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凉风习习,等了良久还是未有人开门。
他们没有强求,先在四周转悠观察地形。
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小楼插 空,皆隐于山坳树之间。
倒是个雅致的读书圣地。
只不过放着的那一盆自带清流的奇花,如今已经枯败逝去。
“仙女姐姐!”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见他眼底下的乌青,像是在这守了一夜。
他抓住她的裙摆,双溪一曲,跪在她的面前。
“你先起来。”林子衿拉着他无奈道。
他不肯,他的年龄不大,身形也这般的小小一团,却是执拗的看着她。
“仙女姐姐!你救救我们吧!”
凉风嗖嗖灌入小孩的眼眶,混杂着心酸的泪水。
她和楚锦瑞一同将小孩扶了起来,柔声细语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仙女。”
“你就是!我在家里见到过你的画像,我听说过你的故事!真的!”
“你同一个老爷子一起救过人。一针下去,那人便好了,我姥爷说你们是神仙转世,来救济苍生的。”
小孩依旧执拗的看着林子衿,小手紧紧的拽着她的衣摆不放。仿佛他一放手,她便会随浪远行而去。
“你们救过很多人,我们都记着呢!”
林子衿抿唇不欲同半大的孩子争辩什么,“我能帮到你什么忙吗?”
“可以的!”
小孩破涕为笑,哭的鼻涕泡都流了出来。
“我带您去!”
他的脚步略微急切,拽着林子衿一直往前跑。
他想快点,再快点。
这样他的母亲,巷里的叔婶,学堂的同窗,都能得救了。
你们再等等。
姥爷说神仙是来普度众生的,他把仙女带来了,她一定会救你们的。
他将少女和少年带到一座破庙里,里面躺着数不清的病患,他们控制不住的倒在地上,抽搐般的手舞足蹈,眼球泛白,口吐白沫。
有甚者皮肤溃烂,模糊的看不清皮肉之分。
溃烂处发脓的脓包和血肉交织,他们的嘴里是痛苦的呻吟。
他们蜷缩着骨柴般的手指,想要挠脸上发痒的烂肉,却痛的嚎叫出来。
他们向神明祈祷,谁来救救他们啊!
“谁来救救我阿娘啊!”
哀嚎,绝望,嘶吼。
两个少年人僵直在一旁,听着他们歇斯底里的凄厉。声声入耳,凄厉婉转。
他们热泪满盈,为众生皆苦感到悲哀。他们神色凝重的相视一眼,不约而同。
救人。
他们来不及去思考,为何妙手宗的人不在此处医治,来不及去想病因来源。
他们只想尽己之力,用尽毕生所学,替他们减缓痛苦。
至于妙手宗?怂货一个。全部都给他们滚蛋!
他们不救,兰亭宗来救!
兰亭宗宗训,从不放弃任何一人。
他们不渡这一方百姓,那就由兰亭宗来渡!
少年人掐符启阵,二人默契搭配。道道治愈的亮光,将他们团团围住。
宛如神明降世,普度众生。
灵力争先恐后的替他们抚平难堪的伤痕,如和煦的暖光,适时的清风。
像及时雨一样,将要烧灼他们的火一熄而灭。
他们不想别的,只想着帮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
修士当为天下黎民,这一方百姓也是命。
小孩见他们开始搭救,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他坚强的抹了一把眼泪,“你们不要害怕,坚持住!我把仙女姐姐请来救你们了!”
少年少女指尖灵力流转,灵力不够,灵丹来凑。
他们互相配合着,转换了好几道治愈阵诀。他们不必多说,便皆知对方的心意。
这便是少年之间的共鸣。
“我不痛了!”
“哈哈哈哈。”
饱受折磨的人们,终于获得难得的轻松,他们笑得癫狂,笑得眼角泛泪。
滑落的那一滴滴透明的泪水,不知是痛苦的还是庆幸的。
“哈哈哈哈!老子就说,这点挫折还想打败老子!?”
“我呸!你个老屠夫。”
“你也不看看是谁救得你!”
一座破庙里充斥着状若癫狂的大笑,他们向林子衿和楚锦瑞磕头道谢。
“谢谢仙人!”
