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这是曹植的一首诗,恪靖用她低沉的声音吟唱了出来,调子、曲谱,都是她自己创的,没有乐师的配乐,没有舞姬的翩然起舞,她用的是大草原的风格,声音中却又带着婉转和淡淡的哀伤,可又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她在赌,赌杨丽华的反应,她相信杨丽华的态度并不是针对他们,也不是针对杨阿五,或者说杨丽华还是想帮助杨阿五的,只是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拦阻了她。
一曲完毕,又是冗长的沉默,杨广侧眸望着恪靖,静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虽然衣物不再如出来时那般光亮如新,虽然头发也不再那么有光泽,但脸上那种傲气,也依旧不增。他记得在进宫门时,要不是他亮出随身佩戴的玉佩,那老太监只会让人把他们轰出去。
“英儿,母后有点事,你先找嬷嬷玩好么?”
宇文娥英点点头,放下毛笔跑了出去。
“玉华,干站着干什么?还不给太子妃娘娘等人赐座。”
杨丽华的贴身侍女玉华领命出去,不消多时就和其他的下人搬来了三张凳子,跟着又有其他的丫鬟呈上了茶水。
恪靖刚坐下没多久,杨丽华就询问了她的情况。把这几日的遭遇简单阐述了遍,恪靖所回答的每句话都是点到即止的。她不提杨阿五的事,而是端起茶杯品味着新泡好的茶水。
“想不到这一路,弟妹遇到这等危险,难怪勇儿给哀家的来信,充满了对你的问候和关切。哀家还不知道,山麓这一带还出了这等贼人,隋文帝也不知此事吗?”
“皇上一直忙于国政,地方上的事都经由地方官做去了。”
“地方官?”杨丽华冷哼,“尽是养了些吃肉不吐骨头的老家伙吧?”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偏激,她抬手拂平鬓发,笑道,“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父皇母后怎样,心里怪想念他们的,不过大隋刚建立不久,对父皇来说也是件棘手的事吧。”
挪动了□子,恪靖点点头回道:“国事确实很忙,好在还是有许多贤良的文臣武将辅佐皇上,也能让他稍稍宽心的,晋王殿下就是其中的英才。”
被点到名的杨广微微愣怔,对着恪靖看过来的视线,又看向大姐杨丽华,放下茶杯谦恭道,“皇嫂言过其实了,真正的英才是皇兄才对。”
“几位来一趟山麓不易,哀家命厨子去准备可口的饭菜,几位暂留一段时间再走吧。”杨丽华站起身,让玉华领着恪靖、杨广和李渊去他们的各自居所。
一趟山麓之行,本来恪靖的打算是尽最大的努力让杨丽华和她一道回去,帮助解决杨阿五婚事的问题,谁想这次前行,可谓是惊喜连连,除了遇到单雄义之外,更是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宇文阐,那个禅让帝位给杨坚的北周最后一位年幼的帝王,史书上记载的是禅让,而明眼人都知道,到底是禅让还是逼退,都明白其中的底细。至于禅让,无非是糊弄百姓,或者给自己的事迹留一点颜面的措辞。
若不是认识了宇文阐,恪靖觉得杨丽华未必会那么快决定回到洛阳,至少凭着她对杨坚的怨言来说,即便她这个做长姐的会帮杨阿五,也会再拖延那么几天。
用过午膳,恪靖带着春苑在宫娥的引领下四处走动,参观弘圣宫景观。
不同于简朴的仁寿宫,弘圣宫的装饰、布局都是上好的,大到气势雄伟的宫殿,小到园中一处的草坪,即使整座宫苑的主人宇文贇早已不在,其中的一花一木也没有被冷落或者遗弃的。
连这么微小的地方都不怠慢,可见杨丽华的管理方针是多么的严谨可靠。
走了一段路,在宫娥的介绍下,恪靖发现的是一个与长安,与洛阳不一样的美。
长安的美还隐藏在淳朴底下,尚未发出光彩来;洛阳的美在于她的幽雅宁远;而山麓的美则在于她的富贵堂皇。不论是被修葺过的草坪,锃光的瓦片还是镌刻了各式图案的木窗,每一处都在尽力展露着她的繁华。
走到一片梅园,那些迎着春.光怒放在枝头的粉色或淡紫色的梅花吸引了蜜蜂采掘花蜜,恪靖驻足在梅园前,久久移不开视线。
“前面好热闹啊,发生什么了吗?”听到远处传来嬉戏的声音,她问身边的宫娥,还没等到对方的回应,一个穿着锦袍头戴衔珠金冠的少年跌跌撞撞跑了出来,然后一把抱住恪靖的腰咯咯笑。
“抓住你了、抓住你了!”他一把掀掉蒙住眼睛的丝帕,白净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这回轮到你来抓我们了……”
打量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少年的俊颜漾着困惑,“你是谁?朕怎么没见过你?是新来的宫女吗?”
