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翻上船，与萧也韫并肩，看了眼水上四围齐进各有前后快慢的上百彩舟，问桨手们是何情况。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看向一处。江楚顺着他们的目光，眯细了眼瞄见了那水中央的圆台。
正当此时，萧也韫突然拽了下江楚，示意他往后瞧，江楚这才见他们后方，小龙舟与虎头船、飞鱼船再次启动，呈左右包夹之势向着他们所在的彩舟冲来。桨手们被这阵仗吓到怔愣，出于本能惊怕，竟突然全部加了劲奋力划着，船桨翻出了残影，被惊乱的水面泼泼洒洒熠熠生华。
就这般犬兔相逐，竟让后于其他彩舟出发的楚萧二人赶超了大半彩舟。仍领先的惊忧，已落后的不甘，所以前面的别，后面的撞，前后竟要将楚萧二人所在的彩舟围死。
江楚见状当机立断，对桨手们道了声“辛苦！”而后抬手架住萧也韫，轻功点水踏枯荷，开始在一舟一船之间翻飞。
这水上突来的变故成功博到了琼英殿上众人的目光，老皇帝以为是王剡准备的另一出节目，目光挪向他想寻个一二三，却见对方也是茫然。而水心殿与四岸的百姓瞪着大眼看入了迷，也一样以为这是附加节目。
唯有萧王眯了眯眼，有些不太确定道：“韫儿？”
江楚看着屁股后头咬死的船队，看了眼脚下的船与还有些距离的圆台，对萧也韫道：“也韫！今儿教你点别的！”
“什么？”黎江楚的话被风浪碎了个十七八，萧也韫没听清他话，只随着他又落在一彩舟之上。舟上的才子见状夺来一桨正欲来轰赶，却瞧见江楚手里金枪搠起，登时发蔫不敢再进。
而江楚则一枪刺进船板，一挑一卸来回三四枪，最后一把揽住自己而后猛然跺在船上借力腾空，与此同时那方才还完整的彩舟舟尾顿时四分五裂成了片片木板。
江楚在空中三脚踢飞出去两片炸起来的木板，两片木板则直接在水面上打起了水漂。江楚点了下水面向着那两片追去，而后自己一脚踩住一片，发力将萧也韫甩到了另一片上，用手紧紧扣住他手腕，以防他落水。
“站稳了也韫！”他俩借着方才江楚那两脚的力道在水面上乘风破浪，江楚左手拉着萧也韫，右手舞枪划水向着画舫冲去。微微翘起的板头打起的浪花浸湿二人衣摆，有的则直接溅在了二人脸上。
殿里的老皇帝听萧王开口，得知萧世子身份，下令让殿前水棚的军校撤掉那追击的船队。军校红旗一举，小龙舟、虎头船、飞鱼船瞬间停了桨。江楚回头见身后那群没了动静，问道：“也韫，令尊在这儿？”
萧也韫眯细了眼往琼英殿上看去，一眼抓住了那负手栏杆后的萧王，笑道：“是啊！（喃喃）两年没见他了……”
江楚看了眼突然挡住前路的彩舟，这么近绕是绕不过去了，但翻过去便能落于圆台之上。他对着身旁的萧也韫笑道：“也韫，萧大哥教过你翻跟斗没？”
“啊？”
江楚没管他的困惑，只是突然将手中金枪狠狠刺进彩舟的船篷中，脚下木板再翘起一些，借水流力腰马合一，发力将萧也韫甩了出去，高声道：“没教过也不行了——你爹在呢，可别给他丢脸！”
江楚的力道刚刚好，恰让被扔到空中的萧也韫转了个圈摆正了身。他看着脚底下那插进船篷的一根金枪，硬着头皮落了下去。金枪被他压弯，连同整艘彩船都有些倾侧。萧也韫借力腾起，金枪瞬间回弹，将他再次送回空中。
江楚赶着他的后脚，一把抓住金枪借力翻上船篷，而后轻功点向圆台，接住了空中横飞的萧也韫，二人稳稳落在圆台上。
周围一圈的舞女因从自己脑袋顶上落下来的俩人大惊失色，琵琶女因他二人吓走了音，可里外两圈女子待看清二人容颜后，失色的面容又涌上了春俏。唐湘晚指尖拢起，端手起身，却见他们没有取她身后高架上那牡丹花球的意思，上前两步刚想开口发问，不料紧赶而来的彩舟竟直接撞上了圆台。
