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中,众人皆是聚精会神,台上说书的正讲到精彩之处,手里的醒木重重一拍,绘声绘色惹得台下一片叫好。宗政去疾走了进来,坐到凤靡初身侧,“人呢?”
凤靡初给他沏了杯茶,知道他定是去问过崔护,在崔护那得不到答案才来问他,是他叫崔护不要透露只字片语,“她不适合留在侯府了。”
“她挡了你的路?”
凤靡初平和道,“她和十皇子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她为了达到目的,背后使了些手段,那些手段我没有和崔护说,否则,即便是你的人,她也没法活着走出侯府。寿颖在院里摔倒动了胎气,那时候黎双也在场……”
宗政去疾不信,黎双知道他与崔护的关系,也知他漂泊异乡如今无亲无故,世上还值得他真心以待的人不多,崔护是其中一个,“你想说是她做的,你亲眼所见,还是有人告诉你?我听闻你近来被湛王府的那位迷得神魂颠倒。”
凤靡初笑了笑,确实是神魂颠倒,“侯府里有人瞧见的。只是我用银子塞了那人的嘴,所以即便景姑娘不动手,我也会动手。你成亲后为了避嫌就没再见过她,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你也不知道了吧。”
宗政去疾沉默了片刻,不论怎么变,在他看来还是阿宝丽,千里迢迢离乡背井陪着他来到帝都的阿宝丽,“你若觉得她不合适留在侯府,大可和我说一声。我如今只想知道她在哪?余下的事不必再劳烦你。”
“我答应你的事并没有忘,我不会害她性命。过完年吧,过完年我会叫人把她接回来,毫发无损。”凤靡初承诺道。
宗政去疾道,“好,我再信你一次。”
景帝仪和凤靡初约好了在茶馆见,来到时正好见宗政去疾离去,她在凤靡初旁边的位置坐下,椅子还是热的,便又站起来,换了张椅子坐,景帝仪抓起桌上的炒花生,扔了一颗进嘴里,“找你麻烦了?”
凤靡初笑道,“没有。”
景帝仪听了一会儿评书,她中途才来,没听开头,不明所以,也就没听出什么趣味,“凤哥哥,我若是无处可去了,你会收留我的吧。”
凤靡初问,“怎么了?”
景帝仪唉声叹气,这两日她也算是活在水深火热里了,“平乐和牧笙吵架后越发不正常,现在我虐待她,她居然没有丝毫反应,我对那些逆来顺受的人向来提不起折磨的兴趣,都把她晨昏定省的课业给免了,让她不必到我院里来碍我的眼了,可最可怕的是——她居然反过来来缠着我。”
她看书的时候平乐像个游魂似的在她窗前晃,她吃零嘴的时候平乐也在她窗前晃,还有她沐浴更衣。骂,骂不走,罚平乐做苦力吧,平乐失魂落魄,一句反抗的怨言都没,像行尸走肉。
洗盘子打烂,洗衣服洗烂,浇花则把院里的花花草草给弄死了。倒像罚的不是平乐,是那帮帮忙收拾烂摊子的下人。
那些下人挨着一个个来给平乐求情,实则就是不想平乐给他们增添麻烦。等她收回了命令,平乐又像冤死鬼缠着她。
牧笙和平乐的事凤靡初也有所耳闻,“她是扯不下脸去求牧笙,他们夫妻二人,向来平乐是霸道的一方,牧笙一味的让,平乐习惯了。她是想请小姐出面,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景帝仪摁了摁太阳穴,她擅长挑拨人打架,可不擅长劝架,“那位扶戚使臣我已经帮他们处理了,难道还要我来给他们砌台阶?帮了一次,又周而复始,那我得帮多少次。我的聪明才智可不是花在这种鸡毛蒜皮夫妻吵架的小事上的。”
