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王欣然应邀而来,东海王虽然身体虚弱,但闻听是兄妹相聚,也强撑而来。
淮王今日异常高兴,甚至到了亢奋的程度,樽不离手,话不离口,谈锋之健,前所未见。
席间,他不住向沂王赔罪道歉,又反复提及当年拒绝沂国向淮国借粮之事,至今想起,追悔莫及!
沂王也趁此场合,一再向济王表达当初雪中送炭的借粮赠马之恩,不知不觉中,酒已上头,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
朦胧之中,忽见外面进来一位淮王府家仆,跑到淮王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就见淮王欣喜若狂,当即站起,吩咐道:“请她进来!”
接着,对众人道:“今日真是好日子!我新纳得一位姬妾,乃是心仪已久之人!等下她进来之后,恳请各位给我做个证人,告诉她那檀方已经救下,大功告成,我的诺言已然践行。”
沂王听得檀方二字,顿时清醒不少,但当看清楚进来之人之时,更是五雷轰顶,登时僵立不动,目光呆滞。
进门之人正是谢滴珠。
她惴惴不安的在家中等待檀方的消息,越是不见来报,就越加焦急不安。整日不进一滴水、一粒米,只是盯着府门,希望能听得“咣当”一声,外面有人将将它推开。
直到傍晚,这一声才终于到来。
淮王的卫士令魏厚,早先作为淮王府管家时曾随淮王来过谢府,自是轻车熟路,进来禀报:“陛下已经同意赦免檀方,但撤去骑都尉之职,留在宫中继续任卫士。”
谢滴珠顿时喜出望外,长出一口气,而眼中却已泪水莹莹。
魏厚又道:“王爷吩咐,让末将前来迎接小姐去淮王传舍!”
谢滴珠闻言,立刻警觉,道:“为何如此之急?王爷不是还得有一阵儿才能离开京师吗?再说,我还没准备好,就连府上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啊!”
魏厚道:“小姐放心,王爷不会骗你!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今日晚宴的客人是东海王、济王、沂王、关雎公主,他们可以作证陛下是否赦免檀方,也就是王爷的诺言已经完成。下面就看小姐您了!”
听得沂王也在,谢滴珠立刻面色苍白,冷静下来后,暗道:“见见沂王也好!如果此次不见,说不定,此生再就也见不到了!今日相见,也可令他知道我的下落,就死了这条心吧!”
话虽如此,但当见到醉眼惺忪、满面红光的沂王时,四目相对,谢滴珠还是未能掩饰住心中酸楚,不得不侧过头去,以袖掩面,泪流满面。
“来来来!”淮王踉跄上前,就要去拉扯谢滴珠的手。谢滴珠手微微一缩,半途忽又停下,任他握住。
淮王大喜过望,酒劲儿不住上串,舌头已然发直,道:“我来给大家引荐一下,这位是本王新纳的姬妾谢滴珠!”
说完,便欲举足前行,不料脚下一个趔趄,遂趁机扶住她的肩头,继续道:“这位是大哥,东海王!”
“这位是二哥,济王!”
正要往下介绍时,济王却早已醉醺醺站起身来,高声喝彩,大声赞道:“真是绝代姿容!三弟在京师的金窝里何时还藏有此等娇娃啊!本王宫中佳丽无数,粉黛如雨,竟无如许煦色韶光!”
关雎公主素来自负花颜月貌,仪容无双,如今见到谢滴珠,确觉二哥济王所言毫不虚夸,果然别有风致,楚楚动人。
“这位是关雎公主,本王的皇妹!”
谢滴珠见关雎公主仪态万千,高雅华贵,洁白胜雪,天生一种冷艳与孤傲之气,凛然不可方物,令人敬畏,连忙上前见礼。
关雎公主轻轻颔首,嘴角微翘,以示还礼。
“这最后一位,就不用本王介绍了吧,你们是老相识了!”淮王一语双关的调侃着。
自谢滴珠进门以来,沂王双眼便很快布满了血丝,片刻不离她的面庞,强撑着隐忍不发。此刻见她举步轻摇,被淮王轻拥着到得近前,实在按捺不住,血往上涌,当即冲着淮王一声暴喝:
“挪开你的双手!”
