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清明未至。
人间没有等来寻常绵密的雨幕,反倒是倾盆大雨,倒灌而下。
雷电轰鸣,散发出的阵阵天威,让不少愚昧百姓,惊颤不已,纷纷叩请苍天息怒。
陆无生的草棚外,也挂了一串雨帘子。
一条老黄狗,不住地叫唤着。
表示,这些所谓的修士,比它想象的更不要脸。
陆无生握着手中的刀,眼里闪烁着幽光,低头沉吟道。
“怪不得贺老先生这般愤怒。”
“圣人炉啊,无日无夜的运转,佛门、仙宗、儒家、武夫便都在他身上,吸取气数。”
“哪个当老师的,能看得下去?”
见到贺知书的时候,他是能感知对方身上的血腥味道的。
从京都南下,得知弟子如此,定是杀了许多人。
也不知有多少家族、书院覆灭在老先生手中。
否则,这南州,不会这般太平。
陆无生靠着棺材,又从里面摸出一坛酒来。
一旁的老狗气急败坏。
陆无生表示,这是个意外。
酒在尸体下压着,一时间不曾发现。
再说,又不是什么好酒。
颜色浑浊,还带着血腥味。
老狗叫唤了两声,不知从哪叼了一个碗,凑了过来。
示意陆无生给它满上。
此时,大雨瓢泼,可苍穹上的那道金色大幕,却越发的清晰了。
云层上的孟皓然,面容苍老,望着那流动的画面,无数的记忆,纷至沓来。
那一年,天道书院的师兄们纷纷闭关。
老师旧伤复发,性命垂危。
为了替老师求来一粒丹药,他答应了诸多大能的条件,踏入了圣人炉。
他目光灼灼,望着画面中,那一间精致的小院,他不记得自己在里面待了十年,还是二十年。
被放大十倍、百倍的痛楚,令他时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由仙门阵法为基石,武夫精血为引,儒家术法来催动,佛门金光来加持。
便可夺天造化,连时间都可以延缓减慢。
若没有那一次“意外”,自己这一生恐怕都要在里面度过。
虚空之上,众多大能沉默无声,那是所有人都漏算的一环。
……
画面之中,亭台楼阁,便是烂漫景色。
如齿轮般运转的大阵缝隙间,有一假湖,不知何时被打通。
一条鱼尾人身的娇俏少女,便顺着皇城里的大河,从池水里探出。
有人微微叹息,谁也想不到,这人间还会有鲛人。
那是曾经的神灵,不受诸多规则束缚。
水居如鱼,且滴泪成珠。
善于骗人,能织造诸多幻象,令人真假难分。
少女端详着假山旁的清秀男子。
气息纯净,双眸紧闭。
那皇帝便是要自己来骗他?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不谙世事,再好骗不过了。
她笑吟吟的望着孟皓然,直到对方醒来。
或许的靠的太近,哪怕是圣人都不由得闪过一丝慌乱。
天道书院是没有师姐的。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女子。
馨香袭来。
幽蓝如宝石般的眼眸充满了神秘,笑容狡黠,玩味的看着自己。
“你……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鲛人少女调皮的咧嘴,露出几颗锐利的虎牙,恶狠狠道。
“我啊,是沧海以东来的妖怪,专门吃人类小孩。”
孟皓然望着她,圣人之气闪烁,他能够感知到对方没有恶意。
却好像蒙着一层白雾,看不清晰。
丝丝缕缕的红线,缠绕,向自己预示着危险。
他暗自警惕,摇了摇头认真道。
“你在撒谎,你不吃人,也不是妖怪。”
鲛人少女不由得一愣,捂嘴轻笑,贴近了对方的脸颊,在耳边轻声道。
“你猜对了,我不吃小孩,”
“我啊,是你的心魔。”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戳在对方的心口,富有磁性的声音,令人心头酥酥麻麻,仿若触电一般。
孟皓然刚想开口,女子整个身躯便化作无数泡沫,融入到池水之中,消失不见。
他怔怔的望着前方,只感觉做了一场大梦一样,不可思议。
忽而,他感觉脸上有些许的清凉,伸手一摸,手上竟染上了殷红的胭脂。
少年不由得面红耳赤,起身狂奔,在水池旁清洗,好似要搓下来一层皮一般。
青莲山下,见到这一幕的陆无生,笑的前仰后合。
顾不上真元消耗,忙施展神通,将这一段影像,完完整整的记录下来。
若是日后缺钱,大可拿去贩卖,人手一份,不失为一条财路。
苍穹之上,那画面继续流转。
圣人炉轰鸣运转,原本孤寂的小院内,因为鲛人少女的存在,而多了几分颜色。
少年气恼,赌气似的不与那女子说话。
女子却极有耐心,时而化作飞鸟,时而化作游鱼。
当然,少年大多数时间是闭目的。
他承担着苍天下所有的苦难,运转的阵法不断抽取着专属于圣人的灵韵。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踏出过这间院子了。
除了少女,他不曾见过任何人。
女子化作了风,望着少年因为恐惧而颤抖的身躯。
血泪从眼角渗出。
心便像池水般软了下来。
于是,她没入了少年的脑海,睁眼便看到了苍生。
被虐杀、凌辱、奴役,在生死之间挣扎而后彻底陷入绝望。
而后由此往生,循环反复,没有尽头!
她颤抖着从少年的身躯中退出。
娇媚的俏脸苍白。
这孩子每时每刻都在遭受这样的痛苦吗?
她不可置信,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柔柔落在了少年的头上。
或许是在噩梦中,少年脸颊滑落一滴晶莹,轻声呼唤。
“师兄?”
少女微微一愣,随即化作一名负剑青年,没入他的脑海。
苍穹上,孟皓然的气息越发的苍老腐朽了。
他身躯微颤,看着这一道画面。
许多记忆在这一刻被唤醒。
“呐,皓然啊,今年七岁了,为了庆祝你凝聚浩然正气,成为大儒。”
“这把剑是我和孟师兄特地做的,拿着!”
“谢谢师兄!”
“傻小子,跟师兄还说什么谢!”
……
“孟皓然你给我站住,臭小子!”
“是不是你在我的画上,加了一只乌龟!”
“哈哈哈,师兄那不是乌龟,那是王八!”
“你给我站住,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
“师兄,京都好无聊啊,我这辈子都还没去过京都之外呢。”
“臭小子,什么这辈子,你才多大?”
“我都十二啦!除了念书就是念书!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外面有什么可看的,来来来,说一说,你都想去哪儿看?”
“嘻嘻,我想去看海!还有天边的不周!”
“我听别的师兄说,东海鲸落可有意思了,还有北泽的大鱼,传说骑上它,就可以翱翔九天!”
“还有还有……”
“呀,师兄你怎么把师父的悟道树砍了?”
……
画面之外,白发苍苍的孟皓然,泪如雨下。
他没有七岁凝成过大儒,没有十二岁去见天边的不周。
师兄在三岁时就离开了他,自己终其一生都困在那圣人炉中。
可有人,却在那数十年的光阴里,为他凝聚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