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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只有几缕挂在墙上、滴在地上的碧痕,证明佘涤生曾经存在。

阎罗大君转轮王,虽然晋入冥世,也很好地继承了曾在地狱无门的传统,光荣地交出了自己的位置,把机会留给更有需要的人。

这张阎罗宝座,他都没有坐满一候。其身虽消,余温犹在。

当然他也想过许多自保的法子,比如吸纳阴神鬼卒,组建转轮殿势力。比如结交各路阳神,勾勒所谓的“阴天子”构想。比如联络墨家……

转轮王当然可以作为墨家开拓冥世的重要入口,而佘涤生与墨家之间的恩怨纠葛,也因此有重新讨论的可能。

可惜这些经营都需要时间。

而【执地藏】那一战之后,尹观根本都没怎么休养,就杀进幽冥世界里来,撞破阎罗宝殿。

当然还有佘涤生最重要的倚仗——

他以为超脱层次的地藏会庇护阎罗宝殿,庇护他这个最强、最重要的阎罗大君,他也的确感受到了地藏的恩典。

但【真地藏】和【执地藏】已经完全不同。后者是一个具体的已经被消灭的存在,前者虽然也有具体的形显——“行于冥土大地,以手以足,掩尽尸骨,度化亡魂”——但已经是一个规则性的存在。

对于【真地藏】来说,唯一重要的是秩序。

“转轮王”很重要,“佘涤生”不重要。

参与终结【执地藏】的姜望,有丰富的和这种存在打交道的经验,很容易就将祂“劝走”。

转轮王虽然端坐阎罗宝殿,号为一方大君,上有地藏,下有神兵鬼卒无计。在尹观杀来之时,其实裸衣独陈,根本没有援军!

尹观在整个杀人的过程里都相当平静,杀掉了佘涤生也没有什么感慨,只瞥了一眼碧痕就转身,淡淡地道:“明明已经看到佘涤生给他们传信,他们竟然没有趁机出手,殊死一搏。看来我高估了他们的勇气。”

众生僧人当然知道这个‘他们’是谁,有些好笑地道:“应该像背叛你一样,背叛了佘涤生吧?”

“是背叛了我们。”尹观纠正道。

众生僧人轻轻一翻掌,拂尽了肃英宫里的尘埃,随口道:“我猜他们已经不在冥世。”

尹观闭着眼睛感受了一阵,撇了撇嘴:“连神职也放弃了。”

在某种意义上,阎罗宝殿之于冥世,就如太虚阁之于太虚幻境。

若真有人能完全掌控阎罗宝殿,得到【真地藏】的支持,再压服诸方、统合冥世,“冥天子”的构想也并非全为空谈。

在这种情况下,阎罗宝殿的阎君神职,是清晰可见的阳神大道,且必然能在未来的冥世格局里占据关键。

若是尹观在这个位子上,是一定会殊死一搏的。

熬过去这次,就是海阔天空,拥有无限未来。

佘涤生有必须要实现的理想,有无法舍弃的阳神尊位,留下来赌了一局。

但仵官王和都市王,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前阵子辛苦求来的神职,说丢就丢,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跟秦广王上同一张赌桌。

“以你现在的力量,只要有个名字,不管他们逃到那里,应该都摆脱不了你的咒杀吧?”众生僧人问。

“怎么说呢……咱们组织里还是很出人才的。他们对我都很了解,对我的手段早就有所防备。就像刚才佘涤生,我就没有第一时间将他咒死,因为他用符文傀儡替了命。”

尹观波澜不惊地道:“那两个家伙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我一时也寻不着踪迹。”

正是寻踪不得,诅咒无隙,他才从碧真宫和太和宫着手,想通过都市王和仵官王的神职顺藤摸瓜——结果这两位根本就和冥世神职切割了。先于危险而逃。

到底是怎么在佘涤生眼皮底下逃掉神职的,把佘涤生一个人丢在这里顶缸?

他都有些好奇!

太是人才了。

“还真是不怎么让人意外。”众生僧人道。

“算他们运气好。”尹观收回瘦长的五指,藏归袖中。

他是对背叛这种事情早有认知的,并不奢求谁的忠诚。

对于仵官王和都市王,也谈不上一个“恨”字——还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若真个忠贞不二,尹观反倒要自警。

这两个混账和佘涤生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不必对楚江王的死负责。

所以要是能够顺手杀掉,他也并不介意顺手。不顺手的话……就再看心情。

大殿之中有梵刻的铭文,众生僧人静静地看了一阵。

待他看完,尹观问道:“来都来了,不打算去你的明辰宫里坐坐吗?”