淮王猝不及防,心中一震,下意识收起双手,退回几步。多少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被这位宫女之子所喝斥,登时面红耳赤,大叫:
“反了,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沂王怒目圆睁,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多年的积怨在这一瞬间终于爆发出来,喝道:
“自儿时起,我就一直被你骑在头上肆意殴打谩骂,如今都已各自加冕归国,你竟还敢当众欺辱于我。你对谢滴珠若再敢越雷池一步,我立刻将你打得骨断筋折,杀尽你随来之人,把你的淮王传舍焚得一干二净!”
淮王虽然素来瞧他不起,但知他常年习武,身体壮实,自知不是对手,又见他此刻怒发冲冠,目眦欲裂,状若疯狂,已是暴怒至极,一旦失去理智,此间无人可挡,早已胆怯,吓得面无人色,畏缩不前。
沂王转向谢滴珠,双手抓住她的双肩,吼道:“你为何在此?”
谢滴珠也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位向来对自己温厚和善、深爱无限的男人如此粗暴狂怒,亦是浑身哆嗦,花容失色,怯生生的道:
“我昨日去找沂王传舍,可门卫不让进,于是才去找了他!”
“哪个奴才如此大胆,你为何不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们?”沂王叫道,额头青筋暴突。
“说了,可他们声称是你吩咐来客一概不见!”
“啊!”沂王此刻才想起确实曾下过这个命令,气得直跺脚,又道:“你找我,可是为了搭救檀方?”
谢滴珠点了点头。
“然后你就找到了他,”沂王看都不看沂王,只是用手指着他,道:“他答应去救檀方了?”
谢滴珠又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会答应,可提出什么了条件?”沂王高声问道,忽然面色一变,叫道:“莫非你?”
谢滴珠眼泪又夺眶而出。
沂王立即明白了一切,旋即转向淮王,虎吼一声,就要扑上前去,东海王尚未反应过来,济王已拼命将沂王抱住,叫道:
“四弟,不可造次!”
退至一旁的关雎公主静静的望着,心中早已雪亮,暗自感慨:这世间最令人畏惧之物,只怕就是这男女之情了。为了它,妹妹蠡懿,虽贵为公主之尊,竟也难逃香消玉殒。如今,这哥哥沂王,平日多么淳朴善良,眼下竟变得如此暴躁无礼,如同野兽一般,不惜弟兄反目相向。这世间之情,何以有此无穷之力,竟能催化万物?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日雨中邂逅的那位狂生郑异的身影,然后幽幽叹了一口气,轻轻起身,悄悄离席而去。
淮王退到角落里,缩成一团,瑟瑟直抖。
济王道:“四弟,你喝多了!”
东海王也道:“四弟,莫要动粗,更不能手足相残!”
沂王闻言,立时把怒火撒向二人,吼道:“手足相残?你们可曾当真把我当过兄弟?我是卑贱的宫女所生,而你们乃是郭后之子,母尊子贵!你们除了瞧我不起,肆意欺辱于我,何时视我为兄弟?宫内宫外,我整日被人讥讽谩骂时,你们这些兄弟在哪里?除了皇兄刘庄,你们之中谁又真心爱护过我?就连父皇,令诸王归国之时,轮番把你们诏至云台殿,嘱托一遍,唯独我,竟连面都不见!在他眼中,何曾有过我这个儿子?”
众人见他如此口无遮拦,已是不可理喻,尽皆缄口不言。
沂王又转向谢滴珠,厉声问道:“我明日归国,你跟我一同走,还是留在此处?”
谢滴珠此刻已经冷静下来,轻轻的摇了摇头。
沂王刚刚缓和些的面色,再次骤变,叫道:“此刻,你做什么选择,都还来得及!究竟跟不跟我走?”
谢滴珠道:“我虽是一个小女子,但亦知人不能言而无信!”
沂王不等她说完,便发出一阵狞笑,道:“父皇不喜也就罢了,众位皇兄鄙视,我亦习惯了。可你一个小女子,竟也瞧我不起?我算什么皇子?还有脸自称什么沂王?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摇晃着走出门去,笑声越来越远,最后几近于哭,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下的瓢泼大雨中。
回到传舍,命人将昨日值守门卫,各抽二百鞭子,扔在道边,然后吩咐收拾行装,星夜赶回沂国!
“沂王竟然未得朕之诏令,私自回国?”明帝闻听,顿时火冒三丈,“他眼中可还有朕?来人,将沂王火速追回!”
“诺!”
