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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林的另一侧,一名身着藏青色锦衣华服的公子从华丽的轿子里走出来,他身材魁梧、五官硬朗,虽不及廖子承的清绝无双,也不如赫连城的华美精致,但也算得上养眼。至少在华珠看来,挺配得上颜婳的。

马乔,今年三十岁,有过一任发妻,育有三子一女,后面发妻患病辞世,他一直没再续弦。

值得一提的是,马乔无不良嗜好、无犯罪记录,除了略有些风流、且不思进取之外,别的方面没叫老百姓挑出什么错儿来。而且他是马家的嫡长子,此等身份,配一庶女,是不是绰绰有余?当然,如果嫁妆是一个郡王身份,别说娶庶女,娶母猪放在家里供着都成!

马公子眯了眯满是自信的桃花眼,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有温泉的小院子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在前头带路的小丫鬟:“怎么不敢抬头看我?”

抬头?本姑娘抬头只能看到天!华珠撇了撇嘴儿,挤出很小心、很温柔的声音道:“马公子有仙人之姿,奴婢恐不敢瞧。”

马公子被夸得心花怒放,随手赏了华珠一小锭金子。

干这事儿还有银子赚!

什么叫被人卖了还提人数银子,今儿总算是见识到了。

华珠低垂着脑袋,引领马公子从后门进入小别院。

幸亏封氏要做坏事,将闲杂人等都遣散了,如若不然,她也没这么容易蒙混过关。

马公子被华珠绕得晕头转向,按了按眉头,问道:“你们府里哪位小姐最漂亮?”

“那还用说?肯定是表小姐咯!表小姐呀,才不像那群庸脂俗粉。她的美,像天上的明月一般圣洁,也像川流的海浪一样奔放。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比她更美丽动人的女子。”华珠双手按住胸口,自我陶醉地说道。

马公子听得一阵心神荡漾:“比大小姐还漂亮吗?”不是说样貌平平?

“大小姐?哼,给她提携都不配!”华珠的小鼻子哼了哼。

马公子一噎,觉得这丫鬟好生古怪,是颜府的人没错吧?怎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华珠领着他绕过回廊,停在一处可以从中间推开的扇叶门前,耳旁传来流动的水声,是温泉内的小景物风车。

华珠就压低了音量道:“公子,把外袍脱了吧,人在温泉里头呢。”

马公子的脸色迅速蔓上一层红光,想也没想就脱了藏青色外袍,随手一丢,轻轻推门而入。

看着他迫不及待的猴急样儿,华珠坏坏一笑,转身离开了原地。

却说罗妈妈得了封氏的令后,马不停蹄地朝颜府大门奔去,算算时辰,老爷这会子该回来了。

果不其然,罗妈妈一跨过二进门,便与穿着官服的颜宽碰了个正着。

罗妈妈喘着气儿,行了一礼:“老爷,您回来啦!”

颜宽淡淡地“嗯”了一声,对于封氏的这位陪房,态度还算可以,只是他严肃惯了,与谁说话都不带笑脸的:“有什么事儿吗?”

先前跑得太厉害,心脏都快爆开了,罗妈妈轻拍着胸口,笑道:“老太太在省亲别墅摆了一桌,老爷一块儿过去用晚膳吧!”

一听是老太太摆的席,颜宽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

罗妈妈暗自松了口气,其实,哪儿是老太太摆的席?分明是太太弄的,可若不把老太太搬出来,老爷又怎么会愿意去?

瞧天色,太太那边儿一定准备好了!

大小姐也应该把老太太请到膳厅了,很快,一切便要成为定局了!

表小姐啊表小姐,你将来万一过得不好,千万别埋怨老婆子,老婆子只是一介奴才,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五岁孙儿,可丢不起这饭碗!

你要怪,就怪燕王妃和大太太吧!

省亲别墅很大,有正殿一座,偏殿两座,外加小别院若干,罗妈妈领着颜宽去的就是紫竹林附近,有温泉的小别院。

二人穿过前门,绕过回廊,停在明厅处。

忽然,罗妈妈眉头一挑,竖起食指道:“老爷,您听到什么动静没?”

颜宽略一皱眉,凝神聚气,在温泉那儿听到了动静,似乎……是男子的声音!

