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口黑色的棺椿,一群穿麻衣的男男女女,送葬的队伍向城郊前进。
对棺内的人来说,入土为安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即便那地点不是风水宝地,也不是最好的地方;可是对送葬的人来说不是这样。
一身素色衣裳头戴白花的王良媛走在最前面,麻木空洞的眼望着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往前走,即便是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她也不去在意。
杨勇紧紧跟在她身边,就怕她会突然想不开,撞棺材寻死。他知道他忽略她很多,也欠她很多,可现在不是一言两语就能安慰得了的。那张美艳的脸,再也绽放不出惊为天人的笑容,只剩下漠然。
全家被灭,密函的消失,心底的仇恨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只是现在还没有睡可以来挑起她里面的恨而已。
棺材悉数被放进挖好的坑里,黄土一锹一锹地被铲着撒到棺材上,不消多时,一个个黄土墩就被立起来。
若棺材内所躺的还是有官爵之位的人,那么他的坟墓势必是花费巨资的,可偏偏那人已是被削了官职的,还是个重罪之臣,其地位比普通老百姓还要低,还要不耻,坟墓自然就只是一丕黄土了。
直到下葬仪式结束,王良媛都没掉一滴眼泪,倒是成姬,时不时地去揉红红的眼睛。
回到东宫,杨勇吩咐人要时刻不离王良媛,自己则回皇宫去报告了。
谴退身边所有的跟从,王良媛关上门,双手环抱着自己,背脊沿着木门缓缓往下滑。送葬的时间很早,回到东宫时还只是巳时,没有前来安慰的人,一个也没有,对她来说这样反而看清了人间的世态炎凉。
父亲得势时人们踏破门槛的来巴结,而他倒了,各自东南飞。
所以世间最不能依靠的,就是人。
可是……为什么要满门抄斩?若是朝廷审案,必不会是这种下场……
杨广……她拽紧拳头,眼里是装载不了的仇恨,因为太恨,以至于尖锐的指甲都刺进掌心。
她站起身,恢复冷漠说:“夏花,换装。”
晋王府,杨广倚窝美人膝,手拿着玉制的酒壶欣赏舞女的翩翩舞姿。宇文述坐在下面,在他面前的矮桌上摆放着美酒佳肴,他的眼不停地在那些舞女的身上悠转,时不时地捋一下胡子,两眼放光。
而坐他对面的杨素,在欣赏之余偶尔弄点点心吃,也是心情大好的样子。
“宇文大人、杨大人,本王敬你们二位一杯。”杨广拿起酒樽,对着底下的二人虚空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后,仰头一口干掉。
“好!”宇文述大喊一声后,也豪迈地喝掉。
杨广半支起身子说:“这次若不是多亏了二位,本王就差一点被那老贼给连累了。”
杨素笑笑,扣着手站起身,“臣不敢当,也是因为二殿下急中生智,让臣等有了为殿下立功的机会,如今皇上对殿下一日比一日喜欢,相信这太子之位,迟早是您的了。”
杨广哈哈大笑。连说了三声好,让侍女给杨素和宇文述斟满了酒。
宇文述自从在修筑长城这件事上立了功后,杨坚也逐渐给他一些事情做,毕竟是朝中的元老,又是功德高的人才,即使现今的他不如从前,也在听了杨广一句“来日方长”之后,重新燃起斗志。
而杨素则在被调遣为信州总管不久,便和杨广互相通信,宣誓他愿意效忠他,帮助他做成千秋大业。
正所谓失而复得,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失败和挫折之后,杨广发现他的命运并不是就此而没了,反而越走越顺也越走越旺,就如之前在大街上那个道士所说的,紫微星终将临到他身上,他才是那个傲视群雄的人。
所以……晃动酒樽里的美酒,杨广勾起嘴角。
是他的终归是他的!
“娘娘,您不能进去!娘娘!”
“你滚开!”王良媛一把推开拦阻她的侍女,提起裙摆进到里面,“杨广!你给我出来!”