台上众人齐齐歪扭，江楚和萧也韫踉跄着，可唐湘晚稳得出奇，只是眉梢略恼，盯着跨上圆台来的才子，似是不满他这般鲁莽行径。结果台上几人还未全部站定，另一方向竟又撞来个彩舟，脚下不稳的众人，连着江楚与萧也韫也一块倾倒。
唐湘晚刚欲旋步定身，万料不及被倾倒来的萧也韫拥倒，被他连带着翻下了圆台，正好落在了最先撞来的彩舟上。
圆台接二连三地被彩舟从四面八方冲撞，台上高架也开始歪扭，最终不堪坍塌，而牡丹花球也落入水中。
萧也韫起身连忙搀起唐湘晚表歉，唐湘晚觑他一眼，似因他相貌稍有愣神，而后扶着船舷望着那一群为争花球甘愿入水争抢的才子们，“（咬牙）人都没了还抢那破球……”她看着一左一右的萧也韫和黎江楚，问：“你二位先至圆台不抢花球，反倒把我掳走，算什么意思？”
江楚：“抱歉唐姑娘，我们本想赶那大龙船祸祸，不成想路上慢了几步扰了你。只是那花球？”唐湘晚略诧，问：“你们不知？（看向萧也韫）你们不是新科进士？”她见萧也韫开口又闭上，片刻后摇了摇头，“那你们来做什么？”
江楚：“姑娘你信或不信，但他才该是状元郎的。他不愿，是我硬拽他来的。我虽然不知道那花球意味着什么，但瞧瞧这些新科进士如扑水鸭子一样为它穷尽劣象，我是不甘心他被这些人压在底下开不了口。”
唐湘晚听罢眱着横七竖八的彩舟间为花球争得满水沸腾的新科进士们，又细瞧了眼萧也韫，觉他身似江水又柔又刚，奔腾呼号又寂寥无声。
前些日子京城里大街小巷里有关此次科举的种种传闻她亦有所知，如今看来主角正是面前这少年，可她只能敛眉暗叹道：“我新制曲舞，需两人共舞才堪尽意。正巧赶上琼英宴，受王相所邀弄了这花球，谁抢到，这舞就舞与谁。你应是状元也好不是也罢，来了又能做什么，大声控诉愤世呼疾宣告你才该是状元吗？”
江楚看着萧也韫，也垂下头去，不再说话。唐湘晚不再理会他们，踩着船舷往下压力，借着被水面浮力稍稍弹起的船身，轻功一点上了圆台去。她还得等着水里那群翻腾的鸭子抢到花球，完成演出。
“姑娘。”萧也韫昂头望着她，见她回首侧目，“你曲技舞艺名动京师，制曲编舞皆是心头珠玑，就为与这些人添彩增乐么？”
“我自打入仙音苑起，做的便是博人喝彩赚人黄白的事，是非心血，哪轮得上我有资格计较？”她走至琴前，望着根根琴弦，伸手抚在琴弦之上。她这新曲舞，本是欲寻个心意相通之人，那一水连个漂着的花球都拿不到的人，怎能与她舞尽其中韵意。
黎江楚抱着胳膊坐在船头上，意情萦上心来，发言为诗道：“少郎走马向梁西，天无晓色声无鸡。霜谢春红残窗前，蜡尽秋黄敝门间。十年翻覆册万卷，笔断台砚墨未干。书尽披褐泣诉事，不登堂下一齿言。”
唐湘晚听着他嘴里道出的东西，望向远处楼上的豺狼诸象，手指无意拨了声琴弦。这一声琴弦又悲又空。萧也韫的竹笛抵在唇前，和着她这一弦，徐徐空幽。
那群水里翻腾的“鸭子”也静了，静得突然只剩了水声与鸟鸣。
萧也韫：“忽闻西北尘淹陲，马蹄飞度百关危。刁斗五声催白发，金鼓二鸣惊寒榻。”
赵晃抱着狸花猫走到栏杆前，眺着水中央那台上的萧也韫，又注意到了站在旁边的黎江楚。那是他第四次见萧也韫，第一次见黎江楚，两个人对他就是神丹妙药，让他刚刚那头疼全散了去。狸花猫在他怀里嗷呜叫，他却一把捂住它嘴，“别叫，仔细听……”
萧也韫：“七八帐外兵马飞，三四旗下黄沙挥。日落楼角烽火急，不见北雁白羽檄。”
萧也韫：“欲勒燕然破胡虏，但悲零稀征人骨。紫袍章作垂名记，银甲身死无碑忆。”