宫娥急急跪下,诚惶诚恐道,“王爷,这位是隋朝的太子妃。”
朕?王爷?望着直愣愣盯着她看少年,想到史书上所记载的一段关于这少年的话,恪靖晓得宫女这般惊慌的原因了。
公元581年二月甲子日,北周静帝以杨坚众望有归下诏宣布禅让。杨坚三让而受天命,自相府常服入宫,备礼即皇帝位于临光殿,定国号为大隋,改元开皇,宣布大赦天下。
一个被剥了皇位的君王,即使史书再怎么美化,说他是觉得杨坚贤于他而禅让,也无法抹煞当事人那种无能为力又激愤的心情。
那个时候的宇文阑,不过是才总角的孩子,在经历过大风大浪,有着无数阅历的杨坚面前,他拿什么与之抗衡呢?何况当时,兵权早已落在杨坚手中。
于是,被逼退位美化成了禅让;欣然接受成了三让而受天命。
不是不愿,而是不得不愿,若不愿,就没有今时今日的北周王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至少因为杨丽华的缘故,他还能享受王爷的待遇。
而宫娥的慌张是因他对自己的称呼,大抵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宇文阑还是将自己当作北周的君主,加上又有杨丽华的庇护,他的胆子也就愈发的大起来。
可身为旁人就不一样了,他是在太子妃面前自称为“朕”,若是太子妃将这事奏告皇帝,不要说宇文阑,就连他身边的宫人也不能幸免于难,轻则发配到边疆,重则危及到性命。
恪靖微微点了下头,对他的无礼也不放在心上,微笑道:“见过北周王。”
“你是当朝太子妃?”宇文阑围着恪靖打转,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遍。“难怪本王觉得你身上的味道不同,原来不是这宫里的女子。”
“本宫也觉得诧异,北周王竟然能与宫人玩在一块儿,可见北周王是何等的平易近人。”
站定在恪靖面前,宇文阑对视那双明澈的眼,挺起了背脊和胸膛,“太子妃亲自莅临寒舍,还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请问太子妃可是查到了什么没有?”
宇文阑登基的时候,不过整满五岁,他比恪靖也年少五岁,说话却一点也不像个十一岁的孩子,反倒是端出一副少年老成的姿态,孤傲的不可一世。
恪靖明白,他此刻的孤傲不过是伪装出来的坚强,毕竟他对杨坚不是不恨的,即便那恨不比杨丽华那么多,而自幼就经历了被迫让位的他,身为囚笼之鸟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哪怕被封了北周王,只是徒有名号而已。
要知道,真正能坐在龙椅上的人,真正流着皇室血脉的人,是他才对。
然而阶下囚到底还是阶下囚,他的宫殿、他的仆婢、他如今的爵位,还是那个人赏给他的,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原因还是因为身为天元大皇太后的杨丽华是那个人的女儿,也是他的嫡母。单是这层身份上,他就从杨丽华那里沾到了许多的光辉。
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倘若有一天,杨丽华撒手人间,她的女儿宇文娥英出嫁为人妇,他还能享受到这一切的待遇吗?
一山不容二虎,即便他已经不再是皇,他已经没有资格自称为“朕”,即便这天下已经是杨家的天下,可他身上所流淌的属于宇文家的血液,就已成了一个危险的信号了。
敌不过事实,他只能得过且过来麻痹自己,荒淫度日、耽误朝政,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梦幻生活。而当恪靖出现眼前,他还是不得不从梦中醒来,并且告诉自己,也许他的日子,到头了。
恪靖看到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装满了戏谑,而在眼底深处,又是掩藏不住的恐惧和认命。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以在识破人心这块,她练就透过眼睛来抓住对方的真实想法的本领。
最终,宇文阑还是在两人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捕捉到他的退缩,恪靖笑笑,“王爷,本宫这趟前来是探望天元大皇太后的,五公主即将要出嫁,本宫特来告诉她这件喜事呢。”
宇文阑皱眉,显然对恪靖的话持有不信的态度。“五公主出嫁,一封信就可以了,何须兴师动众亲自跑一趟?”
“因为,那是天元大皇太后啊。”
“呵,看来皇上还真是煞费了苦心啊,还要让尊贵的太子妃不远千里跑一趟,也不怕遇上什么不测么?”
恪靖抿着嘴,不卑不亢地对视了过去,“老天庇护,这一路上算是有惊无险,而且就是因为如此,才能看出皇上的诚意啊,王爷您说是不是?”
“有惊无险?看来皇上待太子妃就如对待他那无用的太子殿下那样,不看好也不甚喜爱啊,无痛无痒如同……”话语顿了顿,眼底的嘲讽如洪水涌出来,宇文阑勾着嘴角,阴阳怪气道,“废人一般。”
“王爷这话可就说错了,”恪靖直起了腰板,目光锐利地刺到那双年轻的眼睛中去,“太子殿下之所以能为太子殿下,是因他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能力,即使现在的他还未丰盈,性格也还未成熟,但雄狮就是雄狮,终有一天必要傲视天下,施展他的能力。”
“雄狮不是被关在囚笼里供人玩耍的,供人玩耍的是宠物,太子殿下就是正待成长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