“且慢!”转瞬之间,明帝忽又想起马皇后曾经的提醒:
“急事如火,冷静如水。三思而行,如水灭火。先帝纵然遇到天大之事,亦能从容不迫,泰然处之,最终方得以成就大业!”
“他昨日还正常如故,今日却突然不辞而别?其中必有内情,等查清以后,再酌情处理吧!当务之急,还是集中精力解决梁松之案。”他又缓缓的坐了下来,恢复了平静,吩咐道:
“先查明原因,再来告诉朕!”
“诺!”
“启奏陛下,济王请求觐见!”黄门官禀道。
“宣他入内!”
济王进殿,明帝命人赐座后,问道:“沂王不辞而别,你可知是何原因?”
“唉!”济王叹了口气,就把昨晚在淮王传舍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明帝。
明帝听罢,方知其间还有那么多曲折故事,也叹道:
“沂王实在苦啊!可那日他归国,父皇确实有亲自送别之意,只是轮番见过你们后,心中酸楚至极,旧病复发,头痛欲裂,着实无力再继续见他,以至于误解至今。眼下,他又为情所困,与淮王竟生出隔阂,负气而去。此次,朕不怪他,就不予追究了!”
“臣代沂王感激陛下的宽宏大度!”济王躬身道,“此外,今晨东海王病情忽然加重,已神志不清。前去探望,他反复念叨同一句话,‘想要归国’。故此,特来请辞,请求陛下恩准,允许臣弟先陪送他去东海国,然后再自行回济国。”
明帝闻听,眼眶微红,道:“朕岂能不准?另烦你一事,请带上宫中的太医,到东海王传舍先给医治一下,配些好药,如需要,亦可命太医一路陪护到东海国。”
“臣弟以及兄长东海王,谢过陛下!”济王道。
济王走后,明帝心中的波澜许久才平静下来,命人去传井然前来觐见。
“十日之期,已过一日,郑异那里可有什么动静?”明帝问道。
“他让臣挑了二十名精壮汉军和十匹矫健骏马,然后出城去了。”井然道。
“出城去了?”明帝诧道,“那梁松人在京师,他不登门问话,反而出城作甚?”
“臣不知!”
“盯住他,不要让此人跑了!”明帝道,“否则,传将出去,朕将被世人贻笑大方。当然,还有你!”
“诺!”井然道。
“以后每日早朝前,都来给朕报一下他的行踪与进展!”明帝道。
此后,每日井然都来给明帝问早安,报告郑异的动静。
可郑异自离开京师之后,一直仿佛泥牛入海。明帝心急如焚,井然每来问一次早安,他的心中之火便被浇上一次油,如此火势越来越旺。七天之后,眼看就要喷出三味真火之际,井然终于来报,郑异回来了!
明帝方才平静下来,忙道:“这几天,雨下个不停,可知他都去忙什么去了?”
井然摇摇头,却从袖中抽出一卷简牍,道:“他说审理当朝太仆、帝婿、遗诏辅政大臣,非同小可,希望能精心提前准备,以让其心服口服,方可安定天下人之心。这是他给臣提的一些条件。”
“哦,都有哪些条件?”明帝问道。
“第一,陛下须得在场亲自坐镇。”
“那是自然。”
“第二,阴太后以及在京诸王与公主都要在场旁观。”
“这是为何?”明帝疑道,转瞬间便恍若大悟,“郑卿虑事周到,朕在处置阴枫之前亦曾去请示过母后;这梁松乃是帝婿,无论是清白无辜还是负有重罪,均须令太后及舞阴公主清晰明晓,朕处置时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第三,须得三府、京师各军主将,以及所列出的几位开国元勋在场旁听。”
“这又是为何?”明帝思忖片刻,击案叫绝:“看来,郑卿已是胜券在握,成竹在胸了!”
“陛下何出此言?”
“他这是让京师各军明悉伏波军战功与马援生前征战经历,以消除昔日他们对伏波军之偏见。”
“第四,他想在宣德殿上审问。”
“这还用说,这么多人同时在场,除了宣德殿,哪里还能容得下?”
“只是,他还提出了一些古怪要求。”
“什么古怪要求?”
“陛下请过目。”井然将简牍呈递给明帝。
明帝接过来一看,道:“果是古怪,他要这些东西做甚?暂且不问原因,全都满足他,以免事情万一不成,给他落下口舌把柄。他准备何时审讯?”
“他说需要准备两日,后天即可。”
“太好了,朕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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