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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

街道上依旧冷冷清清。

余斌收了手中的油纸伞,看向一旁准备上马车的廖子承,浅浅笑道:“提督大人果然好手段,我甘拜下风。”

“说的好像你大老远从京城来琅琊打官司就是为了跟我一较高下似的。”廖子承轻轻一笑,让人想起雨后的晴空,高洁而美丽,“比起你,我还差得很远、很远。”

“恕我愚钝。”余斌微笑,清亮犀利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惑色。

廖子承云淡风轻道:“连亲姐姐都能利用,我才要对你道一声‘佩服’。”

余斌眯了眯眼,他居然能知道这么隐蔽的事儿,太出乎他意料了。没错,他是利用了余诗诗,没有余诗诗的“帮忙”,一官断案不会变成五官审判。

余斌用折扇敲了敲掌心,似笑非笑道:“提督大人这话恕我无法赞同,利用乃人之本性,一个人从生下来学会的第一种手段就是利用。嗷嗷待哺的婴孩,在知道自己的哭声可以左右父母行径的时候,他们便开始利用它了。敢问提督大人,你也要鄙视他们的行径吗?”

“鄙视在你心里,我可从未说过。”廖子承淡笑着说完,踩着木凳上了马车。

余斌的笑容淡了几分,又道:“如果你打算把真相告诉我姐姐,我无所谓,反正即便没有这场官司,她也还是必须写那封信。”

“我对你们余家的事不感兴趣。”廖子承看了他一眼,坐入马车后挑开帘幕,冷峻的容颜上仿佛笼了一层寒霜,“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离华珠远一点。”

“不远又怎样?”余斌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服输的挑衅。

廖子承淡淡地道:“就像你手中的折扇一样。”

余斌不屑地笑了一声,低头看手中折扇,完好无损,谁料,只轻轻一抬,折扇散成了碎片!

*

马车行进在冷清的街道上,偶尔有一、两名妇人牵着小孩儿经过,孩童的笑声稚嫩天真,在被大雨冲刷过后格外干净的世界理经久飘荡。

廖子承静静翻着手中的资料。

流风坐他身旁,大口大口吃着糖果,吃到第五颗时砸了砸嘴,盖上盒子,又打开另外一个,开始另一轮的“五个”。

外头,七宝驱着马车,问道:“公子,我怎么觉得余斌那小子对你有敌意啊?你感觉到了没?”

廖子承没答话。

七宝嘴碎,明知廖子承可能不大喜欢这个话题,可他就是忍不住,心里有啥非得讲出来,不然憋着会便秘。他挥了挥马鞭,又问:“公子你是不是得罪他了?唉,他是襄阳侯的儿子,襄阳侯不好惹啊,咱们赶紧给王帝师写封信,叫他敲打敲打襄阳侯,免得他儿子老在外头碍眼!”

“聒噪。”

流风黑宝石般迷人的眸子一眨,探出手,点了七宝的哑穴。

廖子承无辜地摇了摇头,他还没下达这项命令,但很显然,流风把聒噪与点七宝哑穴划上等号了。

马车拐入一条幽僻的小胡同,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渐渐有了回音,廖子承见七宝也安静得差不多了,便叫流风解开了他的穴道。

突然,一名身着青衫的小少年从屋顶落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七宝吓了一跳,连忙勒紧缰绳,待到马车停稳后怒叱道:“哪儿来的小子?敢挡提督大人的道?活得不耐烦了?”

小少年个子娇小,蜜色肌肤,有双非常明亮的眼睛,正是在衙门里见到的那位。小少年听了七宝的话,非但没被吓到,反而轻蔑地哼了哼:“提督大人了不起?我今儿拦的就是提督的路!”

“哎哟喂,真狂妄啊!”七宝的鞭子在空气里甩出啪啪啪啪的声响。

小少年白了他一眼,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随即直接看向马车,说道:“廖提督,下来!我家主子要见你!”

