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有虎,便起了风。
乌云拨散,虎啸鬼胆寒。
村庄之中,那些藏在窗户后的眼睛,颤栗发抖,便不敢再看。
黑暗中,一头火红的狐狸抱着半截身子惊慌逃窜,却被猛然窜出的虎口咬断了脖子。
水桶粗的飞天蜈蚣钻入地底,一路尘土飞扬,泥沙翻滚。
可一只巨大的虎爪从天而降,探入土中,一把将其捞了出来。
巨大的百足虫蜷缩挣扎,陆无生血口一张,嘎嘣脆直接嚼了半截。
片刻之后,一尊背着刀的虎妖,拖着数头妖魔的尸骸,杀气腾腾的行走在旷野上。
回到已成废墟的客店,他从体内挤出一滴真元,便在幽冥中升起火来。
落在一旁的白灯笼,重新点了蜡烛,陆无生这才能借着火光,看到远处影影绰绰的南州。
此时,他弯曲着健硕的背脊,火光映照着一张虎脸。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
他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人言来。
反倒是阵阵虎音,如同雷鸣。
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升腾起来。
好似有着某种意志,在告诉他。
自己将永远回不到人间。
他将茹毛饮血,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永驻幽冥。
若不能吞吃人肉,将会越发的弱小,直到变成一头畜生。
愤怒、不甘、绝望等情绪涌了上来,白色灯笼里的烛火霎时被吹灭。
远处的南州再度被淹没在黑暗里。
大量的记忆和诅咒一同涌入陆无生的脑海和身躯。
他看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在南州斩妖。
那是一头百米长的蜈蚣,漆黑如墨,盘旋在山岭之上,吃人无数。
他御剑而来,作为剑修的他实力强悍。
仅仅一剑,便切开了蜈蚣的外壳。
一同来的师妹惊呼赞叹,可马上对方的欣喜便成为了惊恐。
因为她看着你,竟然浑身长出细长密集的触角,化作一头扭曲的蜈蚣。
一对铁钳般的巨齿散发着幽光。
女子的尖叫声响彻山林,你无法控制妖兽的本能,将心爱的师妹,吞入了腹中。
巨大的蜈蚣躯体暴涨,从此你再回不到人间。
画面流转。
这一次你是一名书生。
在野外偶然救下了一只红狐。
你本愚钝,可从那一日开始,梦中便有了一红衣女子为你讲书解惑。
几年后,你因顿悟入了儒道,成为了南州大有名气的儒生。
无数女子爱慕你的才华,可你却始终心系梦中的那女子。
直到有一日,你与好友踏青,在山涧见到了梦中之人。
欣喜之下,私定终身。
大婚,你为她摘下了盖头,可见到的却是一张满是绒毛的狐脸。
你惊慌失措,书生意气凝聚成一把儒剑,竟鬼使神差的斩了下去。
红狐大哭,竟忘了闪躲。
鲜血渗透了嫁衣,你在撕心裂肺的哀嚎里,抱着一尊女子的躯体,化作了一只红狐。
此后的记忆,你化作农夫,因饥荒炖吃了陪伴自己十年的老狗。
你化作刀客,一同斩妖,挚友却化虎,而后相伴数年,终于他哀求于你,你便提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无数的画面,层层叠叠。
诸多悔恨、无奈、不甘被放大。
忽而,你再也记不清自己是谁。
不知多久之后,旷野外的野店再度被建了起来。
原本油光满面的小二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干瘦,惨白。
腰间挂着一把唢呐的年轻人。
他手里不管什么时候,都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白灯笼。
许多进入幽冥的修士,都死在了这里。
据说,那些都是来南州找气运的。
不管多厉害的修士,入了幽冥,便都挡不住那店老板的一刀。
只是每一次杀人前,他都要问。
我,是谁?
他大抵是忘了。
住在这里的鬼都笑。
毕竟这里的鬼和妖都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便没法渡过黄泉,也就投不了胎。
更吃不到人间送来的香火,没有香火,便会越发的孱弱。
便只能靠血食生存。
可那提灯笼的店老板,不知为何,一直不吃人肉,身躯就一天天干瘪下去。
每天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球,提着灯笼转悠,嘴里呢喃着。
我是谁,我是谁?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店老板还是不吃肉。
好多鬼都在猜,店老板什么时候会死?
毕竟不吃人肉的妖,是活不长的。
村庄中间宽阔的大路上,阴兵已经来了三次了。
很多鬼都被抽了气数,也有很多鬼被抓走。
许多妖散了,逃了又回来,毕竟他们不记得自己是谁,也走不出这个地方。
可大多数,还是一去不回,或许被什么东西吃了。
或许死在了某个误入幽冥的修士手里,从而诞生新的妖魔。
谁也不知道。
唯有提灯笼的老板的野店一直开着。
据说,连阴兵都砍死了一队,便没人敢去抽他的气数。
又是深夜,昏黄的月亮如同一个生锈的铜镜。
面容惨白,发丝凌乱的店老板,依旧提着那盏不亮的灯笼,坐在门槛上。
他依旧想不起自己是谁。
只记得自己好像有一条狗,后来狗丢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从身上翻出一片竹叶,又掏出一把戒尺,最后是大把大把的纸钱。
难道自己是教书的先生,可教书匠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
店老板揉了揉眉心,朝着远处无垠的黑暗望去。
他总觉得,那个方向,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吱吱吱吱……”
忽而,空寂的夜色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
一只如同牛犊般的硕鼠,从黑暗中奔来。
在它身后,追着一道萤火,摇摇晃晃。
透明的羽翼后拖拽着,无数光点,唯美如银河般璀璨。
那是一只展翼的玉蝉,直奔着野店而来。
在店老板呆滞的目光下,一头扎进了灯笼里。
柔和的银光,顿时将整个野店都照亮。
那一刹那,干瘦的店老板如梦惊醒!
他记起了许多事,譬如杀妖,譬如找狗。
譬如自己是谁。
停在门口的硕鼠,“吱吱”叫个不停。
他从南州而来,只为给这玉蝉引路,而此时已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和过往。
陆无生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那硕鼠便越缩越小,爬上了他的肩头。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还能见到死后的申屠晁,也不会想到,对方会化鼠,带着一只玉蝉踏入幽冥。
陆无生提着灯笼,又把天星刀拾起。
也不知对方能否听懂,只是对着肩上的灰鼠轻声叹道。
“你的刀碎了,我换了个更好的,还是叫天星。”
“你放心,下辈子你不会变成鼠的。”
他摸了摸腰间的唢呐,感受到化妖之后,被源源不断抽取的气运,眼神冷了起来。
陆无生提起灯笼,带上了刀和戒尺,小心的将竹叶揣在了怀中。
借着灯火,他便见到了远处的一座陵墓。
无数的阴兵守卫,若接天一般,巍峨耸立!
如同皇城王都,俯瞰着幽冥。
幽冥众生的体内的气运,都被缓缓抽离,化作缕缕青烟,汇集而去。
浩浩荡荡,宛若朝拜一般。
若在人间,那是王屋山的方向。
陆无生握着戒尺,目光凝重,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上面记载说,大周国祚七千年。
有帝崩于南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