“多谢仙人!”
“...”
门外的妙手宗修士听见他们疯癫的笑声,还以为病情加重了。
他们忽的将门锁死,不让里面的人有发狂夺门而出伤人的机会。
浓烟如一头刚猛的野兽般,席卷破庙所有可燃的物体。
那红彤彤热腾腾的火苗,飞速堆积成一个状若小火山的形状,它们怒吼着,叫嚣着。
像一只庞大的怪兽,像《圣经》里所说的长鲸,它喷出炽热的浓烟和奔流一般的褐色火焰。
四周的物体都着了火,暗红的烟云,火箭般的焰火,交织成一个硕大无比的万花筒。
他们想要烧死他们。
他们救不了这一方百姓,便要放火烧死他们。
他们想要遮掩他们的懦弱无能!
那群百姓心情大起大落,从大喜到大悲。
他们扯着嗓子使劲哀嚎着。
他们真的不想死。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他们不过是想要好好活下去而已。
为何这等小小的要求会如此艰难?
“我不想死,我还没娶媳妇啊!”
“我也不想死,我家娘子还等着我回家呢!”
“我一家老小还等着我赡养呢!我不能死。”
“谁来救救我啊!”
“...”
凄厉的惨叫再次回荡在破庙,嘈杂的叫喊声,隐没在熊熊烈火之中。
林子衿运用水灵根,勉力扑灭火势。楚锦瑞单手掐诀,现场画符。
清水符现。
这二人方才耗了太多的神识和灵力,此时已经力不从心。
灵丹耗尽,灵力亏空,神识虚弱。
火势并未有灭下去的征兆,反而愈演愈烈。
就连他们也要开始绝望了。
兰亭宗亲传竟然是以被火烧死而告终?
烈火熊熊,映照少年人绝世的脸庞,晦明晦暗。
在一片炙热中,他们苦涩对望。
烈火的灼热在身上滚烫,同时在灼烧的也是他们的少年心。
烈火熏起灼焦的黑烟,让少年少女看不清前路。他们像是掉入万丈深渊,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暗。
就在万籁俱灰之时,芒竹犹如一道闪电破空而出。
在烟气熏得焦黑的上空,独自劈开了一道生路,成为了他们的炬火。
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
少女的手握上漆黑平坦的剑柄,双眸冷静深邃。
楚锦瑞呆呆的看着身旁执剑而立的少女。汹涌的烈火澎湃在少女的眼眸中,她的脸庞在光影的熏照下显得格外清冷绝艳。
鲁迅先生写给青年的一句话,浮现在少女脑海中。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福至心灵,她迎着汹涌澎湃的烈火斩出一剑。
芒竹的剑锋凌厉,少女此时与它心意相通。
一剑寻风踏江来。
火势仿佛被她柔和婉转的剑气削去了几分,如清风明月挥洒万物生灵。
剑气所到之处,寸火不烧。
但她已是极力支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响,木门倒塌到地。三位少年破门而入,迎光而来。
为首的少年肖玦大手一挥,灵力在四周散去,火势也瞬息被扑灭。
少年宋初阳手里拎着两个眼生的妙手宗弟子,一把将他们丢到地上。
他们被直愣愣的丢到冷硬的地板上,二者相碰撞间,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
他们闷哼一声,“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妙手宗弟子怒目而视。
没有人理睬他们。
“有人被火烧伤了吗?”轻灵柔和的声音响起。
林子衿早已将芒竹收好,从芥子囊里拿出治疗灼伤的药膏,递给他们。
“莫急,每个人都会有。”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遭惊心动魄,听到这般温柔婉转的声音,仿佛在那一刻,急躁,恐惧,慌乱都被一一安抚。
少女平静轻柔的嗓音,让他们此刻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
处理好他们的伤势,她便来到那两个妙手宗弟子面前。
她垂眸扫视二人,见他们的腰带是白色寻常线料。便知晓他们是外门弟子。
她对楚锦瑞说,“这是妙手宗外门弟子。”
那两名妙手宗的外门弟子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胡说八道!”