“没兴趣。”廖子承淡淡地回了一句。

小少年眉头一皱,鼓了鼓腮帮子:“为了你,我家主子都从京城赶来了,你为什么不领情?”

七宝就笑了:“没听过一句话叫‘自作多情’吗?哈哈哈哈……”

“你这个丑八怪!敢嘲笑我?看我怎么教训你!”小少年厉声冷哼,拔出藏于腰间的软剑,毫不留情地劈向了七宝。

流风倏然飞出,一脚踢掉了小少年的兵器。

小少年怒极,又抬掌朝流风攻了过来。

流风足尖轻点,一个空翻落于小少年身后。

小少年扑了空,险些摔倒,扭过头,恶狠狠地瞪向流风,又左手一翻,从怀中掏出一枚暗器。

小少年运足内力,将暗器射向了流风。

流风一个旋转避过对方的攻击,尔后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点了对方的大穴!

小少年无法动弹了,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定在那里。

流风想起那枚闪动着黑光的暗器,黑宝石般璀璨的眸子微微一眯,将手伸进了对方怀里。

小少年勃然变色:“啊——流氓!你这个流氓!”

唔?好软哦。

流风摸了摸,又捏了捏。

然后另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胸膛,咦?为什么没有这么舒服?

小少年恼羞成怒,眼泪都飚出来了:“禽兽!你给我滚开!拿开你的脏手!不然我剁了它!师父救我——”

后方银光一闪,一道凛冽的剑气挟裹着森冷的寒意,朝着流风的命门直直扑来。

流风太沉迷于自己新发现的小玩具了,捏捏摸摸得不亦乐乎,直到剑气逼近周身时他才陡然警觉,脚跟猛踏,借力一跃,退到了数步之外,但胳膊依然被伤到,嫣红的血流了下来。

流风大怒,转身欲还击,却一运力便浑身一软,朝着地面栽了下去。

那剑没有因为流风的倒下而停止。

眼看着流风即将丧命在这名黑衣人手中,廖子承跳下马车,奔向流风将他护在了怀里。

黑衣人犀利的眼眸一紧,眸光颤了颤,随即强行撤回力道,却被内劲反噬,筋脉猛地一痛,自半空跌了下来。

廖子承看了没看对方一眼,只躬身抱起流风,回了马车。

七宝二话不说,像见了鬼似的大力挥动马鞭,驱车离开了。

能把流风伤到的人,不是鬼又是什么?

黑衣人解开了小少年,现在应该说少女了,黑衣人解开了她的穴道,少女忙整理好衣襟,一边潸然泪下,一边咬牙痛骂:“别落在我手上,不然我一定杀了他!”

黑衣人捂住胸口,盯着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马车,眸色深邃。

少女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微微一惊,哽咽道:“师父你没事吧?”

“没事。”

宁愿自己遭内力反噬也不要伤害对方,他到底是师父的什么人?少女幽怨地嘟了嘟嘴儿:“师父,你不该手下留情的,就该一剑劈死他!你大老远的从京城赶来,帮他搞定余斌,他呀,狼心狗肺、没心没肺!”

余斌是她师父搞定的吗?当然不是,可在她的观念里,是也是,不是也是,反正师父最大。

见师父不说话,少女又道:“要不要追上去?”

黑衣人摆了摆手:“不用了。”

少女皱眉:“他好像不愿意跟我们走诶。”

“哼。”黑衣人稳操胜券地笑了笑,“我有的法子是让他回京!”

