还活着的黑发青年,只有森白的、冰冷的、薄薄的……一层骨灰。
苍白得令他目眦欲裂,单薄得令他难以支撑。
除了灰白色的骨灰,唯有一条金色的项链、一颗刻满名字的戒指、一颗机械戒指,躺在骨灰里闪闪发光。
一滴,一滴,又一滴温热的眼泪落下。
骨灰泛了几块深色,吕树慌慌忙忙抹去,不想让自己的泪水污染了这些洁净的骨灰。
他颤抖着,将这些遗物捧在手心。
心脏仿佛麻痹一样抽搐,他忽然咆哮出声,声音嘶哑尖锐:
“啊————!!!!!”
仿佛想将一切痛苦都吼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世上就不能十全十美。
为什么人们的一腔情愿不能带来奇迹。
为什么那个人……那个人就必须……
就在这时,满眼模糊的他忽然看到。
忽然看到这个刻满名字的戒指,开始镌刻最后一个姓名……
……
【当前已记录者:特雷蒂亚、小碧、曜文、诺亚、森·凯尔斯蒂亚、北利瑟尔、霖光t-0321、爱丽丝、黑鹊、苏文笙、离明月、苏洛洛、长歌、萧影、洛塔莎、苏文笙、苏明安。】
……
【……苏明安】
……
镌刻主人的名字,是这枚戒指尽到的,最后一次使命。
终于也像这位青年崇敬的所有先驱者一样,青年自己的名字也被刻了上去,仿佛一块无声的墓碑。
仿佛,青年站在了跪地不起的白发青年面前,轻轻俯下身,拍了拍肩,小声说:
别哭了,吕树。
这回,我得偿所愿。
而你,你们,都得到了幸福。
未来是你们的。
我并无遗憾。
……
……
……
(ENd)
……
吕树将三件遗物包好,颤抖着装进了口袋。
触及机械戒指的那一刹那,他听见了断断续续、极不熟练的声音:
“路维斯……”
“我快……醒了……你还在吗……”
“我想……见到……你……”
“想给你吃……巧克力……”
“想和你……走进春天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