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枇杷树,早起的鸟儿正在树梢上停留,和另一头的鸟儿成双成对,此起彼伏的叫着。
大约半刻钟,张娘子终于组织好语音,开口道,“子衿,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也是将你当做亲生孩子看待。”
语气夹杂着些许真情实感,她握住少女的手,“婶子给你一句劝告,你若是惹了什么大能修士,便赶紧逃吧。”
少女闻言心下一紧,眼神不自觉的乱瞟一圈,指间轻轻摩挲着褶皱的被角,强作镇定的问道,“张娘子缘何这般说?”
只见张娘子神色不安,那模样像是受了多大的惊吓,“今日早上,有人在巷口的井边发现一具尸体,死状惨烈,身上全都是伤。他们都说是修士所为。”
她的胸口跟着情绪波动,起起伏伏,手还时不时比划着,“那尸体都烂了,一块好肉都没有,血肉模糊的,都看不出是谁。”
少女听完后,大脑卡机,眼睫轻颤。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只好垂头敛眸。
张娘子察觉到少女的情绪,便停下来。
张娘子盯着少女乌发如云的发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瘆人,描述的场景吓到了她。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些许无奈,“那你且休息着,慢慢想想,早膳和药给你放桌上了,记得吃。”
少女为了不让张娘子看出破绽,把脸埋在被子里,“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此刻的她像只鸵鸟,以为把感官闭塞,不去听不去看,就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少女神色恹恹,脑子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
想起从前看的悬疑小说,根据十宗罪里的描述,尸体的腹腔以及脸部,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孔,每个小孔里都有蛆虫钻进钻出...
哕!
她浑身一个哆嗦,立马打住,不敢再深想下去。她确实是没那么想活,但也不想那样死去。
少女静默好一会,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一声突兀的咕噜声,少女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好饿。
她甩了甩脑袋,试图忘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她掀开身上的被子,一个鲤鱼打挺,手一撑双脚落地。
大约是身体虚弱,她的双腿一软,踉跄几步,手指抓住破破烂烂的桌檐,这才勉强站定。
那缺胳膊少腿的桌子,被她这么一抓,整个不稳定的桌腿,更加摇摇欲坠。
见此,少女只愧疚了三秒,对着桌上那碗白粥风卷残烛。
她把目光移向旁边的那碗汤药,乌漆墨黑的,和它一起的还有一小块饴糖。
饴糖周身亮晶晶的,在斑驳的小桌子上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块宝珠就此蒙尘。
这里是大宗门脚下的一块净土,是这些没有灵根的凡人居住地。
有许多家庭的孩子,有出息的,都在山上的大宗门修道,没有灵根的凡人,就只能在山脚下讨生活。
也会有修士良心未泯,乌鸦反哺。私下接济在松花巷讨生活的家人,这都是宗门允许的。
张娘子家中没有孩子入宗门,家中并不富裕,需要自己在邻里勤恳的做买卖过活。
只这一小块饴糖,都是平日里不舍得买的,快过年的时候,才会买些来给孩子庆祝,她每年也能分到一小块。
只是没想到,这不逢年过节的,张娘子也舍得给她买来,只为哄她喝下难喝的汤药。少女望着手里的饴糖,不禁失笑。
张娘子这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她又不小了。
这一举动倒是让她近乡情怯,很久之前,在孤儿院的时候,她也是个有人关怀的孩子。
生病嫌药苦时,不愿意老实喝药,也会有人哄着她。院长妈妈也是这样,变戏法似得拿出一串糖葫芦,温声哄着她喝下那碗苦涩中带着甜蜜的汤药。
思绪回笼,少女将那颗饴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同时握紧的是,世界上只属于她的那份少有的善意,珍贵且不易。
她抬起手里的碗,仰头喝下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嘴里泛着苦意,却也没舍得将那一小块饴糖吃掉。
而记忆里,手里拿着红彤彤裹着糖衣的糖葫芦,温声细语的哄着少女喝药的女人,如今也早已不在。