*

华珠送吴秀梅回了提督府,走在开满月季的小路上。华珠扯了扯被月季勾住的裙裾,对吴秀梅轻声说道:“你不要在提督府做事了。”

吴秀梅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好,我明天就不做了。”今儿的一切像做梦一样,她不仅成功告倒了卢高,还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儿。其实她与卢高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华珠不必对她如此的。华珠这么好、这么尊贵,要是让人知道她有个给人做厨娘的亲戚,一定会笑话她。

华珠一看她表情便知她误会她的意思了,就解释道:“我想给你在外头置个院子,让你好生享几天清福。”

吴秀梅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嗫嚅道:“庄稼人,干活儿干习惯了,闲下来反倒不自在。我现在身子骨硬朗,做得动。等我老得动不了了,再来找麻烦你。”

华珠见她委婉地拒绝了华自己的好意,也不急于一时,就点了点头:“你先在提督府住一晚,我明天打点一下过来接你。”

“这次真的多亏了你和提督大人,要不是你们急中生智,我输定了。”她是乡巴佬,权谋术数之类的不大明白,但也看得出明明快要输掉的情况下,华珠找来了晴儿。至于投票环节,她没瞧出啥子猫腻,但余斌吐了血,应该是气得不轻,“晴儿今天帮我作证,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她找了个好归宿,我想,富儿在天有灵的话也不希望我破坏她的幸福。”

华珠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

送吴秀梅回了流音阁,又略坐了一会儿,华珠起身告辞。

坐上马车后,车夫问:“表小姐,咱们回府吗?”

华珠早饭吃的不多,又忙了一上午,眼下有些肚饿,便对车夫道:“去香满楼附近,我要吃汤圆。”

刚下了一场大雨,地上湿漉漉的,行人不多,也不知摆摊了没。

马车很快抵达了巷尾,车夫放了木凳,又为华珠掀开帘子:“表小姐,到了。”

华珠踩着木凳下车,微提着裙裾,走向卖汤圆的摊子。却在那里,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人。

相见又不敢见的熟人。

廖子承换下了官服,穿一件素白锦衣,外罩黑色轻纱,袖口与领口以金线纹了麒麟,精壮的腰身为两寸宽的腰带所束,中间一枚金扣,也雕着麒麟。

周围的景物灰暗沉寂,却因为他,仿佛瞬间有了彩虹的光华。

华珠的小心脏又规律地跳动了起来,一种近似于窘迫的感觉悄然在心底蔓延。好像……很渴望他看见自己,又很害怕他看见自己。

华珠瞄了瞄一身装束,鹅黄色燕云纱琵琶襟短袄、素白月华流仙裙、白色绣腊梅小靴,都是八成新的衣裳。

出门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刻忽而真后悔,应该穿崭新的才对。

又低头,想看裙裾上是否染了污泥,却瞧见右脚边飞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这是刚刚被提督府的月季刮花的。华珠暗暗懊恼,觉得待会儿他一转头,一定就能发现她的裙子破了。

华珠就想,干脆把它拔掉!

可是,华珠刚一蹲下身,裙裾就贴在了湿漉漉的地上,染了雨水和泥浆。

这下,更糟糕了!

华珠的脸一红,皱眉,又直起了身子。

一条丝线已经很糗了,又来一片污浊的泥浆,华珠已经没有勇气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了。

于是,华珠打算直接掉头上车。

这时,廖子承转过身来了。

华珠纤长的睫羽一颤,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这么巧啊。”笑容有些僵硬,捏着裙子的手更僵硬,心中祈祷,别看别看,千万别朝这儿看。

廖子承却偏偏看了,看完,拍了拍身旁的凳子“杵着干嘛?过来坐。”

华珠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

“躲我躲得很开心,嗯?”廖子承似是而非地看着她。这种目光,如烈火一般灼得华珠心发烫。

华珠若无其事地哼了哼:“谁躲你了?自作多情!倒是你呀,是不是一天到晚盯着我?”

廖子承轻轻一笑,带了一丝玩味:“一天到晚盯着你,然后我不用做事了。”

小女孩儿笑盈盈地行至跟前儿:“姐姐你这回要不要换一种口味呢?”

记忆力真好。华珠笑了笑,说道:“芝麻汤圆,小碗。”

小女孩儿的笑容一收,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抱歉道:“对不起,芝麻汤圆卖完了,能换别的吗?”

