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卷尾:故乡的无花果树
2011年1月31号,农历腊月二十八,天气晴。
早上起来之后,陈念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张桂兰家把纪艺接上,而是直接开车去了南湖奶茶店。
今天是奶茶店歇业的日子,陈念给几位店员结清了这个月的工资,又把这个月的利润取了出来。
几位店员拿着工资也是开开心心的回家过年去了。
随后,陈念又开车赶去了市区。
今天是奶茶店竣工的日子,门上挂的“竹艺”牌匾被红布盖着,店内的装修依旧精致漂亮,总体和之前那两家没差,里面同样花团锦簇,仿佛一家花店。
陈念来到后给江小生结算了工钱以及采购费,因为快要过年了,陈念又给他们一人包了一个两百块钱的红包,毕竟江小生他们把所有东西置办的都很妥当,权当跑路费了。
江小生和老大叔他们拿完工钱,也是立马赶去火车站回家了。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今天的火车站必定人潮拥挤。
结算完工钱后奶茶店这边就不需要管了,就等着年后把张秀英喊过来,再招收几个店员就可以营业了。
给江小生结算完工钱,陈念又开车去接尤小竹。
秦素和尤致远都不在家,这妮子又不会做饭,这些天每次都是陈念接她出来带她去吃饭。
把尤小竹接上后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陈念开车带她吃了个午饭,接着带着她去游乐园玩了会。
因为秦素尤致远回来后就要过年了,尤小竹就没时间出来玩了,天天要串门走亲戚。
所以吵着闹着让陈念再带她去一次游乐园。
带尤小竹玩了几个小时,陈念见天色差不多了便送她回家了,接着陈念又开车去了秦素的工厂。
今天就是第一批衣服交货的日子,除了前三名的那三种服饰,其余七种服饰每件都生产出了一千件,总共是七千件,其余几千件会在年后生产出来。
下午五点,陈念把这七千件衣服全部塞进自己的车内,准备返回阳城。
但就在这时,陈念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
下午四点半,阳城。
张桂兰领着纪艺走在大街上,纪艺跟在张桂兰身后,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卷黄纸。
烧给死人的黄纸。
“小艺啊,你大伯时常惦记着你,要不年后你回去看看吧?”
看着纪艺低着头闷闷不乐,张桂兰顿了一下脚步牵住纪艺的手。
“我不想去。”纪艺看着攥在手里的黄纸,轻轻的摇了摇头。
“唉。”张桂兰叹了一口气。
“你大伯给我打好几个电话了,你娘生前也总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年多回家看看,我这一远嫁啊,抛了家。”
张桂兰给纪艺理了理衣服,这个头,比她娘都高了。
“我……不想回去。”纪艺盯着手里的黄纸发愣。
“行,过两年咱再回去看看,你大伯给我寄了一箱菌子,昨天刚拿过来,回家给你炒炒。”
张桂兰牵着纪艺的手,心疼的磨搓着。
两个人站在路侧,周围人来人往,路上,车辆川流不息。
“姑妈。”纪艺抬起头看向张桂兰。
“怎么了丫头?”看着眼角有些湿润的纪艺张桂兰酸了鼻子。
“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学习非常好,娘在生前总念叨,说我一定会考上一个重点一本,走出山沟沟,我现在这个样子,娘,会不会怪我?”
纪艺望着张桂兰,全然没发现背后疾驰而来的车辆。
“傻丫头……”
张桂兰刚想安慰,这时,纪艺背后的车辆突然急促鸣笛,一辆别克车撞上了前车的侧尾,前车被撞的移位,这辆别克车还没有刹车,径直的朝纪艺撞了过来。
突如其来的车辆把张桂兰吓傻了,下意识把对面的纪艺一把推开。
随后“碰”的一声,别克车撞上路侧的护栏,惯性还未消失的别克车又撞上了还没跑开的张桂兰。
被张桂兰推到一旁躲过这一劫的纪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周围是人群的喊叫,不远是被撞冒烟的别克车,张桂兰被撞飞了两米远,昏死了过去,身前是一摊血水,黄纸撒落了一地。
周围的人群缓过神来迅速跑过来救人,打救护车的,报警的,跑上前做急救措施的。
纪艺瘫倒在地,望着这一幕,忽然眼前模糊一片,脑袋里充斥着“嗡嗡嗡”的杂音,周围天旋地转,仿佛路面裂开了一道大口子,远处的高楼轰然倒塌。
……
陈念掏出手机,发现竟然是杨红军打来的,没有细想便接通了电话。
“喂?怎么了老哥?”
