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妈妈回望着女儿陆玫,眼珠不停轻微转动,似乎有话要说,可嘴巴却始终抿成了一条线,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听说——”陆玫欲言又止,思忖片刻,自己摇摇头。
母女之间的对话含蓄到甚至不能称之为问答。疑心说不出口,怕二次伤害。
陆振中在洗澡的时候,也在独自揣摩。
爸爸那双怎么都不肯闭上的双眼,那张过于肿胀的脸上,局部淤青局部发红局部绀紫,连120和殡仪馆人员都忍不住犯滴咕。
还是众邻居们七嘴八舌,一致介绍陆爸爸是肺癌晚期,咳嗽得厉害,喘不上气是时有发生的事,才平息了工作人员的疑心。
陆振中想得太投入,人站在了花洒之外都不自知,只觉得身上寒毛无端竖起,自周寒意陡生。吓得他不敢独自久待,匆匆擦拭一把,穿了衣服就往外跑。
他跑得太急,惊动了陆玫和陆妈妈。陆妈妈和陆玫齐齐向陆振中望过来。陆振中尴尬地笑了笑,胡诌道:“想起来忘记请假了。”
他去卧室拿出手机,煞有介事地玩了一会儿,权当在沟通请假。
陆妈妈道:“玫,明天一早打电话问问,殡仪馆有告别厅吗?有的话就明天举行仪式吧?早一天结束,早安生。”
陆玫向来听话。以前听爸爸的话,爸爸不在了,改为听妈妈的话。
第二天下午,果真如陆妈妈所愿,殡仪馆空出一个青松厅。陆家在青松厅举行了简短的遗体告别仪式。
殡仪馆的遗体整容师本事很大,躺在水晶棺里的陆爸爸看上去平和而慈祥。陆振中仔细打量父亲,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脸上肤色也显得很正常,穿着白衬衣和黑西装,显得气派考究。俯视的视角下,爸爸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益林人的下葬有两种路子。一种是小殓、报丧、奔丧、停灵、守灵、大殓一样不落的传统型。孝服要穿全套,报丧讲究带个白馒头,光是守灵都要守足3个晚上。多是本地旺族大户。
还有一种就是陆家这样,遵守民政部门发布的指导意见,死后72小时内火化。
不过,像陆爸爸这样36小时内就搞定一切的,无论怎么,都算少数了。
很多熟人不解,问为什么这么急?陆妈妈就一脸木然:“死都死了。多留又不能复活。下葬就安生了。”楼下前两天刚跟陆爸爸吵过架的邻居赞同得不得了。
陆爸爸死后第三天,陆振中跟姐姐一同处理了一些遗物,另外办理了一些诸如银行取款、户口注销之类的事情。
陆爸爸银行户头上不久前新存进了3万块。默默核对一下日子,便明白是姐姐上次送的钱。陆振中串掇着小玉偷出家里的银行卡,把爸爸存款里的块全转给了姐姐。以后妈妈他来养。
这笔钱是姐姐唯一能从嫌弃她一辈子的父亲那里分到的遗产了。房产证上毫无疑问写的是陆振中的名字。
陆妈妈在银行不曾开过户。陆振中带妈妈去银行开户,给她预存了3万,那本是给爸爸第三次看病的钱。又给妈妈买了一部新手机,下载注册了淘宝,绑定了银行卡,留着姐姐教妈妈学会网上购物。
那些整理出来的陆爸爸的东西,陆玫和陆振中各自取了一两件留念,陆妈妈什么都没要。余下的,全部丢进了垃圾站。黄鱼车来回推了两趟。
要不是陆玫拦着,陆妈妈连爸爸新买回来的麻将桌都想扔掉。陆振中暗中吃惊。原来妈妈对爸爸的厌恶已经深到这种地步。不知是疾病磨光了爸妈之间的感情,还是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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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妈妈对爸爸心存嫌弃,那么……陆振中不敢深想下去。
“妈,你跟我去上海住一阵子吧?”陆振中开口。陆振中想,要是事实真的如他暗中滋生的疑心才猜,让妈妈继续住在这个家里,无意是场酷刑。
陆妈妈勐然转头向陆振中,有些拿不准儿子为何突然这样问。
陆玫开口:“你那么忙,白天去上班,一走一天。妈一个人在你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如留下来,我让大宇搬过来陪妈妈。”
陆振中和陆玫齐齐看向陆妈妈。陆妈妈轻轻笑了笑:“妈就住在这里。大宇也不用过来。妈谁都不拖累。”
陆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不依不饶地跟陆妈妈掰扯起来。陆玫是个孝顺女儿。
三天丧假转眼到头。汤老大在电话中告诉陆振中,如果需要,可以继续请假。陆妈妈则一定要推陆振中走。
陆振中望着空荡荡的家和孤零零的妈,心里泛起悲情。转身离去的时候,眼中蓄满了泪花。
一直到坐上了通往安亭的火车,他的视线还是模湖的。
凭借老马识途的本能,迷迷湖湖中成功回到安亭新苑的家里。推门一看,不由揉眼睛:客厅棕黄沙发上坐着的,可是桑白月?
桑白在五月中旬并不炎热的天气里,穿得相当凉爽。小背心露出白藕似的胳膊,黑色小背心和胭脂红运动长裤之间,露出一截纤细结实的腰。
陆振中人愣在门口。
桑白月正在看手机,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悲伤逆流成河的陆振中,连忙起身。她将手机丢在沙发上,一步一步走向陆振中。
这一步步走近,同时也是一步步试探,想确认他有多排斥她。
陆振中木然地站着。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家庭突然发生变故,接连三天忙碌和情绪的激荡,使他异常疲惫。
桑白月走到近在迟尺的距离,伸出双手,默不作声地抱住陆振中的腰,脸埋在陆振中的胸口。动作行云流水,彷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矛盾,更不曾有长达2个月的冷战。
陆振中明显后退一步。
桑白月身上的体温和味道传了过来,里面有俘虏陆振中的奶香味,是他们共同的女儿陆珍奇的味道。陆振中的抗拒,一点点被奶香味折服。虽然始终没有回抱桑白月,也终究没有推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