“那就豆沙的吧。”华珠随口说道。

“好嘞!姐姐稍等,很快就好。”小女孩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须臾端了一碗汤圆过来,“大哥哥,您的芝麻汤圆。”

华珠眉头一皱:“为什么你有?”难道这也是个看脸的时代?

廖子承用勺子搅拌了一下,云淡风轻道:“刚好它是最后一碗,想吃的话我不介意分你几个。”

华珠垂了垂眸子,低声道:“不用了,你自己吃吧。”小气,都不晓得让给她。

很快,华珠的豆沙汤圆也端了上来。

华珠探出手,去拿。

廖子承先她一步端到了自己面前,又把凉得正好的芝麻汤圆推给了她,尔后不等华珠开口,便拿着勺子吃了起来。

华珠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一份很细小的关怀,好像都能让她觉得……甜蜜。

握着还有他手指余温的勺子,忍不住多捏了两下,随即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廖子承倒是吃得很快,一碗汤圆见了底,她的才干掉一小半。廖子承就道:“你再没形象的样子我也见过。”

华珠瞪了他一眼,她什么时候没形象了?她一直都是梳云掠月、仪态万方的淑女好不好?

心里窝了火,倒是很快就吃完了。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

他送她回府。

马车上,暖暖的、香香的,全是他的气息,让人有些沉迷和眩晕。

华珠把绕了绕腰间的流苏,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谢谢你帮了我舅母。”

廖子承翻了一页书:“嗯。”也没客套地说只是尽了为官者的职责,无需言谢。

“梅庄有新消息吗?”华珠又问。

廖子承眸子里浮现起一丝亮色:“另一份地图有了眉目,应该很快就能拿到了。”

这是已经接触那个人了?华珠眨了眨眼,问:“谁的?苗族巫女的?”

廖子承摇了摇头:“不是。”语气有些淡,又迫不及待地翻了一页书。

华珠识趣地没再多问了。

这一路,他没像以往那样拉着她的手。

华珠有些失落。

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软枕上,像一块完美的玉雕,华珠就想把自己的小手塞进去。因为华珠很羞愤地发现,她喜欢和他牵手的感觉。

两刻钟的车程如白驹过隙,二进门到了,华珠跳下马车,廖子承紧追其后。

二人又开始在外院漫无目的地闲逛了起来,但眼下是白天,不比上回黑灯瞎火,两个人都逛得不大自在。

特别是有丫鬟经过时,二人会不约而同地分开间距。

以前在一起查案,碰到的人多的去了,华珠从未觉得不妥。现在,却心虚得不想叫人瞧见。

“三斤果子啊,别忘了!四奶奶晚上要熬汤用的,待会儿送清荷院,我就不去取了,你自己记得!”

是银杏的声音。

想起年绛珠总逼问她与廖子承的情景,华珠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拉着廖子承躲到了假山后。

银杏提着装了食用香料的篮子从小路上经过,边走还边嘀咕:“越来越懒,什么都叫我们去拿,白领了工钱不干事儿!”

脚步声与嘀咕声越来越远,估摸着人走得差不多了,华珠的喉头滑动了一下,松开拽紧他胳膊的手:“好了,没人了。”

话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被他搂紧了腰身。

华珠一惊:“你干什么?”

廖子承抬起右手,冰凉的指尖自她脸颊缓缓抚过,把玩了一下她精致的下颚,又握住她纤细的雪颈:“干你想让我干的事。”

他的抚摸令华珠的整个人都僵住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想让你干什么了?”

廖子承眸色一深,唇角微微勾起:“你把我拽进这么隐蔽的地方,又突然跟我讲,没人了。多么明显的暗示,嗯?”