“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
“当初要死要活的在一块的是他们,我成全了,若是因一个小小的女子感情就有了裂痕,那这样不堪一击的姻缘还是早断早好。合离了吧。”反正她是不会插手的,“你到底收不收留我,不收留,我就去住客栈。”
凤靡初笑,“小姐想在凤府住多久,便住多久。”
景帝仪招来小二想再点些吃的,守在茶馆外头的白雪却进来和她道宫里来了人要请她进宫,景帝仪皱眉,她才刚坐下,皇帝驾崩,那位升了辈分当了太皇太后的那位,留在后宫“颐养天年”后,皇宫对她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你就说我身体不适。”
白雪道,”好像说是太后想见您。“
……
先皇驾崩后,老五按她说的原是想在宫中辟出一处清幽之地,修建佛堂让先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搬进去,但太后道先皇生前勤俭又是刚走不久,不宜在宫中大兴土木,坏了规矩,便主动要求搬进原来余美人住的宫苑。
宫娥在前领路。
景帝仪停下站了一会儿,这地方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份冷清萧条,门可罗雀,像落光了叶子的枯树死气沉沉。宫女见了皇帝,下跪叩拜,老五已是龙袍加身,有道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景帝仪想着穿上了龙袍,气质还真多少有些不同。
他身旁的丘茴一身鹅黄色宫装,发髻上插戴着华丽的金丝花冠,已不不再是服侍人的宫女了,而是成了老五后宫嫔妃。
丘茴朝景帝仪行礼,她位份不高,因为出身低,封了良人。
皇帝先景帝仪去见过太后,难掩感伤,“姑娘快进去吧。”
只等景帝仪入了殿内,服侍太后的贴身宫女才将门掩上,殿内只剩下景帝仪,还有撑着最后一口气,她几乎要认不出的太后,不过数月,太后一头青丝已经成了白发,苍老得似七老八十的妇人。
景帝仪愣了愣,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把脉,脉位低沉,景帝仪诧异,“我不是已经把解药给你了么。”
太后脂粉未施,面无血色,“后面的,扔了。”
景帝仪将她冰凉的手放回温暖的被子里,她是一心求死,那解药需连着服用半个月,而太后只服用了一部分,余毒未清,不过是多撑了些时日,无力回天了。
案上的梅好几日没换,谢了,太后看着看着出了神,“到了这个时候,在姑娘面前,倒不想再自称本宫了。这称谓是道枷锁,每回听到姑娘无拘无束说着这个我字,好生的羡慕。”
景帝仪轻声回了句,“是么。”无拘无束的是心,和用什么称谓没有关系。
太后道,“我害了皇上,害了平昭,害了陈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无颜苟活于世,是时候到地府亲自和他们赔罪了。”
景帝仪不明白,明明可以活,明明可以活得很好,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权倾朝野,就像当初的太皇太后,成为宫里最尊贵的女人牢牢将握住权势,可她却选择死,“是因为陆平昭死了,你才不想活么?”