“老弟,你现在在哪呢?”电话那头传来杨红军的声音,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很怪。
“我在市区呢,怎么了老哥?”陈念也听出了异样,连忙询问。
“你桂兰姐……出车祸了。”
“什么?!”陈念失声喊了出来。
“我现在在阳城东环的医院,你姐现在在急救室。”
“我知道了,我马上到。”
陈念马上挂断了电话,内心不敢深想,立马开上车返回阳城。
……
阳城东环医院,急救室门外,杨红军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胳膊搭在腿上,低着脑袋,一脸愁态。
地上,全是抽了半截的烟头。
“老哥,到底怎么回事?”陈念连忙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询问杨红军。
看到陈念来了,坐在椅子上始终低着头的杨红军才重新抬起头。
“你姐进去好一会了。”杨红军一脸愁态的开口,眼角有些红肿,明显偷偷抹过眼泪。
“老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车祸呢?”陈念又焦急的问了一句,随后又连忙安慰杨红军:“没事的老哥,您别着急,我姐福大命大,肯定不会有事的。”
“下午你姐跟着小艺去买东西,路上有辆别克车刹车失灵了。”杨红军给陈念解释道。
听到这话陈念又连忙追问:“小艺呢?她有没有事?”
“小艺倒是没事,不过……”杨红军话说半截。
“不过什么?”陈念又急忙追问。
“我来的时候她就跑出去了,我害怕小艺想不开,你去找找她吧。”杨红军解释道,他给陈念打电话的目的就是为此。
“想不开?”听到这三个字,陈念彻底慌了,内心不敢细想,刚想起身去找纪艺,忽然又停下了脚步,重新看向杨红军。
“老哥,纪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您能跟我说说吗?”
终于,陈念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很久的问题。
从一开始和纪艺相识,陈念就发现了这个端倪。
刚认识纪艺时,这丫头始终低着脑袋,不敢抬头,不敢见人,非常的自卑。
一开始陈念也猜测,这丫头可能是因为家庭比较贫困,所以才导致的这种性格。
但相处几天,慢慢了解纪艺之后,陈念发现其实不然。
纪艺的性格根本不是因为家庭贫困这个因素,或者说,家庭贫困只是导致她性格的一个很小很小的方面。
真正导致纪艺这种性格的,是纪艺藏在心里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陈念早就察觉到了。
只不过这个秘密陈念始终猜不透。
在之前,陈念一直拐弯抹角非常隐晦的询问纪艺的穿着打扮家庭情况,目的就是想从她言语上提取一些信息,但陈念问来问去却一无所获。
只要是关于这方面的问题,纪艺这丫头就默不作声,拒绝回答。
陈念也曾拐弯抹角的问过张桂兰,同样也问过杨红军,但他们两个也是拒绝回答。
仿佛所有人都在逃避这个问题,这不由得让陈念越发的好奇,但是又无从得知。
今天,陈念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出来。
而杨红军听到陈念问起这个,先是默不作声的沉默了几秒,接着唉声叹了一口气。
最后才神情低落的开口:“小艺他爹在她未出生的时候就死了,她娘也在两年前的512地震中死了。”
杨红军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很平静,但眼里却忍不住涌起了泪花。
“这丫头,从小苦到大,今天是小艺她娘的生日,原本俩人要去给小艺她娘烧纸去,没想到桂兰出了事,我害怕小艺一时想不开……”
“唉。”
话未说完杨红军又叹了一口气,又坐在椅子上抽起了闷烟。