沙哑的嗓音响在华珠耳畔,像低低的喘息,带着某种隐忍。

华珠的心又被撩拨了一下:“我们……”

话未说完,他加大了搂着她的力度,尔后微偏着脑袋,缓缓地朝她靠了过来。

华珠的睫羽轻轻一颤,呼吸急促了起来。

紧接着,他的鼻子碰到了她鼻尖。

温热的呼吸,带着独属于他的男子气息和兰香,在离华珠唇瓣不足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华珠能感受到他唇上的热度,正透过空气,一点点炽烤着她的。

华珠颤抖着睫羽,慢慢闭上了眼睛。

随即,她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

“华珠!”

旖旎的气氛戛然而止,华珠如同被浇了盆凉水,睁眼,一把推开了眸光深邃的廖子承。

“华珠!”年绛珠又叫了一遍,“躲哪儿去了?银杏说看见你和廖提督在这儿逛园子的!”

华珠扶额,原来银杏一早看见了,亏她还躲。

廖子承眼底的热意已经褪去,又恢复了荒原一般的淡漠。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假山,看到了笑容满面的年绛珠。但她的笑,充满了不怀好意。

她仿佛不清楚二人躲在假山后做了什么,只笑眯眯地将华珠拉到自己身侧,并看向廖子承说道:“多谢提督大人送我们华珠回府,也多谢提督大人替吴秀梅洗脱了冤屈,下次喝喜酒一定请你!”

“谁的喜酒?”华珠疑惑地问,总不会叫廖子承跑到京城喝颜婳与余斌的喜酒吧?何况今日在公堂上,余斌把颜宽气得够呛,这顿喜酒有没有还两说。

年绛珠点了点华珠脑门儿,嗔笑道:“你的呀,傻瓜!上回你不是让父亲赶紧给你定一门亲事,对象如何不挑剔的吗?人家特地从福建赶过来看你了!”

华珠的头皮一麻,什么叫她让父亲赶紧给她定一门亲事?她有这么说吗?不是年绛珠一个劲儿地催,还拿年丽珠与年希珠的婚事逼她,说她不嫁,另外两个也嫁不得,她才堪堪点了头吗?年绛珠颠倒黑白的本事,不比余斌的差。

廖子承冷冷地看着华珠,看得华珠头皮一阵接一阵的发麻。

年绛珠却是大大方方地笑道:“提督大人,你是颜博的朋友,也是华珠曾经的夫子,于情于理我都会给你发一份请帖的,到时请记得赏脸啊!我约了绣娘给华珠做几套相亲的衣裳,就不招呼提督大人了,提督大人请慢走。”

廖子承的脸黑成了炭!

*

回了清荷院,年绛珠喜滋滋地坐在了炕上,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华珠黑着脸,坐在小茶几的另一边:“你故意的吧?”

年绛珠笑了笑:“没,绣娘真的来过,但一直没找到你人,我便叫秀云拿了一套你的衣裳给她,叫她比着尺寸做。”

“相亲呢?”华珠皱眉,一脸不信地问。

年绛珠一本正经道:“真的呀!我酒楼的位子都定好了!反正你跟廖子承也没什么出路,不如从即日起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你放心,我也不是什么人都逼着你嫁,得你看对眼才行。”

华珠整个人都不好了。

年绛珠拿起瓜子儿嗑了起来,一边嗑,一边从小茶几地上拿出几分文件:“咯,你的陪嫁,店铺、庄子、院子,随意支配。”

华珠拿在手里,有福建的,有琅琊的,心中一动,说道:“多谢姐姐。”

年绛珠丢了瓜子壳儿,漫不经心道:“你还小,有些地方打理不过来的话请个得力的人也是好的,我瞅着吴秀梅不错。”

这是变相地给吴秀梅一个落脚的地方?

华珠咧唇一笑,爬到年绛珠身边,抱着她胳膊道:“就知道你最刀子嘴豆腐心。”

“去去去!臭男人碰过的,少来碰我!”年绛珠忍住笑意,低声呵斥了几句,又道,“陪房我得再仔细挑挑,得能管事儿又不挑事儿的,年纪大些的有经验,但不好拿捏;年纪轻的丫鬟又怕来个狐媚姑爷的。”

讲到这里,年绛珠眉头一皱,“跟我说实话,你什么时候知道晴儿是吴妈妈儿媳的?”