太后轻轻摇了摇头,是她活够了,活腻了,“我这辈子都是被人操控的傀儡,姨母想我嫁给先皇,我明明心有所属却还是听话的嫁了,姨母要立我做皇后,我即便并不喜欢这雕栏玉砌却冷冰冰的宫殿,也一样听话的当了这个皇后。我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姑娘说得对吃斋念佛是赎罪,也是逃避。”
“你被人操控被主宰,是因为没有权势,可是你明明已经离权势那么近了,你可以反过来去操控别人了,你可以操控他们的姻缘,生死,操控他们的命运,就像当初的太后操纵你一样,你自己放弃了。”
太后笑了,知道自己快死了,不必再受那些负累,这一刻她轻松了。景帝仪从未见她这样笑过的,苍白无力却又是明亮的,“姑娘太看得起我了,我当不成吕后武后那般的人物,自先皇走后。我夜夜都梦到先皇,先皇怨我假传圣诏,问我是不是想染指他的江山。”
景帝仪道,“不过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怎不见先皇托梦来找她,“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是立储一事直至他死都未定下来。他是不甘心,临死都不甘心就这么把江山拱手相让,他想长生不死,他也以为自己能长生不死。”
先皇临死时不还是喊着让她救他,给他续命,他是怕死的,并没有如他表面上表现的对生死之事那般无惧坦然。何况这场夺嫡的游戏规则本来就是你死我亡,大家不过都是在遵守游戏规则罢了,何必心怀愧疚。
“偷换圣旨后,姑娘大可以杀了我灭口。此事事关重大,没谁能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何况以姑娘的本事,要我无声无息的死了,并不难。可是姑娘还是冒着风险留了我一条性命。”太后感激的笑。
景帝仪不是没见过傻的,之前死的余美人也是其中一个,终究也是昙花一现,只能短暂的绽放,“你对我构不成威胁,杀你没意思,何况我留你一条性命又如何,显然你并不领情,也并不珍惜这条命。你日日诵经的菩萨也没能叫你若离苦海。”
“我想求姑娘一件事。”
“你先说说看。”相识一场,是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的,她可以给她一个承诺让她走得了无牵挂。
“日后即便太皇太后冒犯了姑娘,也求姑娘饶她性命。”
景帝仪反问,“若是今日你的请求换成是对太皇太后说,你想太皇太后会答应么?”
“太皇太后斗不过姑娘的。”她太了解姨母了,此次五皇子登基为帝,姨母绝不会甘心认命,宫里的女人一直在斗,即便斗到眼瞎耳聋,只要不死还会继续斗下去。
“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为什么你们都理所当然的认为斗不过我,我就得原谅宽恕?这是什么道理?她的心和我一样的狠,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陆平昭就是下手没有干净,留下了牧笙,才有了后边许多事。前车之鉴,我是不会重蹈覆辙的。”
只因为年伦域没救得了先皇,就被太皇太后下令断了一双手,此后再不能行医救人,发配边关。一旦知道遗照是被她篡改的,下手定是更狠辣千倍万倍。暂时不动太皇太后,只是因为是先皇刚过世,前朝还不怎么稳。
太后哀求道,“我父母早逝,明知道兄长行了伤天害理之事,可是因为是骨肉血亲,还是包庇了他。太皇太后是我在这世上剩下唯一的亲人了,不管她之前做了什么,对我,终归有养育的恩情。”
“她对你有养育的恩情,你求了皇上,又来求我。你护着自己的亲人,应该的,可我也有我想护的人。”她成全别人的前提是这不会伤害到她切身的利益,“你包庇了你的兄长,害了陈家。我若是一时心软答应了你,日后太皇太后做什么都肆无忌惮的,下一个受害的可能是我身边的人。那他们呢?到时候又有谁来求太皇太后放过他们?”
太后沉默片刻,她是修佛之人,无法违背良心说出谎言保证太后不会伤害无辜,“我不知该如何反驳姑娘的话,能做的便是在临终之前哀求姑娘。姑娘若是不愿意,便当我没有说过吧。”
景帝仪想起过往,太后倒也真心实意帮过她几回,毒入五脏是非常痛苦的,常人难以想象和忍受,她忍着痛苦不肯咽气,就为了她那个满心是权力欲望的姨母。
“我放她一次,只要她安分守己过完余下的日子,不动什么歪念头,我便让她得享天年。我只能答应你到这个份上。”她是不可能无休止的去容忍害她的人的。
太后笑道,“多谢。”她又看向案上的梅花,“能帮我拿过来么?我想最后闻一闻梅花的香味。”
景帝仪道,“都谢了,我去帮再你折一支来吧。”
“不用,那支就可以了。”
景帝仪去帮她拿。
这些花离了枝,活不过数日,花瓣都蔫了,哪里还有什么香气。
景帝仪回头,太后已合上了眼,面目安详入睡那般。将那梅花放到太后的枕边,告别道,“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