二人彼此看了一眼,罗妈妈仿佛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神色大变:“哎哟喂,刚刚奴婢出省亲别墅大门的时候,碰到表小姐在附近晃悠,该不会……是表小姐在里头吧?”

“别胡说!”话虽如此,颜宽还是沉着脸走向了温泉的入口——扇形门。

里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一名青年男子的深情告白。

“你约我来此,你的心意我明白了,虽然我们身份太悬殊,年龄也太悬殊,但我还是要娶你!你……”不知讲些什么甜言蜜语好,便把华珠的话给照搬了过来,“你像天上的明月一般圣洁,也像川流的海浪一样奔放。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比你更美丽动人的女子!”

颜宽的眉头倏然皱紧!

罗妈妈就苦着脸,低声解释道:“哎哟,这不是马公子的声音吗?大小姐被太子殿下剥夺选秀资格后,太太便给大小姐相看了一门亲事,正是这位马家公子。太太说,今非昔比,大小姐的情况,想找个门当户对、年龄相仿的太难了。马夫人与太太是好友,知根知底,马公子为人正直,与大小姐倒是能凑活。在寺里,大小姐与马公子碰到,表小姐当时就问奴婢,那位气度不凡的公子是谁?奴婢没往心里去,只当她小孩子家家的心性,就告诉她,那是与大小姐相看的马公子。谁知……唉!怎么……怎么闹成这样了?”

颜宽紧抿着薄唇,一脸阴郁,浑身都散发出一种骇人的冷气,他抬了抬脚,想冲进去,忽而又意识到万一二人衣衫不整怎么办?

收回脚,他对罗妈妈吩咐道:“你进去,把人叫出来。”

“是!”罗妈妈应下,心里却道,叫出来?不,得抬出来才是。

罗妈妈探出手,欲推门。

突然,一声清脆的少女话音自身后慕地响起。

“咦?舅舅,你怎么来了?站在温泉门口做什么?”

说话的不是华珠,又是谁呢?

罗妈妈的头皮一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侧过身来,看到一袭粉衣白裙,戴梅花金钗,点梅庄的娇俏少女,扬着最纯真美丽的笑,莲步轻移而来,吓得怔在了原地。

表小姐不是应该趴在池子里的吗?

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她面前呢?

里面明明有哗啦啦的水声,应该是马公子或者,正要清醒的“表小姐”弄出的动静。

可,表小姐不在里头,那么,里头的人……是谁?

念头闪过,罗妈妈的腿都快软了。

颜宽古怪地看了一眼华珠,说道:“没什么,就过来转转。”

华珠踮起脚尖,左右望了望,天真无邪地问:“我来找婳姐姐玩的,听丫鬟说,婳姐姐进了省亲别墅,舅舅你看到婳姐姐了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颜宽眉头一皱,莫非……是婳儿在里边?

罗妈妈也想到了这茬儿,虽不明白缘何事情变成了这样,但还是闷着头就往里冲。大小姐绝对不是真的要嫁给什么马公子啊,要是被人瞧见她被马公子轻薄,不嫁……也得嫁啦!

罗妈妈擦完冷汗,不等颜宽吩咐便推开了扇形门。

可刚一推开,颜婳从另一边来了!

她的神情有些慌张,脸蛋红扑扑的,眼神微闪,像干了什么坏事。甫一瞧见颜宽,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父……父亲!”

低头,再不敢与颜宽对视。

颜宽的心底悄然松了口气,不是华珠,也不是婳儿,或许,里边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丫鬟。若果真如此,送给马公子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马家与他们的关系,明面上是过得去的。

一念至此,颜宽再没了看戏的兴趣,指了指温泉的方向,压低音量吩咐罗妈妈:“把人……送给马公子吧!”但亲事是绝不可能了,他的女儿,不能嫁给这种放浪形骸之人。

顿了顿,又问,“太太呢?”

“太太她……”罗妈妈猛地一惊,里面的人难道是……太太?

“啊——”

温泉处,忽而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刺耳到了极点,几乎要戳破众人的耳膜。

而这声如此之熟悉,熟悉到颜宽胆战心惊!