第一次她从大房出来,半路碰到慌慌张张的晴儿,回到清荷院时,吴秀梅握着柴刀发呆,口中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那时,她没往心里去。

第二次,晴儿吃了吴秀梅的饭菜闹肚子,她们都以为晴儿是想借题发挥,对付年绛珠。

第三次,也就是一月二十三号下午,吴秀梅眼圈红红地从外头进来,然后告诉她不想在颜府做事了。她送了吴秀梅去提督府,回颜府时巧儿说,吴秀梅与晴儿发生过争吵。正是那时,她才惊觉前几次不是巧合,晴儿想对付的人是吴秀梅。

于是昨晚,她找到了晴儿。

“你跟吴妈妈是什么关系?”

晴儿当时很慌张,眼睛眨个不停:“我跟吴妈妈……没什么关系呀,表小姐。”

“不用狡辩了,吴妈妈都告诉我了,是你逼着她离开颜府的。”讲完这句,她发现晴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于是又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她待你不薄,你这么做,不怕有报应吗?”

晴儿心虚地认为她果然掌握了她们之间的关系,便不打自招了:“表小姐,我……对四爷是真心的,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知道我不该隐瞒自己的过去,可如果我一入府就告诉大夫人我嫁过人,大夫人不会允许我给四奶奶做陪房的。我是为了自己和孩子做过一些不太仁义的事,但那些都是为了自保,我没有想过伤害谁!对四奶奶是这样,对吴妈妈也是这样!我只想叫吴妈妈出府,我还告诉她,我给她钱,她不用帮了做事,只求她离开颜府……”

吴妈妈曾经提过,她两个儿子都成了亲,大儿媳病死,二儿媳跑了。不用说,晴儿便是那个跑掉的儿媳。

“你隐瞒自己的过去,你抛弃孤苦的婆婆,还算计她出府,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我要告诉四爷,让他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晴儿跪在了地上,求她。

“我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不告诉四爷、不告诉四奶奶。但看在你的孕妇的份儿上,我给两条路让你选:一,由我来揭发你的种种恶行;二,你主动坦白自己的过去,至于算计吴妈妈一事,我当做不清楚。”

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是要东窗事发,不如帮吴秀梅一把,这才有了晴儿的呈堂证供。

华珠回忆完毕,笑了笑:“我也是昨晚才猜到的,就找她聊了聊。”

年绛珠翻了个白眼:“那个小蹄子,又温柔又漂亮,你姐夫的确疼过她几天的。别看她住在大房,你姐夫也不是没偷偷去瞧过她。”

华珠劝慰道:“总归是怀了姐夫的孩子,姐夫要真不管不问,岂不是太薄情寡义了?好了不说她了,什么时候开饭?”

年绛珠妩媚一笑:“哟!还饿呀?我以为你被廖子承的浓情蜜意给喂饱了呢。”

华珠果断不想跟年绛珠愉快地玩耍了,又灰溜溜地爬到另一边,也嗑起了瓜子儿。

年绛珠噗嗤一笑,又道:“我听说卢高的讼师是余斌,呵,有他好果子吃了。”

琉景阁内,封氏战战兢兢地坐在冒椅上,老爷自打回来就开始数落她,一直数落了小半个时辰了,竟还没结束。

“你说你打哪儿找的亲事?找谁不好?非得找这么个人?婳儿是没人要了还是怎么着?嫁那么远就算了,但你能不能给找个好点儿的?你知道我今天有多丢脸吗?当着那么多同僚、那么多下属、那么多老百姓的面,我被自己的未来女婿逼得弃权啊!王胖子和李竹竿的肠子都快笑断了!”

