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瓷盘里摆着一只只煮得通红的螃蟹,旁边装着配料的小碟如众星拱月一般点缀在旁边,清冽芬芳的梨花白盛在碧色的酒盏里,微微荡漾,映着天上的明月,灿灿清辉,显得格外诱人。
挽秋阁的山石之侧有一张长席,上边放置着古琴琵琶之类的乐器,前边放了一个香炉,里头燃了一把百合香,袅袅白烟蒸蒸而上,清新的香味几乎要将远方桂花的芬芳掩盖。张皇后深深吸了一口,笑道:“跟本宫记忆里月娘手制的香味一般无二。”
张国公夫人点了点头:“这是月娘的女儿做的,得了她娘的真传,丝毫不差。”
张皇后目光悠悠,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那时候我总是缠着月娘让她教我制香,百合香鹅梨香安息香,什么都试过,亏得月娘不嫌我聒噪,每次都格外耐心。”
胡太后嗤嗤一笑:“若嫿,做下人的,谁敢嫌主子聒噪,你这也真想过于担心。”
虽然胡太后已经有六十余岁,可她那一笑,眼角眉梢依旧有昔时风韵,看得人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在感叹红颜易老。
“母后取笑了,那时候臣妾可真觉得月娘定然觉得我烦,每日都纠缠于她。”张皇后说到此处,忽然见着一个穿淡黄衣裳的少女走到长席之侧,朝凉亭这边行了一礼,笑得格外娇柔,不由得一怔:“父亲,这姑娘是谁?”
“这是娘娘长兄的女儿,闺名唤作芫蓉,她弹得一手好琴,今晚由她开场来为两位娘娘弹奏一曲明月思乡曲。”
提到自己的长孙女,张国公明显有几分骄傲,言语间带了些快意。
听张国公如此推举,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都好奇的朝张芫蓉打量了过去,这位张国公府的大小姐约莫有十六七岁年纪,脸孔娇嫩,两眉淡淡如远山,额间贴着一片梅花,盈盈妙目有如秋水含波,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就如秋日芙蓉般动人。
“张家果然出美人。”胡太后颔首赞叹:“若嫿,你这侄女儿可要赶上昔日的你了。”
“母后,长江后浪推前浪,芫蓉比若嫿当年可是要美了不知几分。”张皇后笑着看了看那花朵儿一般的张大小姐:“就让芫蓉开始弹那明月思乡曲罢。”
轻烟扶摇而上,凉亭之侧渐渐的有了一层淡淡的暮霭,张芫蓉踏上长席,跪在古琴后边,一双纤纤玉手放在古琴之上,等着万籁俱寂之时,开始抖动手腕按出了一个起调。
“铮……”
厚重的琴声悠悠回响,绕着花木朝上盘旋,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那如流水一般的琴声慢慢的在耳边飘荡。
这琴声恰似珍珠散落,敲击着冰晶玉盘,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清脆得令人心颤,仿佛扶着白玉阑干在远远眺望,见着远处的雪山上有莲花盛放,一朵又一朵开遍山巅,灿烂漫然成了一片锦绣。
曲调层层叠叠的向上翻动,引着人屏声静息的听着,总觉得这调子到了极致,可偏偏接下来又朝上翻了一层,似乎没有穷尽之时。
“不错!”
当琴音渐渐平息,胡太后率先拍掌叫好:“张大小姐这琴技果然极妙,快让她过来,哀家实在喜欢,有小东西要赐她。”
张芫蓉得知琴艺得了太后娘娘的赞赏,心中得意,举步上了凉亭,向两位娘娘问候了一句,福身以后站直了身子,微微低下头站在一侧,那身姿婀娜,看得胡太后更是欢喜:“琴弹得好,人也生得美,张国公府果然真是出人才。”
张芫蓉抿嘴微笑,心里甜滋滋的。
“张大小姐,你且过来,哀家有好东西要赐你。”胡太后朝张芫蓉招了招手:“过来些,让哀家好好儿看看你。”
张芫蓉含笑上前,胡太后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啧啧称赞:“原先隔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说生得美貌跟花朵儿一般,现儿在近处打量,竟是找不出一丝生得不好的地方,国公夫人可真是会养人,怎么就将这孙女儿养得这般水灵灵的哪?”
夸赞了张芫蓉一番,胡太后从自己手上抹下一个和阗白玉手镯来:“张大小姐,这个镯子哀家随身戴了四十多年,养得还算圆润,今日就赐给你罢。”
张国公脸色一变:“太后娘娘,芫蓉怎么禁得起这般贵重的东西!还请娘娘收回!”