看着坐在椅子上抽闷烟的杨红军,陈念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过往的一幕幕缓缓浮现在眼前。
“放心吧老哥,我去找小艺,不会让她出事的。”
半晌之后,陈念捏了捏泛酸的鼻子离开医院。
……
晚霞不多了,天色也开始暗了。
出了医院后陈念沿着去张桂兰家的路找了找,又去关门的奶茶店找了找,又跑去学校看了看,始终没找到纪艺。
随后陈念又跑到了张桂兰家,发现家里没亮着一盏灯,显然纪艺也不在这。
陈念刚想离开去别地找找,但忽然又折返了回去,上了二楼,来到纪艺的房间。
房间没有上锁,和陈念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很干净,桌子上摆放的东西有条不紊,床尾的空地堆着各种杂书,不过全都摆放的非常整齐。
床单铺的平整,被子叠的整齐,放在床尾。
陈念坐到床沿,拉开桌子那个挂了一把锁的抽屉。
抽屉里全是纪艺的东西,有陈念买给她的手机;有陈念买给她的银簪;有上次吃肯德基老板给的优惠券,陈念让纪艺留在下次再用;有之前陈念在市区带给她的巧克力,包装都没拆;有之前上体育课时,纪艺裤腰太大,陈念跑去校外买给她的别针;有第一次吃小龙虾,陈念顺回来的几颗薄荷味的口香糖。
里面似乎全是陈念送给她的东西,陈念翻了翻,发现最下面还压着几张A4纸,陈念拿出来看了看,顿时破涕为笑。
A4纸上写满了方程式,全是“10”、“30”、“270”、“290”这些字样。
这傻丫头,一个脑筋急转弯用方程式解了十几张A4纸。
陈念拿出送给纪艺的手机,按了一下电源键,屏幕亮起。
是两个人在月牙湖边拍的合照。
……
月牙湖边,纪艺坐在秋千上,脑袋靠着绳索,静静的望着远处的月牙湖。
天色暗了,出月亮了。
月牙湖里,月牙弯弯。
“上次大半夜我肚子疼,你拿着药跑到我宿舍楼下,当时我下来先是给了你一小巴掌,你知道为什么吗丫头?”
陈念坐到纪艺旁边的秋千上,头倚靠着绳索,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的照耀下相互依偎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纪艺轻声开口,看向坐在他旁边的陈念。
“就你那点小心思我会猜不透吗?掐指一算就知道了。”陈念笑了笑,握住了纪艺抓着绳索的小手。
“我刚才医院过来,桂兰姐没事,你别担心了。”陈念骗了纪艺一句。
“真的嘛?”纪艺眼中闪过一丝波动。
“真的,不骗你。”陈念看着纪艺的眼睛点了点头。
“今天是伯母的生辰,你可不能哭,她就在天上看着呢。”
陈念给纪艺指了指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
月牙湖里同样有一颗。
它很小,有时候也不亮,但却是无数人思念的人。
纪艺倚靠着绳索,望着天空,鼻子忍不住泛酸。
泪流满面。
“小时候总听老一辈的人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可我小时候总疑惑,这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就算变成星星也分辨不出来谁是谁爹谁是谁娘啊。”
“现在啊,明白了。”
陈念握住纪艺的小手轻轻的摩挲着,头顶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
陈念轻轻撸开纪艺的袖子,手腕上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裸露在月光下。
往日的一幕幕忽然浮现在眼前。
陈念望着头顶弯弯的月亮,内心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一样。
似乎三十多年孤寂难过的萧条长夜都比不过此刻。
他实在难以想象,之前这个自卑到连头都不敢抬头的小丫头,是怎么扛过这无数个日日夜夜。
“丫头,疼吗?”