颜宽一边数落,一边叉着腰在屋里踱来踱去。

封氏的眼皮子动了动:“老爷你别晃了成不?我头昏。”

颜宽停下脚步,指向她厉声道:“我没晃也没见你清醒!找这种鼠辈做女婿,你存心要气死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断案了你知道吗?如此惨淡地收场,我英明一世,毁于一旦啊!”

封氏微微一愣,问道:“老爷说最后一次断案是什么意思?”

颜宽在封氏对面坐下:“我递了辞官文书,再几个月朝廷的批复就下来了。”

“老爷你正值壮年,为何要辞官?你辞了,颜家可怎么办?颜博尚小,官职也不高,你是想老祖宗的基业在咱们手中衰弱下去吗?”封氏忧心地问。

颜宽冷冷地看着她:“妇人!你懂什么?”

封氏低头不再说话。

颜宽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封氏的打断而有所好转,他揉了揉心口,冷声道:“给我把婳儿的亲事退掉!这么能耐的女婿,我颜宽要不起!”

封氏急了:“老爷!”

颜宽冷冷一哼:“为了赢,不择手段!今儿要不是廖提督有先见之明,一个穷奢极恶之徒就要逃脱律法的制裁了!帮这种丧尽天良的人打官司,还无所不用其极!他的心都是坏的!我颜家,绝不要这样的女婿!”

余诗诗领着弟弟前来给公公赔罪,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公公斥责弟弟的一席话,字字诛心,脸色白了一分。回头狠瞪了弟弟一眼,你干的好事!

余斌很乖巧恭顺作了个揖,好姐姐,我知错了,你大人大量别生我气了。

余诗诗收回目光,叩响了房门。

“谁?”封氏问。

“父亲,母亲,是我。”

封氏给二人开了门,二人冲她行了一礼,她握住余诗诗的手,使了个眼色。

余诗诗会意,拍了拍她,又看向余斌,也使了个眼色。

余斌迈步上前,对着吹胡子瞪眼的颜宽做了个揖:“岳父大人。”

“哼!”颜宽侧过了身子。

余斌又绕到他面前,再做了个揖:“岳父大人。”

颜宽阴阳怪气道:“免了免了,你这声岳父,我受不住啊,怕折寿!”

封氏与余诗诗面面相觑。

余斌撩开下摆,跪了下来,并从宽袖里摸出家法奉上:“岳父大人,小婿知错了,请岳父务必责罚。”

“罚你?”颜宽指向自己的鼻子,“我怎么敢啊?我会吃官司的!你是金牌讼师嘛,没有你打不赢的官司,只有你不想接的官司,得罪你,我全家上下都不够给你解气的。”

余诗诗也扑通跪了下来。

颜宽笑了笑:“呵呵。不过话又说回来,金牌讼师,嗯?从无败绩,嗯?还不是输给我们家华珠了?”

封氏闻言,不喜地蹙了蹙眉,华珠跟他们家劳什子关系?不过是二姑奶奶的庶女,哪儿又比得上婳儿的夫婿亲?

余斌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恼怒的痕迹,很诚恳地说道:“今日公堂之上实属无奈之举,我受公主之托,务必打赢这场官司,但我私底下跟卢高并无交情。每行有每行的规矩,做我们这行,只要接了官司、签了字,就必须全力以赴。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卢高有罪,我以为他是无辜的。直到我来了琅琊,才知自己上当受骗,可皇命难为,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封氏忙帮腔道:“是啊老爷,谁敢不听公主的话呢?余斌也是没有办法,再说了,卢高已经伏法,余斌也得到了教训,相信他以后再接官司的时候会更加谨慎的,你就别再生他的气了。”

余诗诗哽咽道:“父亲,你就原谅斌儿一回吧。他年轻气盛,虚荣好名利,相公已经狠狠地批评过他了……”