少女抬手胡乱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从缺门的衣橱里,随意拿出一件深色衣裙套上。
她看着这件原本是深色的衣裙,因为常年的洗涤变成浅色,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少女拿起桌上唯一的一根木簪,按照从前在现代社会刷的短视频盘发教程,她很聪明,三两下就盘上了,有些许碎发散落在她的肩膀,她也懒得管。
她推开残缺的木门,陈旧的门嘎吱作响。
一缕强烈的阳光裹挟着清晨的气息,扑面而来。
尽数的照在少女白净清瘦的脸上,她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呛了眼睛,不适应的别过头,闭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待她适应了阳光的明艳,步履轻缓的走出房间,来到那棵郁郁芊芊的枇杷树下,枝叶的阴影覆盖住少女立挺清瘦的身影。
微风拂面,她微微昂首,凝望着这棵挺拔葱郁的枇杷树,像是在缅怀旧人。
脑海里浮现那道沧桑的身躯,他时常站在院门盯着这棵枇杷树树发呆,像是透过它在怀念她人。
待到枇杷树结果时,他都会眉开眼笑的挨家挨户送去。
但当有人问起这棵枇杷树时,他只笑笑不语。
而那未宣之于口的思念,随着春日的暖风,飘去不知名的彼方。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枇杷成熟后,是少女最开心的时节。因为这也是爷爷最开怀的一个时节。
他说过,当院子里结了满树的枇杷果,仿佛让他回到亡妻还在的那会,对他喋喋不休的念叨。
而这一颗颗饱满剔透的果子,就像她的每一句叨叨,虽然啰嗦嘈杂,但是字里行间的爱意,呼之欲出。这才是家的味道。
果实结,亡妻喋。
少女淡然一笑,不再缅怀。接着漫步走出院子,她根据原身的记忆来到消息榜,是一桩木牌,宽有十米,长有八米。
上面贴着各种各样的榜单,不拘于松花巷的范围。
密密麻麻的榜单信息,眼花缭乱。孤陋寡闻的少女,双眸微瞪,瞠目结舌。
第一回见到原始的讯息传讯,有些大开眼界。两颗琉璃般澄明的眼睛,忙不迭的找寻着有用的信息。
“青树书院广招学子,有意者青树书院详谈。”
这应该是到了开学季,孩子们该上学堂了。
“松花巷一路,蒋家的一条小狗走失,毛发黑白相间,两只眼睛,牙齿尖利。若有发现者,万望归还,酬金面谈。”
这估计是狗被偷了,多半找不回来。
“近有盗贼偷窃,望广大居民自查,若有线索,请与松花巷的修真卫联系。”
这个比较难评,她闭麦,谢谢。
“...”
终于,在少女的锲而不舍的执着下,看到自己要找的信息,眼睛一亮,找到了!
“妙手宗招收弟子,男女不限。平日辰时前,妙手宗面谈。机会难得,过时不候。”
这妙手回春,医修之大宗,专业对口。
平日是二十号,现在已经是正日,推算一下就是十八号。
还有三天的时间,少女摸索腰间的钱袋,零丁的几块灵石,不知道够不够买一本《修真界灵草大全》。
她初来乍到,自然是要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运营方式。就好比现代社会,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想起那场午夜惊魂,还有张娘子描述的腐尸。
少女面无表情的想,这大概率不是法治社会。
谁家正经和平世界,普通的老百姓走在路上,会被人追着砍的?谁家正经和平世界,井边会有腐尸?
街道上人来人往,行人摩肩接踵。
少女的左肩被剧烈一撞,手臂发麻。她抬眼望去时,还未看清人脸,就只能瞧到他匆忙的背影,那人行走的速度极快。
少女心下一个咯噔,往腰间的钱袋子摸去,摸了个空,连根毛都不剩。
可恶啊,果然!
防人之心不可无,古人诚不欺我。
那是她全部家当,少女已经看不见那人的踪迹,一时间有些挫败。
她认命的低下沮丧的脑袋,沉沉的叹了口气。真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
脑袋还拴在裤腿上,她的脑海里不禁自动想象到一具爬满蛆的腐尸。
她垂着脑袋,不知道要走到哪去,随便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避开了纷扰的人群。
少女坐在干净的石阶上,双手抱膝,脑袋耷拉在膝间。
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也埋在臂弯里,在寂静的黑暗,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时间慢慢一点流逝,少女不知坐了多久,依旧一动不动。
远远地看去,像是门口屹立的石雕,岿然不动。
她脑子闪过很多种了结自己的死法,买药毒死自己?没钱。
跳河自尽?窒息感太难受。勒死自己?没钱买绳子。
要不借绳子?算了,怕别人觉得晦气,不敢再用。
她人品还是好的。
要不然随机找一个路人,让他给自己来一刀?