颜宽一脚踹开半闭着的扇形门,迈开长腿,如飓风般朝温泉奔了过去。

华珠挑了挑眉,这声儿……听起来不对呀。

颜婳与罗妈妈面面相觑,似明白,又似乎不大明白,只觉心里发毛,跟着华珠一道冲了进去。

群山环绕的温泉,烟雾缭绕,与天相接处,挂着一轮明月。

如此良辰美景,若有佳人在怀,自当不算辜负。

然而,那仰望着佳人的马公子,却被佳人踢中要害,一跟头栽进了池子里,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呛了一大口温水。

老太太穿着褐色绣蝠纹长袄、藕色曳地裙,银丝披散肩头,歪坐在池边。她跑完温泉,觉得乏,便在半透明珠帘罩着的小亭子略坐一会儿,谁料,就被人给表白了!

她摸着自己的脸,潸然泪下:“你个没良心的登徒子!居然如此侮辱于我!老头子,我不活了!你才死了几年,都有人敢把注意打到我头上了!”

臭小子,说什么身份太悬殊、年龄太不合适,但还是要娶她!

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也知道自己风韵犹存,但日月可鉴,她从没想过改嫁啊!

颜宽有种被天雷给劈中的感觉,晕晕乎乎地行至老太太身边,脱了外袍给老太太披上,并抱她抱了起来:“娘,没事了,我送你回房。”

“呜呜……”老太太委屈地伏在儿子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是哪儿来的人?一定没安好心!我都这把岁数了,还能给你找个后爹?太可恶了!是不是你干的?”

我?我都五十了,能找个三十的后爹?

颜宽哭笑不得,本来挺窝火的一件事儿,他约莫也琢磨出一点儿眉目了,可年迈的母亲像个孩子似的窝在自己怀里控诉“求爱者”的罪行,他怎么……怎么就有点儿想笑呢?

“好了,娘,别哭了啊,伤身。这是个误会,不知外院的哪个小厮喝多了酒,乱闯入内,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颜宽软语哄着。

老太太将鼻涕全部蹭在了儿子胸膛上:“给我乱棍打死!”

“好好好,打死,一定打死。”颜宽扶着老太太离开了温泉,临走时,狠狠地瞪了颜婳一眼。

颜婳一惊,父亲该不会是把仇记在她头上了,以为她不知检点、约了马公子私相授受,结果又姗姗来迟,害老太太躺了枪吧?

颜婳委屈死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呀!她只是……只是因为一些……一些事儿耽搁了,没按时来请祖母去用膳,谁知马公子会冲进来?说实话,她连马公子今天会出现在颜府都不知情!不就是在寺里匆匆打了个照面么?她堂堂颜府千金,会看上一个鳏夫?也不知母亲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居然给他找这种相看的对象!

难怪他一直不续弦,敢情他的口味这么独特!

颜婳气呼呼地走掉了!

华珠几步跟上颜宽,泪水一点一点地溢满了眼眶,仿佛随时都要掉下来,却又拼力忍着不让其滑落:“舅舅,我不认识马公子。”

颜宽深深地看了华珠一眼,目光微颤,半响后,面色如常道:“早点回去歇息。”

罗妈妈惊魂未定地看向池子里的马公子,实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儿,她觉得表小姐捣鬼了,可一想,又认为表小姐没这能耐。

难道是银杏?

马公子不会水,这会子已经晕了过去。罗妈妈忙叫来粗使婆子把他捞起来,急匆匆地送回了马家,生怕待会儿颜宽会找马公子来对峙。因为如今的发展已经远远脱离了之前的剧本,编好的台词也就没什么说服力了。

但颜宽是傻子吗?当然不是。

送老太太回房歇息后,颜宽皱着眉头在膳厅找到了吩咐下人布菜的封氏。

“这盘菜撤掉,老爷不喜欢。那个冬菇焖鸡再多做一份……汤的颜色太暗,撤掉……”一抬头,看见颜宽,封氏笑了笑,迎上去说道,“老爷。”

“你们都下去!”

颜宽冷冷地下了命令,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出,封氏眼神一闪,莫非……已经成事了?忍住笑意,封氏试探地问道:“老爷,怎么了?你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递过一杯沏好的老君眉。

颜宽一把拍开茶杯,茶杯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热茶蔓过封氏指尖,火辣辣地痛。封氏怔住,不明所以地颤声道:“老爷,你……你这是怎么了?发的什么火?”

“你是不是算计了马公子和华珠?”