想到终日卧床的儿子,颜宽终究心软,拿过家法抽了余斌几下,便叫余斌滚了。

可余斌并未立刻回房,而是在门口跪了整整一夜,连过往的丫鬟婆子都看不过眼了。

颜硕也亲自上阵,踹了余斌两脚。

他体质羸弱,这两脚没踹疼余斌,倒是把他自己揣出了点儿好歹来。

颜宽叹了口气,听说是二十八号?那就快些准备吧。

封氏开开心心地忙碌了起来。

这边封氏忙得热火朝天,年绛珠也没闲着。

这一天,风和日丽。

年绛珠让华珠换上一件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一条撒花纯面百褶裙,梳上飞鸾髻,簪六朵纯金小珠花、一枚金丝蝶翼簪,并一支镂空海棠步摇,又扑了淡淡的胭脂与口脂。

这水润的红唇哟,连她都想咬一口。

年绛珠心满意足地笑了:“去吧,啊?不用急着回来。”

华珠黑着脸,在银杏的陪同下上了马车。

马车停在一处碧波万顷的湖泊旁,岸边杨柳依依,又停了不少船只与画舫。

银杏抿了抿唇,带华珠上了一艘富有江南韵味的画舫游船。船身为朱红色,屋顶为灰蓝色,船头、船尾、棚顶、挂落、美人靠皆采用了翘椽设计。湖上,诸如此类的画舫还有很多。

厢房内,银杏卷起珠帘,让冲足的阳光透了进来,照在一名儒雅的清隽男子身上,他穿一袭淡青色云纹连珠对孔雀纹锦衣,头束玉冠,手执折扇,盘腿坐在团垫上,身前是一张长方形小案,摆了一副围棋、一壶碧螺春、两个干净的青瓷茶杯。

银杏偷瞄了一下对方,心口一震,哇,真够俊的!果然不亏是戏子!只是年龄好像大了些,快三十了。

银杏福了福身子,恭敬道:“公子,我先退下,你和年小姐有什么吩咐请随时叫我。”

他举眸看向眼前明显悉心打扮过却又不认识他的少女,露出一抹温柔迷人的笑来:“年小姐?我叫绪阳。”

与廖子承那种天怒人怨的俊美不同,他的容貌并不叫人一眼惊艳,可他的眼神格外温柔。

华珠点了点头,轻声道:“绪公子。”

男子笑了:“我姓顾。”

“顾公子。”华珠低垂着眼,淡淡地打了招呼。

顾绪阳见她一副不乐意坐下的样子,就温声道:“湖光极好,不如我们到外头看看风景吧。”

二人来到甲板上,凭栏而立,湖风鼓鼓,吹得衣袂翩飞。

华珠站在一名俊美的男子身边,如果顺利,这名男子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夫婿,却不知为何,满脑子都是另一张淡漠的脸。

“年小姐是哪里人?”

“福建。”

“我母亲也是福建人。”温柔地说完,发现华珠没有与他搭讪的兴趣,顾绪阳饶有兴致的勾起了唇角,看她样子,应该是来相亲的,可又对他爱理不理,是不是这儿的女子都这么古怪?“你今年多大?”

年绛珠没告诉他她多大吗?华珠凝了凝眸:“十四。”

“不问我多大?”顾绪阳又问。

“你多大?”

顾绪阳看向华珠,温柔的目光几乎要让她溺进去:“二十七。”

华珠握住栏杆,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阵猛烈的湖风吹过,华珠的发丝迷住了眼睛。

顾绪阳抬手,要替她拨开。

却听得“嘭”的一声,船被什么给撞了一下,剧烈晃动!

紧接着,顾绪阳一声惨叫,栽进了水里。

华珠忙伸手去抓,可惜晚了一步。

华珠回头,想找人来救他,就看见另一艘更大、更豪华的画舫抵在了船边。

目光上移,第三层阁楼的栏杆后,罪魁祸首一脸无辜地勾着唇角,仿佛在说,速度太快,没控制住。

华珠火了:“廖子承,你给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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