萧也韫：“登高楼，拍吴钩，再敬青坟一鼎钟。带长剑，负长弓，愿作红鲤跃门龙！”
他伸出手，一句即出，水下的红鲤竟真腾跃而起，跨过他手，落下珠水盈他一手，又湿了他一丝袖。萧也韫一笑凄然，向前甩袖，珠水划空，“而今一笔成孤鸿，人生失意南北东……”他声音凄淡下去，那在日辉下泛着盈盈水光的手，慢慢拢起最后无力垂下。
唐湘晚抬眉怅朱唇，又蹙眉一沉心，本是旁观客，却随其情悲。她看着萧也韫颓然失意的模样，眉眼一晃，四指轻轻拢弦，“这京城浮糜繁华，弹的唱的跳的说的，都是家国昌盛，我腻了也累了。二位公子，上这台上来。”
她说罢，水袖被她猛然掷出，甩向那水里的牡丹花球，将它径直缠裹了回来。
她单手捧花球，曳着长袖裙摆绕道筝前，手指在琴弦上拂过，“姑娘们，二位公子今日的情志，就劳你们伸伸手，陪着一起……舞了吧！”她浮在弦上的手指突然一扫，琴声顿时扯开宁静，琵琶声紧跟，清脆缠绵。四条彩船上听琴声再起，笙歌立和
水心殿上赌博的放下了手中的筹码，往嘴里塞小吃的又把小吃从嘴里拔了出来，连顽童也突然不再作声，静静趴在栏杆上看着听着那水中歌舞。
唐湘晚走到刚翻上来的江楚身前，先是敛衽，而后突然抽了他腰间长剑，留下二字：“借用。”而后径直走向萧也韫，把牡丹花球递给他，“湘晚，请君子剑！”
说罢她提剑舞花跃去，就是琴筝扫弦出。萧也韫仰身带剑回抹秋风，就是琵琶摭分急。俯视望去，他二人于舞女翻飞锦缎之间，华若盛世牡丹又清若出水芙蓉。江楚发现这周围四艘彩船在那琴声一裂后，开始绕旋，船底破开水波拖出尾漪，又被后来的彩船破开，首尾勾连。
“八千路不通重天去，十万钱可攀玉桂楼！王侯千金留榻侧，却抛千金作野翁！”弃功罢名惜青眼，断琴甘为广陵绝！”
黎江楚倚着朱栏看着在舞女们中央的唐湘晚和萧也韫，一袖江水一袖云，剑舞残叶起秋风，鱼动枯荷听琴声。剑刃相错，寒光照眉，双目叩扉。江楚回头望向仙音苑随行的彩舟，人立舟上却沉于歌舞之中，江楚挥手喊道：“伙计！有酒没有？”舟头那人一怔，而后竟真命桨手们划过来，从船屋里搬出来一坛酒与两三个碗抛给了江楚。
萧也韫：“但搏得，三两戏语，笑余不为水同东，凭栏空恨射耳风……”唐湘晚因他而鼻息微叹，望着他眼里的一份苍凉一份怀柔，顺手把他舞皱的衣肩扶平了去。
黎江楚抱着酒坛托着碗，斟了碗酒正准备饮下。唐湘晚余光瞧见，道：“公子，独贪好酒，好不仗义！”江楚听了笑罢，再斟两碗，对那两人高声道：“二位！何不一醉解千愁！”说罢便将两碗酒向着二人掷去。
那二人本剑相黏连，又同时变招用剑接酒。碗底滑于剑面之上，二人同时后倾带剑抹云龙，而后起身换手拖碗底，却没曾想起身后彼此的手臂顺势相挽，无意成了交杯同饮。
黎江楚看了一愣，怎么两杯酒送成了交杯酒？赵晃靠着栏杆看得眉毛一挑，目光锁向萧王，后者已是一口江上风倒吸入了肚中。
二人杯落酒却未尽，唐湘晚撤开半步，手指在萧也韫的小臂上顺滑而过，却再离手时被对方轻轻扣住了腕。萧也韫借着脚下台旋的力和她后退的力，单手将她甩起。
她衣袂绣彩披帛缀碧，绕身若飞环，在双脚离地随风而起那一刻，真如青鸾彩凤落尘翩跹。萧也韫看着她，看着她对自己婉婉一笑。他扬起嘴角再发一力，让她直接飞探青空。
罗幔锦绸随着唐湘晚一起振腾而起，若奔月而去，向日高歌。江上白鸟突然飞旋而来，携秋叶舞清风向着唐湘晚拢去，若扶桑下的白鸟朝凤。她在空中将裙袖一展，丝锦熠熠流光生瑞气，又随她绿腰一旋翻作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