一击毙命的那种,要很快,不能慢,不然会痛,还会陷入生不如死的恐惧里。
那就得找一个技术好的,不然一刀下去,没死成怎么办?
痛苦加倍。
少女正沉迷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这才抬头看去,一个钱袋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定睛一看,像是不敢相信般,揉了揉眼睛。
这是她的钱袋。
少女晦暗的眼睛,蓦地一亮,像悬挂晚间的漫天星空。
她的耳边响起一声轻笑,眼前的钱袋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他提着钱袋在少女眼前晃了晃。
好听的少年音,宛如山水间被风掠过的清响,空灵悦耳。
少女直愣的朝他看去,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半蹲在她面前,手里握着她刚刚被偷走的钱袋。
少年的脸上神采奕奕,带着清朗的笑意和少女交谈,“姑娘,这个钱袋是你的吗?”
少年悦耳的声音响起,唤起少女出神的思绪。
她愣愣的抬手接下,轻灵的声音,语气轻柔,不自觉的带上一些情绪,像是可怜兮兮的小猫在低语,“谢谢。”
少年得到少女的回应,笑弯了眼,眸子里亮亮的,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他对着少女说道,“快看看里面有没有少。”
少女顺着他的话,低头翻看钱袋,发现重量不对。
她把灵石倒在手心里,用另一只素手,点在灵石上数了一数,发现多出了几块灵石。
她漂亮的娥眉蹙起,声音带着苦恼,轻声说道,“多了几块,不是我的。”
少女的较真,倒是让少年意想不到,他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那俊逸的眉梢沾染上几分得意,“我们给你抢回来的,多出来的灵石,那就是你的。”
少女闻言,顺着少年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还有一位剑眉星目的少年,他手中持剑,正倚在杏花树下,星眸懒洋洋的看着他们。
杏花飞絮插满头,少年独倚长剑凌清秋。
少女在想,他的剑术一定很好。
少女和杏花树下的少年目光短暂衔接,少女触电般低下头。她细想片刻,摇摇头道,“我不能拿你们的。”
面前的少年听到这句话明显错愕一瞬,他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他这几日待在凡间,寻常凡人发现多了几块灵石,都欣喜若狂,生怕被人抢回去。
或者有的都没有发现,也有的人装的若无其事。独独眼前的这个少女,不仅发现了,还如此较真。
少女抬眼看向眼前的少年,那双的桃花眼波光粼粼,声音还是那般轻柔,语气却是任谁都不能动摇的坚定。
她说,“无功不受禄。”
少年闻言笑了,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的声音好听,笑声也很悦耳,单单听着,都能感受到他的愉悦。
少女一头雾水,迷茫的看着眼前大笑的少年,“公子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大笑不止的少年没有回应她的问题,他说道,“在你的钱袋里出现的,就是你的了。”
少年说完后,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少女惊诧的神情,少女目送着两位绝世少年离去的背影。
她原本可以请那位看起来剑术很好的少年,一剑了结她无趣的一生。
少女握着钱袋的素指,不由紧了几分,但她没有说出口。
曙光初露,两位少年迎着光亮朝前走,他们背朝少女挥了挥手。像是互相感应般,地上的斜影也伸出两只手,和少女告别。
紫衣和红衣在风中飘动,他们相织在一起,乌黑的发丝随风扬起,阳光下的他们与光同尘。这一副意气风发的画面,永远的定格在少女的心间。
她眼若秋水,盯着钱袋发愣,嘴角微抿,鼻子酸涩。
突然不想死了,无论是对待死亡的恐惧,还是钱袋被偷的迷惘,又亦是面对未知的惶恐不安。
太阳东升西落,繁花谢尽又开。
落日即使落下了,但它依旧发着光,不是吗?少女坦然接受,平静的和一切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