陈念摩挲着纪艺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疤,颤声开口。
“不疼,想娘。”
……
年轻妇人刚怀上纪艺那年,家里的顶梁柱就死了,工地上心梗没的,连工伤都不是,一分钱没赔。
周围的人都劝她把孩子打了算了,年纪轻轻还能再改嫁。
年轻的妇人性子拗,任谁说都要把孩子生下来。
可这孩子生下来后没爹,连纪艺的大伯都劝这位年轻妇人,改嫁吧,再嫁个好人家,带个孩子也能嫁。
年轻妇人看着怀里大眼睛眨眨的小丫头,说什么不改嫁,就在村里带着小丫头落了家,跟了娘姓。
小丫头牙牙学语,开口第一句就是“娘”,可把年轻妇人喜的不行。
可没爹的孩子就像无根的草,长大之后,苦。
小丫头似乎很早就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十几年,不敢抬头。
……
512那天,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这个时间,理应来说学生们都在上课,但是那天中午纪艺突然肚子疼,请假回了家。
因为学校就在镇上,离家很近,纪艺捂着肚子停停走走,沿着路边回家。
可走到一半,大地突然开始剧烈摇晃,路边的建筑如同搭的积木,碎石块,石砖开始往下掉。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慌了,四周全是逃窜的人群。
顷刻间,房屋倒塌,大地如同蛛网般皲裂。
小丫头慌了,趴在地上手足无措,望着四周逃窜的人群艰难的站起身往家跑。
震感一直持续了几分钟,但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内,路边的房屋如同飓风下的麦穗,全部轰然倒塌,残破不堪的路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人群的呼喊。
等震感减轻了一些,小丫头拼命的往家跑,但跑到家的时候却不见母亲的身影,问了大伯才知道,娘亲已经跑去了学校。
随后小丫头又拼命的往学校跑,未消退的余震还时不时的让大地摇晃几下。
可,跑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来晚了……
小丫头所在的镇是震灾区,镇上街边的小平房好说,很少有人员伤亡,但学校里四五层,大面积的高楼却未能幸免,成百上千的学生压在了废墟之下。
来镇上中学上学的学生基本上都是附近的人,等震感完全消退,等这场灾难下的人缓过神来,学生们的父母,中学旁边幸存的人全部开始往学校赶。
但来到的时候却发现什么是无力感。
塌了,全塌了,到处都是废墟。
救人?
根本无从下手!
废墟下面时不时开始传来呼喊,这时幸存的人才反应过来,沿着声音开始挖。
拾起棍子开始撬水泥板,人群集结起来开始一个个救。
小丫头也是其中一个,用手刨开一块块碎石,她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就在下面,她不敢想,只能拼命的挖。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来学校救人的人越来越多,被救上来人的也越来越多。
但,挖出来的尸体也越来越多。
后来,救援队来了,开始有组织沿边清扫式的救人。
挖出来的尸体越来越多,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已经摆满了。
下雨了,到处都是泥泞,无疑给救援增加了难度。
小丫头淋着雨,在废墟上双眼无神的走着。
忽然间,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躺在地上,躺在泥泞里。
雨掺杂着血水。
娘亲,死在了余震下。
这一刻,天,才是真正的塌了。
她赤着一只脚跪在地上,头上豆大的雨点拍在地面上,拍打在尸体上,小丫头借着雨水用血肉模糊的手掌抹清地上这具尸体脸上的污垢。
天上还在下着雨,一滴一滴的下着。
小丫头望着天空,雨滴“啪嗒啪嗒”的打在脸上。
尽是雨水,不见泪花。
因为这一刻,哭,哭不出来。
喊,喊不出来。
她跪在雨中,怀里搂着这具冰冷的身躯。
没有人顾及她。
因为,死的人,太多了。
小丫头忽然眼前模糊一片,周围的声音似乎在她耳边越来越远。
“快来这哩,下面压着两个娃儿。”
“愣着爪子!快撬!”
“不能撬啊,上面压的都是水泥板,一个不好,咱们都得死球了!”
“死球了也得给老子撬!咱们能死!娃儿不行!”
……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小丫头用尽全力拽着这具尸体,一点点的拽出废墟。
雨水下,小丫头躺在这具冰冷的尸体旁边,手里攥着一块锋利的石片。
她轻轻割开手腕上雪白肌肤,鲜血涌了出来。
她没有喊,似乎感受不到疼。
就这样静静躺着这具冰冷的尸体旁边,望着灰暗的天空,望着天空中飘落的雨滴。
“叮铃叮铃叮铃……”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手机铃声。
小丫头用仅存的意识掏出娘亲口袋里的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似乎,想要在最后的时刻,聆听一下这个世界的声音。
电话是张桂兰打来的。
“小艺她娘啊,前些年你来我这,我家院子里不是有棵无花果树嘛,那年小艺尝了几颗,说甜,今年又挂了不少果,你带着小艺来吧。”
“好甜的。”
……
“队长,那边爬过来一个小姑娘。”
“队长,这个小姑娘割腕了,留着血一路咬着牙爬过来的。”
“医务人员!快来救人!快来救人!”
……
没人知道那一刻这个小丫头在想些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准备赴死的人为什么要咬着牙拼命爬过来活命。
或许,只是想尝一口甜甜的无花果。
……
我本想这个冬天就死去的,可正月里有人送了我一套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作为新年礼物,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
那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