胡太后的眼睛朝他横了一眼,又转过来望向张芫蓉,笑着道:“张大小姐,你可别被你祖父吓住,这手镯儿并不贵重,只不过是哀家贴身戴了四十多年罢了,都说玉养人,哀家现在是个老婆子了,还说什么养不养的呢,还是给了你们这些年轻姑娘罢,让这玉养养你们年轻人才是正经。”
张芫蓉嘴角微微上翘:“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性格,直爽。”胡太后笑着点了点头,拉住张芫蓉的手,亲自将那白玉手镯戴到了她的手腕上:“哀家当年戴这手镯的时候也觉得手腕太瘦撑不住,后来竟越来越合适了。”
“是么?”张芫蓉抬头望向胡太后,笑意深深:“那是太后娘娘福气多了,自然就戴得满了些。”
“啊呀呀,可真是会说话。”胡太后笑得更是开心了,旁边张皇后不由得多看了张芫蓉一眼,心道兄长这女儿越长越机灵了,早在五年前她曾跟着祖母进宫一次,那时候看着还只是一团孩子气,现儿瞧着却是貌美如花兼着冰雪聪明。
张国公面色沉沉,深恨长孙女怎么就这般不知轻重,竟然真的就这样将那白玉手镯给收了,难道她不知道这白玉手镯对于胡太后意味着什么——戴到手上四十多年从未离过身,这手镯自然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张芫蓉下去以后,紧接着张府的年轻人轮番上场,不仅仅是小姐们,就是公子们都到长席这边来展示才艺,有弹琵琶的,有吹笛子的,有拉二胡的,一时间各种曲调悠悠,挽秋阁十分的热闹。
不会乐器的公子小姐们也有自己的本事,长席之侧还有几张桌子,有丫鬟站在一侧研墨,几位公子手里提着笔苦苦思索,似乎是即兴赋诗,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公子跑到凉亭前边,用稚嫩的童音背了一首长歌行,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逗得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笑了个不歇。
“若嫿,你们张家果然是诗礼传家,这么小的孩子都能背如此长的诗了哪。”胡太后伸手指了指那得了赏赐的小公子,连声称赞:“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张皇后含笑道:“不过是母后夸得好罢了。”
心中得意之余,她却有一丝隐隐的焦躁,转头朝凉亭不远处的一张案几看了过去,案几后边坐着张鸣镝,她的兄长。
他分明知道自己回张国公府的目的,为何还不将她的懐瑾喊出来让自己过目?
张皇后觉得现在她正处于迷雾深深之处,日头就在迷雾之后,而她却只能看到一点点微微的日影,看不到那灿灿光华,这让她实在有些不安。多么希望一伸手就能将那层迷雾拨开,能看到迷雾后边的一轮红日。
张鸣镝垂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只螃蟹慢慢的剥着壳,仿佛那只螃蟹是现在他唯一关心的事情。他决定先将螃蟹的钳子给解决,将两只大钳子拽了下来,钳子签子一起上,白嫩嫩的蟹肉便从红色的蟹壳里慢慢的被掏出,一点点的落在小碟子里边,用筷子夹起一块蟹肉朝调味的碟子里蘸了过去,就听着家仆报出一个名字:“懐瑾公子的画作已成。”
他的心砰砰一跳,筷子好半日都没有落下去。
不知外甥画了什么画?兰如青告诉他,皇长子殿下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不仅学了儒家典籍,还学着画画,而且画得很有□□,似乎天生便有这本领。张鸣镝有些将信将疑,毕竟再怎么样也只有六个月的光景,这半年的辰光又能做成多少事情?贪多嚼不烂,就怕皇长子殿下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精。
一个穿着银色长衫的少年捧着一幅画从凉亭之侧转了出来。
张皇后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她听到了“懐瑾”两个字,全身即刻间绷紧,似乎一张拉满的弓。
上回张鸣镝进宫向她密报皇长子殿下已经找到:“他被青山坳一对夫妻收养,自小聪敏好学,邻村那个老秀才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懐瑾,只是他那养父母不识字,不知道如何写,只唤他大郎。”
懐瑾,这是个好名字,张皇后点头:“很好,我的孩子就叫懐瑾。”
自那以后,每日她都会心中默念懐瑾这两个字——懐瑾,懐瑾!她琢磨过很多次,她的懐瑾是一副什么模样?最终,今晚她要见到她的孩子,在他出生二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