众生僧人道:“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就去。”

尹观和景国之间的恩怨情仇,在因楼江月讲和之时就已经算是结束。随着楼江月身死,楼约堕魔,双方更是有了共同的敌人。

今时今日的尹观,组建地狱无门时的困境已经不复,面对【执地藏】也以开道功德奉献了一击。可在杀死佘涤生之后,他还有两个真正称得上恐怖的仇人。

一者曰“神侠”,一者曰“七恨”。

神侠是现世衍道的巅峰,七恨更是超脱无上的存在。

对现在的尹观来说,超脱还是一件相当遥远的事情。但眼前的确有一条道路存在——

佘涤生所言之冥天子。

不管是谁,不管之前走的是什么道路,若能一匡冥世,永治阴间,自能以此成超脱。

但他们都明白,在当今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冥界成事。

强如洪君琰,在推动黎国霸业的路上都千难万阻,冥世虽然辽阔,却容不下一方陌生的势力了。

冥天子的确是一块肥肉,站在这里的两个人都愿意帮对方尝试,但自己都没有品尝的胃口。

尹观打了个哈欠:“你这具法身还挺无聊的。开不成玩笑。”

众生僧人道:“不必硬开。”

尹观看他一眼:“下回再见。”

说着径往前走,将肃英宫的大门推开——

影影绰绰的神鬼都在远处,宫外的广场上,只站着两尊冕服身影。

一尊是平等王,一尊是阎罗王。

转轮王遇险的时候,当然也向他亲爱的同僚求援。同僚不忍见他惨状,都默默地关上了殿门。到这时才出来。

平等王低头行礼:“老大……”

阎罗王直接大礼拜倒,额头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响:“属下参见首领!”

此刻的肃英宫中,倒是只剩尹观一个,黑袍长发,削独一身。他走出殿来,仰看了一眼冥世的天空,什么也没有说,从站着的平等王和跪伏着的阎罗王中间走过。

仿佛从来不相识,此后也不相干。

鬼神如潮,为他分道。

……

……

无边云海又合流,须弥山上芥子愁。

永德大师那张天生的笑脸上,难得的又挂了几分忧虑。他立在高阔的天王殿中,手上拿着一柄剃刀,将落又不落,在那里悬垂许久。

四大天王高大的金身塑像,以夸张的漆彩勾勒威严,分立两侧,静瞰殿中,如为佛陀察世人。

“真的要剃吗?”永德问。

他身前有一张蒲团,坐在蒲团上的人,本该是遁入空门的空寂姿态,但却灿烂肆意地笑:“大师这一刀不剃下来,我来干嘛呢?”

旁边的照悟张了张嘴:“陛下——”

“慎言!”熊稷竖掌将他的言语切断:“当今楚帝乃熊咨度也!某已卸冠,禅师不可以再称陛下。”

一直以来须弥山同楚国的关系都算和睦,虽则各自利益不同,偶有争斗,但在大体的方向上还算一致。历史上甚至还有过亲密无间的一段时间。须弥山的禅修,和楚国的强者交好,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比如照悟对凰唯真就一直很尊敬。

此刻他亦道:“您刚刚退位,那边就掳走大楚国师。若非三帝同猎,山海道主随观,镇河真君夺钟,后果难以预计。往后日子还长,风波又不知几许……您也真只是看着?”

“初登大位就面对此战,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但也或许是一种幸运。天子称孤道寡,这是皇帝必须要面对的考验。”

熊稷摇了摇头,笑道:“我就不评价他做得怎么样了。我既遁入空门,楚国一切自然与我无关。”

他这话只好骗自己,在东海那边尚未尘埃落定之前,可没见他往须弥山走。

但以他的身份地位过往功绩,表态表到这种程度,也足见剃度的决心。

【执地藏】在东海掀起风波,世尊三钟被摇动,给了【执地藏】支持,是一定要有个交代的。后来以三钟支持姜望,算是申明了立场,但也不代表这件事情就翻篇。

涂扈那边还好说,毕竟背后有牧国。

悬空寺和须弥山就需要好生掂量。

以“楚烈宗”名号结束了执政生涯的熊稷,突然找上门来,要在须弥山剃度出家。

这本身即是一种交易。

当今楚天子的生父,剃度在须弥山,楚人焉能再算须弥山的账?