封氏的心咯噔一下,却面不改色地道:“老爷这话从何说起?世子那么喜欢华珠,已经认定了华珠是他的小侧妃,我胆子再大,也不敢算计他的人啊。况且华珠于咱们颜府有恩,我又怎会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来?老爷,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儿了?竟让你如此误会于我。”

太子钦点华珠做秀女的事,只告诉了颜博夫妇,颜宽并不知情。封氏也是前些天看了燕王妃的信件才知原来太子也看上了华珠。是以,在颜宽看来,封氏的确没胆子动赫连城的女人。但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帮忙,马公子又怎么会进入省亲别墅,还成功闯过了很容易迷路的紫竹林?今天还没进去,罗妈妈就说里面的人是华珠,她们这群无知的妇人真认为他二十多年的判官白当了?

一想到那孩子委屈又隐忍的神情,颜宽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倒不是他真的多么疼惜华珠,而是道理伦常摆在那里。华珠尊称二妹一声嫡母,那就是颜府的表小姐!更何况,她姐姐又是颜府四奶奶,这么多层关系叠在一起,主母居然欺负她?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待颜府?又怎么看待他这个一家之主?

当然,他最气愤的,还是自己老娘被“调戏”了!

“不会恩将仇报最好,若是叫我发现你在后宅兴风作浪,别怪我不客气!”

“老爷!先用膳吧……”

“不必了,我今晚去林姨娘屋里。”

男人,如颜宽之流,知道怎么戳女人的痛处。

封氏气得一把掀翻了桌子,十数道精致的菜肴尽数砸在了地上:“你们两兄妹,一个拿我当枪使,一个给我甩脸子!还有那嫁了个九品芝麻官,也要来跟我们封家抢亲事的人……真是……真是……颜家的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出了省亲别墅,华珠心情大好,看天上的星子都觉比平时耀眼。

巧儿跟在华珠身后,心有余悸,之前在年府,与梅姨娘斗了一回,可没这么惊险,今儿她若慢一下下,被敲晕的就是小姐了:“小姐啊,太太真是太狠心了,你帮了颜府那么大的忙,又救了大老爷,也帮了四爷,她应该感激你才对,怎么反倒算计你?”

华珠无所谓地伸了伸懒腰,语气轻快道:“你以为是她想算计我?”

巧儿杏眼圆瞪:“难道不是吗?罗妈妈是她的人,银杏也是她安在四奶奶身边的人。奴婢甚至觉得,晴儿的事,指不定也是她指使银杏偷了金钗,放在晴儿枕头底下的。”

巧儿尚不清楚金钗一事的细节,也不知晴儿怀了孕,晴儿晕倒,余氏请大夫为她诊脉后,只告诉了府里的几位女主人,连颜宽与颜博都瞒着。

华珠绕了绕腰间的流苏,露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来:“燕世子突然返京,必是有谁下了死命令,这人,我猜,是燕王妃。”

巧儿不解,这与燕王妃、与燕世子有什么关系?

华珠比较有耐心地解释道:“按当下的条件来说,我一个小小的府台庶女,给马家的继承人做续弦,当真是高攀了。对方一定许了马公子,不,马家一个相当有诱惑的承诺,而封氏作为一名三品诰命夫人,还给不起那样的承诺。”

巧儿按住太阳穴,仿佛茅塞顿开:“难道……是燕王妃?可……燕世子这么喜欢小姐,燕王妃为何要棒打鸳鸯呢?”

况且,燕王妃一早就知道世子是要来琅琊看他未来的小侧妃的呀,这说明,燕王妃默许了,为何反悔?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日赫连笙气呼呼的说“抢了我的猫还不够,又来抢我的猪”,她没多问,但也猜到必是赫连城叫赫连笙将她从选秀名单上划除,而赫连笙不肯,二人争执了一番。

兄弟不合的消息不知经过谁传回燕王府,赫连城可以肆无忌惮地向明德太后撒娇要人,燕王妃却是无法容忍这种情况的发生。

所以,燕王妃给封氏写信,叫封氏想法子解决这个麻烦。

“燕王妃的心思,谁猜得透呢?”华珠这样回答巧儿。

巧儿想不明白,又问:“这么说……太太也是被逼的?”

