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黑沉沉的一片,哪怕是走廊下挂着几个灯笼,也照不出白天的那份光亮出来,灯笼随着风四处摇摆,地面上那暖黄的灯影不住的在跳跃,仿佛间在上下厮杀,一忽儿到了这边,一忽儿却又飘到了那边。
盛芳华脊背挺直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这些规矩礼仪她原来也不懂,这几日住在福客来,没事就跟那里的伙计闲谈。这客栈的伙计迎来送往的,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情没听说过?见着盛芳华为人大方热络,不时有几个赏钱,更兼生得美貌,自然也愿意将那些奇闻异事说给她听。
从朝中的激流汹涌到那些内宅之斗,什么事儿都说,见着盛芳华一副惊奇模样,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店伙计更是得意,只觉有人佩服自己见多识广,更是搜肠刮肚的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果然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盛芳华回房跟盛大娘感叹:“出了这桃花村,才晓得原来自己见识有多短浅。”
对于古代民风民俗的概念,盛芳华基本上是从前世的电视剧得知,作为一个资深的外科大夫,时间匆忙,也就是休息的时候躺在沙发上,懒洋洋的瞥一眼热播电视屏幕,对于古代那些东西,真是只知道皮毛而已。在桃花村生活了十多年,勉勉强强知道了些粗浅的东西,可那也十分有限,远不如在福客来住的这几日知道得多。
听了店伙计跟她说的那些事情,盛芳华心中暗自有了计较,回到房间便问盛大娘:“阿娘,当年你与那盛思文成亲,可有婚书?”
盛大娘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
“那婚书现在还留着吗?”盛芳华心中有些忐忑,盛大娘若是因着生气,将那婚书给毁了,那就白白便宜了盛思文。
盛大娘想了很久,这才缓缓点了下头:“还留着。”
“啊,留着就好。”盛芳华瞧着盛大娘那模样,心里也替她难过。
豆蔻年华,被一个狼心狗肺的人骗了,而且这一骗就是十多年,几乎将她大半辈子都赔了进去,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可是从盛大娘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似乎她对盛思文还有那么一丝丝感情,盛芳华有些迷惑,究竟是因着盛大娘被封建礼教桎梏了思想,觉得应该从一而终,还是因着她心底里对于盛思文有一定的依恋?
不管怎么样,盛芳华暗自下定了决心,过去自己是不知道这个原因,现在明白了,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便宜娘从过去的阴影走出来——毕竟她才三十多岁,还有大把好年华可以过,何必因为盛思文这禽兽,便将自己的心埋在枯木里?
“芳华。”盛大娘并不知道盛芳华的想法,她抬起头来,眼里有一种绝望的悲哀:“你是不是看不起娘了?”
“怎么会!”盛芳华快步走到她身边,抱住了她的肩膀,轻声在盛大娘耳边道:“阿娘,能够做你的女儿,我很骄傲,我有个天底下最好的阿娘。”
“是吗?”盛大娘喃喃自语,伸手抹了抹眼角:“阿娘没能让你穿上好衣裳,吃上好东西,全是靠着你才有今天的好日子,是阿娘没本事,让你跟着受苦了……”
“才没有,我最喜欢我的阿娘了。”盛芳华将脸孔贴近了盛大娘的,感受到了她脸上的潮湿温热:“阿娘,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这时候,恰逢阿花端着盘子进来,见着母女两人挨在一起流泪,唬了一跳,赶紧将盘子放到桌子上,奔到盛大娘身边,伏在她膝盖上边,着急得也掉出了眼泪珠子:“大娘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有芳华姐姐在,你会没事的。”
盛大娘伸手摸了摸阿花的脑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阿花,大娘没事,大娘只是心里头欢喜哪。”
“真没事?”阿花抬起头来,疑惑的看了看盛大娘与盛芳华:“芳华姐姐,那你们……”
盛芳华一伸手,揉乱了阿花的头发:“担心这么多作甚?还有啊,以后你别喊我阿娘叫大娘啦,不是说过了,你就是我的妹妹么,这就是你的阿娘了!”
“阿娘……”阿花喃喃的喊了一句:“我真可以这样喊吗?”
“可以,当然可以!”盛大娘高兴的抓住了阿花的手:“我有两个女儿了,多好的福气!”