林子衿没有理睬他只道,“亲传的腰带是金线织成的,内门是银线,外门则是白色寻常线料。”
说完她才看向那人,“下次做坏事之前,记得别穿宗服。”
那人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宗服,顿时哑口无言。
楚锦瑞伸手理了理杂乱的衣领,眸光微冷直直射向二人,“妙手宗派你们来的?”
他们别过头不语。
“不开口是吧?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楚锦瑞轻笑一声,他上手抬起他的下巴。
楚锦瑞冷意的目光紧盯着他,“你说还是不说?”
那人呼吸错乱了一刹。
想到妙手宗长老对他们的承诺,梗着脖子高声道,“我们是妙手宗的弟子,你们敢动我们吗?”
“看来就是妙手宗派你们来的。”楚锦瑞说着放下了抬着他下巴的手。
“他们怕控制不住疫病?所以派你们来放火烧死病患?”林子衿言语犀利。
“你们都是愚昧的人!”一直不说话的妙手宗弟子突然暴躁起来,“你们懂什么?我们这是为了大义!这是大局观念,你们什么都不懂。”
“大义你奶奶个腿!”宋初阳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
“我从未见过有人将厚颜无耻,展现的这般淋漓尽致。”
“你们妙手宗的祖先便是这般教你们济世救人的吗?”
“你们明明可以救回百姓,却贪生怕死。以大义为言作为你们可耻的遮羞布。”
那人站起身来还在辩驳,“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疫情人传人。我们这是为了大局着想,他们死了便不会有疫情泛滥!”
“他们就不该活着!”
一直沉默的林子衿此时上前一步,素来平淡的眸子此时竟是暗藏汹涌。
医者治病救人,怜悯众生。
从未听说过毁掉一方百姓,便可天下无恙的道理。
她辛苦治病救人,眼看就要小有成果,却差点被他们的一把火毁掉。
她的怒火压了又压。
忽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扬起一巴掌,扇到那人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那人的脸偏了一侧。
“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患者饱受病痛折磨,你们不想着如何去帮助病患消灭疫病,反而是想要让病患消失,借此消灭疫病。”
“你们不想着找疫病的根源,却来加害病患?”
“这是他们的错吗?是他们想要生病的吗?”
“你们凭什么轻易的决定他人的生死?”
就只因为他们皆是蝼蚁吗?
“医者渡人,医之所职也。”
“你们扪心自问,你们配为医者吗?”
“医者父母心,你们会将自己的孩子亲手杀死吗?”
话毕,周围寂静无声。像是在那一瞬间听到了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们为医的信仰仿佛在那一刻崩塌了。
少年也曾仰望天空,站于山峰之巅,傲视群雄。
——我花辞镜在此立志,我要成为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的医者!
——兼济天下苍生。
宗门的灵根测试将少年的傲骨踩于脚底,他只进了外门,但他相信勤能补拙。
终有一日,少年的鸿鹄之志定会飞翔在天!
接下来的天才碾压,弟子等级分别,宗门资源的匮乏,将他的自尊傲骨彻底摔碎。
渐渐的他浑浑噩噩,变得麻木不仁,不再心怀壮志。
可是长老突然同他说,他们将染上疫病的人烧死,便是为了大义挺身而出。
他们会被记名入内门,受松花巷的百姓供奉。
人往高处走,那可是内门啊。
每个外门弟子向往的内门。
另一位妙手宗的弟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声音,将少年的神思拉回现实,“长老不是这么和我们说的!”
“长老说舍一人救苍生。如今不过死了这些百姓罢了,我们何错之有?”
“阿文他死了,因为这个疫病死的。他是被传染的,他什么都没做过!谁能来救他?”
阿文是世上对他最好之人。
他逐渐癫狂,突然倒在地上,浑身开始抽搐,眼球在抖动之间翻白。
“王兄!”那位叫花辞镜的少年连忙扑上去。
林子衿递上一颗灵丹,花辞镜接过便塞进那人的嘴里。
没有人再去关注他们,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默契的保持沉默。
林子衿也在一旁寻了块空地炼丹,她带的灵丹都用完了。
她近日也接触了许多疫病的症状,她觉得病患的气息有些似曾相识。
她的目光毫无征兆的和一旁端药的肖玦对上视线。
她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