华珠摇头:“给我找一门好亲事,她多的是法子,为何非得毁去我名节?还是勾引未来表姐夫的恶名。”

颜婳前段时间栽了跟头,饱受舆论非议,封氏要把颜婳变成一个被抢了未婚夫的受害者,以博得众人的垂怜。而她这名备受关注的小神探,也会因为勾引未来表姐夫而受万人唾弃。

说到底,封氏就是看不惯自己抢了她女儿的风头。

巧儿不如华珠这么淡定,越想越害怕:“小姐,咱们……要不回福建吧?你在这里……终日过得提心吊胆……”

提心吊胆?就凭她们?

记得小时候廖子承总爱摆弄一些军械,她就问廖子承,你想参军吗?参加很可怕的。

廖子承是这么回答她的:“有位大师说过,‘参军其实并不可怕。应征入伍后你无非有两种可能:有战争或没战争。没战争有什么可怕的?有战争后又有两种可能:上前线或者不上前线。不上前线有什么可怕的?上前线后又有两种可能:受伤或者不受伤。不受伤又有什么可怕的?受伤后又有两种可能:轻伤或者重伤。轻伤有什么可怕的?重伤后又有两种可能,可治好或治不好。可治好又有什么可怕的?治不好更不可怕,因为你已经死了’。”

她早已是死过一次的厉鬼,这世上,这战场,能让她害怕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

幽暗的房间,充斥着一股彻骨的冰冷。

银杏慢悠悠地从昏迷中醒来,动了动,后颈传来一阵剧痛,她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反而更清醒。

然后,她发现,自己趴在硬邦邦的地板上,入眼处是几个红木凳角,和一双镶了珍珠的粉色绣花鞋。

再往上,是绽放的花蕾、洁白的裙裾。

很快,一道稍显稚嫩的少女声音自头顶徐徐飘起,在这静谧的夜,恍恍惚惚,天籁般不尽真实。

“马公子的事败露了,你说,我是告诉太太,我打晕了你致使计划失败,还是你主动向我告密,助我逃过一劫?”

这声,真是温柔动听啊。可银杏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不……不要……表小姐……求表小姐不要啊……”

头顶,忽而想起翻动书页的声音。

银杏几乎可以想象表小姐那只素白纤细的玉手,在粗糙的纸张上优雅拂过。很娴静美好的画面,可不知为何,她心底的惧意,又深了一层。

“我如果是你,在抄晴儿的高利贷账本时,一定不写那么久远的交易。过了三年的墨迹与纸张,与过了三天的墨迹与纸张是截然不同的,尤其是页脚,记得,多卷卷,多用手指捻捻。”

竟是……那么早就暴露了吗?

“唉,你们要算计我,能不能来点儿新奇的招数?毁人名节,话本上都用烂了,难道我在你们眼里,就只值得用这么简单、这么恶俗的招数对待吗?好伤我自尊。”

简单?银杏的嘴角抽了抽,太太和罗妈妈的脑袋都快想破了,才设计出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到了你口中,竟变成“简单、恶俗”?换个人来试试?

“好啦,我没功夫跟你废话,四奶奶还等我描红,不描完不许我睡觉。你看,我其实也很辛苦的。有些扯远了,最后问你一遍,要死还是要活?”

不待银杏做出选择,华珠又幽幽一叹,“算了,以你的智商,估计不明白我的意思。想活,就替我做事;不替我做事,现在我就告诉太太,你救了我一命。还有,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马公子今天表白的对象是老太太,老爷可窝火了,跟太太大吵一架,还歇了林姨娘的院子,夫妻关系史无前例的紧张,你说,太太会不会急需一个替罪羊?”

表小姐的这番话已经把她所有退路封死了,但是,她真的……可以背叛太太吗?或者,她敢吗?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不背叛,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高,或者愚忠的代价不够惨。

华珠吹了吹指甲:“我知道你做太太心腹很多年,打心眼儿里,你畏惧太太。其实呢,投靠我并不可怕。投靠我,你无非有两种可能:被发现或不被发现。不被发现有什么可怕的?被发现了又有两种可能:惩治你或不惩治你。不惩治你有什么可怕的?惩治你又有两种可能:从轻发落或从重发落。从轻发落有什么可怕的?从重发落又有两种可能,我保得下你或保不下你。我保得下你又有什么可怕的?保不下你么,我至少也不会栽赃你!”