楚国焉能不庇护须弥山?

须弥山又焉能不传一点真本事,给这位出家的皇帝!

永德低下愁眉:“老衲修禅不精,着实想不明白。施主为帝之时,乃天下雄主,退位之后,亦古今豪杰。彪炳史册之人物,为何要入空门。佛法虽然无边,这——谁又能度您呢?”

“当然是方丈代师剃度。”熊稷笑着道:“怎么,永德大师还真想做我的师父?”

“不不不。”永德连忙摇头:“老衲当不得!”

做皇帝的时候,熊稷是现世最有权势的人。退位之后,熊稷也是现世数得着的真君。哪怕失去楚国的加持,他在各方面都不会比永德差。

熊稷这样的人物,若真个拜下来做他永德的徒弟,那么《弥勒下生经》是非传不可,下任须弥山方丈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选。

就算熊稷能舍下这份脸,永德也万不肯有这个心。

熊稷笑了笑:“方丈问我剃度的原因,我既要入此门中,还是有必要给方丈一个真切的答案。”

他坐在那里,以受戒的姿态。可言笑从容,仪态尊贵,曾经把握天下的威风,一时难以尽去。

“不太谦虚地说,我在位时,还算有些威望。今以伟力自归,能够绝巅而退,亦是国人的支持和信重。然而大楚已有新君,我这个前君一日彰显存在,不免就有人心不稳。但凡国内有些事端,有人来问烈宗何意,则叫天子如何自处?”

“一朝天子,一朝天下。为他好,为我自己好,为楚国好,我都只能避之。”

“古往今来,贤明之主,仁义之君,多以死避,或避于诸天。”

熊稷摊了摊手:“我又不想死,又不愿流落诸天,就只好出家了。”

永德苦着脸道:“楚国也有皇家寺庙,您何必舍近求远?”

熊稷哈哈一笑:“那里谁信佛啊?都当不得真!”

“我一生做事,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治政如是,修佛亦如是。既要剃度,只入大宗。今若弃须弥而入悬空,方为舍近求远——”他坐在那里,双手按着膝盖,仰起头来:“永德大师举刀踟躇,莫不是怕我佛法精进,越过你去?”

永德一时合掌:“佛法无高低,胜于我者益于我,慧于我者悟于我。菩提广大,荫我福德,我所愿也。”

“受教了。”熊稷低头道:“今受师兄点拨,师弟我喜不自胜。”

说着,伸手把永德手里的剃刀拿来,自往头上一抹,就将烦恼都抹去。遍地青丝都成烬,只剩一颗锃亮的光头,如晕梵辉。

熊稷自剃度也。

永德叹道:“施主一生自为,剃度也不假手于人。真英雄也!”

“这倒也不是,六合天子我就假手于新天子,以楚国社稷待后生。”熊稷淡然道:“事有可为不可为,缘有当尽不能尽。只是我能做好的事情,我就自己做好了。何必劳人?这剃刀虽轻,烦恼却重,我自担罢。”

这青丝落尽,熊稷称以“师兄”,他拜入须弥山的事情,已是既定事实。

且是永德代其亡师照尘所收。

门墙既入,木已成舟,永德也欣然接受。

他胖大的脸上重新绽开笑容,温和地看着熊稷:“师弟既入禅门,也是我须弥山的大喜事。先师已然寂灭,我既代师收徒,也当代师尊为你取一个法号。须弥山字号是‘了玄庆寂得明行,照永普真济世愿’,咱们是‘永’字辈,师弟的话……容我瞧瞧,哪个字配得上师弟。”

熊稷笑着打断他的思考:“有哪些字可以选?”

“理论上只要五代之内无人用过,就都可以。”永德看出他想自取,便抬起胖大的手掌,掌中有浩繁宇宙,其间无数梵字浮沉:“我辈修禅,贵重缘法,我也想看看师弟跟哪个字有缘。”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熊稷脸上带笑,站起身来,抬手便将永德掌中的梵字宇宙接过。五指轻轻一合,再一张开,已是捏出一个字来。

这个字有赤金之光,立在熊稷掌中,有沉甸甸之感!

他笑道:“得一‘恒’字如何?”

永德肃容:“这名字……太大了。”

“我俗家的这个‘稷’字也很大,担在肩上卸不得,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强为不可为,方能迈古今。”熊稷竖掌对他一礼,平静而悠远:“永恒见过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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