盛芳华点了点头:“不错,阿花,你千万别老是想着你是我花银子买过来的,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阿花身世甚是可怜,自己多个妹妹,便宜娘添了个贴心的小女儿,这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盛芳华觉得,她可以放心的去盛府准备出阁了。
“盛夫人,我是乡下人,说话不知轻重,你可千万别生气。”见着盛夫人那副吃瘪的模样,盛芳华心中叹气,这位盛夫人当年怎么就有眼无珠的看上了盛思文呢,赔上了大半辈子,未必也就得了一颗真心。
“我阿娘早将十多年前的旧事轻轻放过,没想要再来找盛大人,盛夫人你也不必老是挂着她在心里头,你继续在盛府好好的做你的夫人,我阿娘继续在乡下过她的小日子,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费心让你去接她过府了。”
“倒也算她识时务。”盛夫人恨恨的扔出了一句话来,斜眼打量了下盛芳华:“你须知道,我将你认在名下,只是权衡之策,你可别想从我这里捞到什么好处。”
“是我的我要拿好,不是我的,我根本不会去想。”盛芳华朝盛夫人笑了笑;“赚了褚国公府这么大一笔聘礼,我也就满足了,至于贵府打发的嫁妆,我可真没多想。当然,夫人为了不失脸面,充门面的装几抬嫁妆,我也是开心的,金银财宝谁不喜欢?多多益善嘛。”
这分明就是在问她讨嫁妆嘛,盛夫人瞪眼看着盛芳华,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一个乡下丫头,竟然敢跟她叫板?更可恨的是,她说出的话来句句在理,自己简直没法子反驳她。
吞了婆家的聘礼,不打发嫁妆,这样的事情只是那些穷得不顾脸面的人家才做得出,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就把女儿嫁了,吞下聘礼给儿子来娶媳妇,高门大户家里谁若是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保准会被人指着背皮说闲话,名声坏了,以后的儿女在嫁娶上便难了。
盛夫人不是没有想过要将楮国公府的聘礼给昧下,让那乡下丫头毛都捞不着回去,只是思前想后,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没有议亲呢,若是现在做了手脚,盛家名声坏了,以后儿女亲事上也就艰涩了,跟自家门第配得上的,少不得都会犹豫,生怕又会出现昧下聘礼嫁妆的事情。
可是……现在这丫头是明目张胆在讨嫁妆,口里说着充门面装几抬,实则是告诉她,要丰厚些准备,否则还真对不起吏部尚书女儿出阁的这名头。
大周嫁女儿的风俗是这样的,婆家给多少聘礼,全部返还,看家底儿再陪上嫁妆,京城的一般人家,嫁妆都是十八抬左右,家财稍丰的,则会到二十多抬,等及到了公侯府第以及那腰缠万贯富可敌国的,出阁的时候便是十里红妆,看得人眼花缭乱,站在街边看热闹的,会一抬一抬嫁妆数着,看谁家小姐出阁时嫁妆最丰厚。
吏部尚书乃是正二品的官,虽然不及公侯,但也算是高官了,若是嫁妆少了,只怕是闲言碎语满城飞,不仅盛家没脸面,附带着章家都会丢了面子。这事情也成了盛夫人的一块心病,只要想到自己要给那个女人生的孩子预备嫁妆,便觉得窝火得很,全身都不得劲,好像椅子上有刺扎着,她怎么都坐不住。
她一定要让这丫头吃亏,否则真对不住自己。
“盛夫人,我知你心善,想和我多说说话儿,只是此时已经夜深人静,不如让我先去歇息,明日咱们再好好商议,如何?”盛芳华见着盛夫人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心中既觉得解气,又有些同情她。
盛夫人不是一只好鸟,从她不让盛思文接老母来京城享福就能看得出来,可这只好鸟却也没落得什么好,被渣男给骗了,承受着难以言说的苦楚,不仅要时时刻刻提防渣男再次找女人,还在挖空心思要将渣男庐州乡下那个妻给找出来。
大半辈子纠结在这上头,有什么值得的?盛芳华暗自摇头,若是她,早就将盛思文甩到了一旁,怎么还会和这人渣继续纠缠在一处。
“黄妈妈,你带她去客房住下。”盛夫人好半日才缓过气来,点了点头:“明日说便明日说。”
“是。”黄妈妈点了点头,走到盛芳华面前,一脸不屑:“姑娘,跟我来。”
“哎哟,你这称呼可错了。”盛芳华笑吟吟的望向她:“你难道不该叫我二小姐?”
黄妈妈瞪大眼睛望向盛芳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小姐?”
“其实我并不稀罕这称呼,只是做戏就要做全,若是你们府上都只喊我姑娘,嫁去褚国公府岂不是让人一眼便看出了破绽?”盛芳华嘴角一扬,浅浅含笑:“妈妈,你说呢?”
“二小姐。”周妈妈咬了咬牙,低头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