将最坏的情况一层层向某个人进行剖析,并有针对性地提出解决方案的过程,也是帮他在无形中树立胆识和心理建设的过程。

说白一点儿,有洗脑的嫌疑。

但银杏明白,而今的形势于她非常不利,除了妥协,别无他法了!

……

离开房间,华珠果然去年绛珠屋里描了红,她很安静、很乖巧,像个需要捧在掌心里呵护的瓷娃娃。纤长的睫羽一颤一颤,眼珠琉璃般一闪一闪,红嘟嘟的小嘴儿时而撅起、时而紧抿,偶尔也幽怨地咬牙,真是把年绛珠的一颗心都萌化了。难怪父亲最疼她,的确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但年绛珠很奇怪地发现,银杏奉茶给华珠时,眼底充满了一股子极强的敬畏和惧意。

怎么会这样呢?

是她看错了吧?

对,一定是她看错了。

“肚兜合身吗?”年绛珠将写完的家书折叠了封好。

“合身,舒服。”华珠看着她叠信,才想起来给父亲的家书还没写,不由地头疼。

年绛珠似是知道她小脑袋瓜子里想些什么,就温声道:“不急,我还得收拾些年礼,约莫后天才寄出去。”

“哦。”华珠继续低头描红。说起描红,真是她两辈子的痛,她一不爱背诗,二不爱写字,前世没谁拘着她,她便由了自己性子,这辈子看来是没那么幸运了。

“葵水来过了没?”

华珠的脸色不自然了,每次谈起女人的话题她都别扭:“来过了。”

年绛珠倒是镇定得很:“葵水那几日,不要吃凉的,也不要碰凉的,以免落下病根。会疼吗?”

华珠有些羞涩地摇头:“不怎么疼。”

年绛珠用蜡油将信的封口处封住,并盖了一枚她的印鉴,这是用来防止半路有信差或奴仆私自拆信阅读。将信递给银杏收好后又问:“燕窝好了没?”

银杏拿过信件:“奴婢去瞧瞧。”

语毕,打了帘子出去,片刻后回来,手中多了一碗极品血燕。

这是给华珠的。

华珠描完红,银杏又打来放了梅花花瓣的温水让她净手。华珠洗完,以帕子拭干,然后才端起蓝色掐金丝圆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姐夫知道晴儿怀孕了没?”

“知道了。”怕华珠担心,又补了一句,“没说什么,都挺好的。”

都挺好的你强调什么?

怕是吵了一架吧!

华珠的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敢挑拨年绛珠和颜博的关系?封氏,你很好,很好……

回了房间,巧儿伺候华珠睡下,一边放帐幔,一边问:“小姐为何要信银杏啊?不若打发她走得了,留在四奶奶身边,迟早是个祸害。”

“这也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首先银杏打发不得,银杏有把柄在我手里,比较容易掌控。而且换掉她,太太一定会再塞进来一个更难缠的。”华珠翻了个身,半撑着坐起,“从明儿起,你到四奶奶跟前服侍,就说,想学规矩。”

巧儿点头:“好。可是你身边……秀云她们俩,不是我要背后议论她们是非,实在是,她们做事太毛毛糙糙了。”

“放心,我有分寸。”

“晴儿那边,我总觉得蹊跷呢。”巧儿为华珠掖好被角,“太太要保晴儿,放自己院子便是,何苦闹到大奶奶跟前儿?”

华珠冷冷一笑:“这么曲线救国,当谁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馊主意呢!”

余氏一直唯唯诺诺数十年,堪称史上最孝顺温柔的媳妇儿,加上又是封氏亲自相中的,她的得宠程度绝非年绛珠之流可比。最重要的是,封氏觉得,余氏比年绛珠好拿捏,颜大爷也不如颜博这么偏袒妻子。大房当家,比四房当家,更能满足她的私欲。

“历来,上至王侯将相,下旨布衣平民,家主之位都是传嫡传长不传贤,大房一直与继承权无缘,无非是没有子嗣,可一旦晴儿生下个大胖小子,再过继到余氏名下,谁还能说……大房后继无人?”

巧儿猛地一惊:“啊?这样的话,二少爷岂不是……”

有那个胆子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份本事!跟年绛珠的儿子抢家主之位,活腻了!