王良媛的闯入,让原本翩然起舞的巫女们被推得乱了手脚,粉色的纱在推搡中被扯落,有几个舞女还不小心撞在杨素身上,把他面前的矮桌推翻。
杨广坐直了身子,对王良媛的发火并没有制止,还以眼神告诫正欲拔刀的宇文述,让他不得有所行动。
走下台阶,杨广站在王良媛面前,笑问:“本王的美人儿,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谁惹……”
“啪!”一记脆响,杨广的脸被打偏了过去,一个清晰的五指印落在他的俊颜上。
“啧啧——可真是用足了力气呢。”
“啪!”又是反手一个耳光,王良媛的脸可以说是狰狞,呼哧呼哧喘着气。
杨广不怒反笑,抬眸盯着她,“两清了?”
“两清?”王良媛哈哈大笑,笑声尖锐刺耳,“你觉得只是两个耳光就能两清吗?杨广,你觉得几十条人命是用两个耳光清得了的吗?”
“就算是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那你想怎样?杀了我?”杨广就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仰着头笑了起来,“你舍不得,不是吗?”
“你以为呢?”语落的时候,簪子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尖锐的头刺进他肌肤里,即刻有血珠顺着簪身流出来。
宇文述猛地站起身,刀出鞘,却还是被杨广给制止。“殿下!”他不解,又很生气。
“宇文大人,杨大人,烦请二位先避一会儿,行吗?”
“这……”宇文述皱紧了眉头。他没想到杨广会和杨勇的妾有一腿,看今日杨广对她的态度,似乎还挺护着她的。
宫中很乱,想那些有钱有位的都乱了,何况是宫内的呢?
只是嫂嫂和小叔之间……看来不是他这凡人能触到的。被杨素强拖着出去,宇文述收刀入鞘,脸上却挂着玩味的神情。
英雄难过美人关呐,晋王即便是沙场精英,也抵不过美色的诱惑。
金殿里,只剩下杨广和王良媛,二人对峙着,谁也不让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杨广冷哼,“为什么?你觉得你爹若不死,本王还能好端端站在你眼前?”
“可是我娘他们呢?我哥哥、嫂嫂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你怎么能……”
拿住那枚簪子,在听见王良媛那句“不许动”之后不退丝毫,簪子更深地刺入他的喉咙,几乎能感受到液体往外涌的感觉。
“那么,他们活着,本王死,怎样?”
王良媛看着他,眸光微动。就不能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么?非要如此?
“父皇已经接到密报,说你父亲勾结权贵,有逆反之意,还查到那些密函,若不是父皇要亲自去查,若不是王公公及时来报,本王早已不在这里了!那个时候就算不杀你爹,父皇也会将他砍了,若是在严刑逼供中把本王给招了,你觉得你还能见到我?”
“你爹死在牢狱,也是一大安慰,至少他免去了皮肉之苦,而你的亲属,你也想看到他们被株连?”
“所以……”杨广的话未说完,王良媛就接了过去。
“所以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成就你的大业这么做的,不是吗?”王良媛笑了,有种绝望的感觉,然后她颓然地后退几步,却是盯着地面,缓缓道来,“你的所作所为,最终不过是铺成你走向帝位的血路,那么多的人命,难道你还能吃得下饭、睡得安稳?”
“当然不是!”杨广低吼,表情诚恳无比,“每次入睡想到你爹,本王就觉愧对于你,可是为了帝业,为了不失去人心,本王不得不让自己强壮起来!”
“包括今日你盛情款待外面的两位大人?”杨广,你的心思以为我还不知道吗?你为了你的帝位,可以不择手段、六亲不认,那个时候你差点把我杀了,如今又把我全家杀了,那么还能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呢?
将话语咽回肚子里,手一松,簪子掉落在地上,与地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见她情绪缓和下来,杨广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并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来安抚她的情绪。
“你要知道,这一切皆是杨勇所致,若不是他霸占着位置又没什么功德,若不是跟随他的那匹大臣处处紧盯着本王,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他在她耳边叹息了声,继续说,“我不会亏待你的,你接下去的日子,本王定会负责到底!”
没有焦距的双眼开始慢慢有光起来,王良媛任由他抱着,眼底的仇恨汇聚成海,如狂风暴雨般翻涌着、怒吼着。
而她不知道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的算盘永远没有杨广打得快,也就是这时,她错失了报仇的机会。
若是时间能够重来,她宁可选择玉碎。可往往,那也不过是后来,人对曾经错失机会的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