华珠拢了拢如墨青丝,笑得颇为恬淡:“那些只是太太的打算,大奶奶有没有这份儿心思,暂时不能下定论。眼下,正好有个试探大奶奶的好机会。”

……

年关将至,颜府开始热闹起来,采买的采买,贴对联的贴对联,各院各房的年货与新衣裳也陆续送了过来。

那日老太太被表白后,据说哭了一整晚,但福寿院所有细心的人都能发现,老太太的精神更好、笑容更多了,也叫人采摘晨脂与花瓣,且越来越爱照镜子了。

而封氏颜宽大吵一架后,颜宽一连十多日都留宿林姨娘的院子,直把封氏气得两眼冒金星。每次尤氏与颜姝来请安,她就挑她们俩的刺儿,由头稀奇古怪,什么“茶太烫”“天太早”“穿得这么打眼是要给谁看?丈夫不在家你也不晓得给我警醒点儿”“好好的颜府千金成天只知道梳妆打扮,也不学学四书五经休养内涵”……

好笑的是,她挑一次,颜宽回来就大赏她们一次:铺子、田庄、地契、房契……应有尽有。

再这么弄下去,估计丈夫大半的私房钱都要落入二房手里,封氏闹不起了,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熄了火。

腊月二十五,颜旭之与颜敏之满月,燕王妃赐下厚礼,并特许他们在省亲别墅的正殿为小侄儿庆生。因为颜宽所在的行政部门没有放假,为就着他,宴会的时间定在了晚上。据说有京城最大的烟花行专门打造的烟火与爆竹,华珠非常期待。

用过早膳,华珠在前院散步消食。

银杏拿了一封信和一个包袱从穿堂走出,上次计划失败后,封氏与罗妈妈在房里琢磨了许久,到底为何华珠没有被带到池子里,她们自然找到了银杏,想看看是不是银杏出卖了她们。银杏哭得一塌糊涂,“是奴婢没用,奴婢刚要敲晕表小姐,结果脚底一滑,自己掉进了井里。表小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找绳子把奴婢拉上来,不信您看……”

银杏把腿上的伤口给封氏和罗妈妈看。

封氏做主母多年,当然不信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娃娃能厉害到哪儿去。她十三岁的时候在干嘛?怕是连勾心斗角怎么写都不知道呢!

封氏最后只能归咎于华珠走了狗屎运!

“表小姐。”银杏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华珠看着她手里的包袱和信件,想着给父亲和年府的东西早在数天前便寄出去了,这些又是给谁的?

银杏也不等华珠问,就开口道:“四奶奶给卢家的年礼,四奶奶吩咐奴婢,无需对表小姐言明什么,还说表小姐原本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卢?这个姓氏听起来好陌生、好久远。华珠晶莹的眸子里流转过一丝迷惘。她娘叫卢晓珺,年绛珠口中的卢家就是她血亲上的外戚。但按当下的风俗,卢家是没资格与她、与年府攀亲的。不过好歹她娘生了她,又早死,年府每年都会给卢家封点儿红包什么的。但她仅在六岁的时候见过他们一次。那次,她看见她的舅母与大表嫂像个下人一样从角门进入年府,站在最寒冷的穿堂,挂着最讨好的笑容,等待大夫人的赏银。

大夫人没露面,只叫房妈妈给了他们一个质地非常平常的包袱。

她的舅母探出粗糙黝黑的手,解开包袱,颤颤巍巍地掏出两锭银子,与大表嫂对视了一眼,二人都露出欣喜的笑来。

梅姨娘正好路过,告诉她,她们是卢姨娘的亲戚。

她跑到她们身边,扬起稚嫩的童音,怯生生地唤了两声“舅母”“大表嫂”。

自那之后,年府再也没了卢家人的影子。

长大了才知,是大夫人不许他们踏入年府一步,年底只叫房妈妈拾掇一些不要的补品、布匹与碎银送往卢家。就像……施舍乞丐一样。

纵然年绛珠再疼她、宝贝她,这一点上与大夫人阵地相同,不承认她与卢家人的关系。

华珠打开包袱看了看,二十两银子,几片燕窝、几斤鲍鱼、几两虫草,都不是上等货色。自己每天一碗血燕,足够包十份这样的年礼。

银杏就道:“往年卢家那边自有年夫人张罗,四奶奶是不必操心的。今年是看了表小姐的面子,才也送了一份。”

华珠点了点头,将从马公子哪儿骗来的金子塞进了包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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