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坳的村民们被宣旨使和那群官兵挟裹着,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驿站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宣旨使命令先到驿站用过晚膳再继续前行。
崔老实与崔大娘下了马车,眼神有些慌张,四处看了看,见着不远处有村里的邻居,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原来不只是他们两人进京,还有那么多人一块儿走呢,这样心也就踏实多了。
“她婶子!”崔大娘走了过去,刚刚才打了个招呼,就被那些士兵给拦住了:“不要走太近,分开吃饭!”
剑虽然没有出鞘,可那武器毕竟是拿在手中亮了出来,崔大娘唬得脸上变色,赶紧将脚缩了回来,勾着脑袋折着腰朝后边退了一步,崔老实慌忙攥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道:“来来来,咱们到旁边去坐着。”
驿站里的饭菜倒也不难吃,每个桌子上有几碗菜还有一碗汤,崔老实与崔大娘匆匆扒了几口饭,只觉食难下咽,实在不晓得为何皇上太后为何要召见他们。
“咱们也没少交租子。”崔老实缩在一个角落里,一只手抠了抠指甲缝,弹了点灰黑色的渣滓出来,皱着眉头道:“我实在想不通为啥要咱们去京城。”
……皇上不至于小气到要追问他们交租的情况吧?崔老实使劲的回想着,这些年他真的如时如量的交了赋税哇,官府那边都有记载的哪。
“可不是哩,还要带着那竹篮和包被!”崔大娘靠着崔老实坐着,二十年前的事情不住的在脑袋里浮现,她猛的抓住了崔老实的手,凑近了他的耳朵:“他爹,你说是不是大郎他爹娘找过来了?要不是咋要咱们带着那竹篮和包被哪?”
崔老实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朝那宣旨使看了过去,见他压根没有朝自己这边看,这才放心了些,压低了声音回了一句:“我也这样想哩,恐怕大郎的爹娘是有些来历的,要不是怎么会皇上太后都惊动了?可是……大郎死了哇,咱们……”
两个人的脸色越来越白,两个脑袋都耷拉了下去。
用过晚膳,宣旨使没让他们歇息,一声令人,众人又继续前行。这天色越来越黑,过了江州地界,马车上便挂起了气死风灯,几个灯笼滴溜溜的转着,犹如夜间的鬼火。
一路急急忙忙的赶路,到了第二日清晨才到了京城城门口,崔老实两口子靠着马车厢壁睡了一宿,青山坳里那些村民可却是遭了罪,士兵们嫌弃他们走得慢,到了中途让他们一起合着骑马,村民们哪里骑过马?被那马匹颠着颠着就头晕脑转,抱着马脖子不放手,亏得这些马还不是烈性子,并没有发狂前行将他们摔下来,不过还是有些拧巴——毕竟平常只驮着一个人,忽然多了点重量,马儿心里头也是不高兴的。
马车摇晃了一下,车子里边,崔老实与崔大娘的脑袋撞到了板子上头,两人猛然被撞醒过来,揉揉眼睛,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周围,恍恍然不知身处何处。那躺在垫子上的宣旨使掸了掸衣裳坐直了身子,尖声细气道:“京城到了,快要见到圣上与太后娘娘了,你们两人可要好些说话,千万莫要胡说八道。”
“知道,知道。”崔老实崔大娘连连点头,有如小鸡啄米。
进了京城也没捱多久便到了后宫门口,宣旨使让那些士兵压着青山坳的村民们到后宫门口等着:“先带他们两人进去,等会再看皇上说要不要传他们这些人。”
“老实!”
后边有人战战兢兢的喊了一句:“你要当心哇!”
崔老实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很凄凉的看了众人一眼,又慢慢的转过身去,弯着腰驼着背跟着宣旨使朝里边走了去,青山坳众人看着他的背影,一个个惶惑不安,腿肚子打颤,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跟着宣旨使七弯八绕的走过了抄手游廊,崔老实与崔大娘全然没有想看御花园美景的心思,两人都是眼睛盯着脚尖,唯恐走路会踩死蚂蚁一般朝前边走,两条腿软绵绵的,怎么都不得劲儿。
万一真是大郎的父母来问他的下落,他们怎么好回答哟,大郎死了,家里穷,只请得起铃医,没有把他送到江州城里的药堂里去,他生病熬不过去死掉了。唉,那做父母的肯定会很心痛恨失望吧,一想到这里,崔老实与崔大娘心里头跟针扎着一样难受。
宣旨使将两人领到清华宫门口,嘶哑着嗓音道:“进去罢。”
门口站着的内侍赶紧接手,带着崔老实与崔大娘朝寝殿那边走,两人低头跟在那内侍身后,惴惴不安,到了后边,竟是一步也挪动不得,还是那内侍回头呵斥了一句,两人方才慢慢的朝前边挪着走到了寝殿门口。
“见着皇上与太后娘娘,可要三跪九叩,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知道否?”内侍踏上台阶,回头看了站在那里的一对乡下人,心中叹气,这般模样,怎么去面圣?
“三跪九叩……怎么做?”崔老实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
可不能失了礼,毕竟是见皇上呢。
“三跪九叩首,就是跪拜一次,磕头三下,口中山呼万岁,然后站起来,跪倒,再磕头三次,口中依旧还要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反复来三遍,知道了吗?”
“哦哦哦。”崔老实与崔大娘点了点头,两人跟着那内侍走进了寝殿,刚刚进去就觉得全身都热了起来,这寝殿里暖烘烘的,与外边秋风肆意完全是两重天。
地面上铺着柔软的毡毯,上边用羊毛织出了各色团花牡丹,大朵大朵绽放在雪白的毡毯上,绿叶丛中娇艳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栩栩如生。崔老实与崔大娘不安的蹭了蹭脚,唯恐自己的鞋子上边有泥巴,会将那张毡毯弄脏,两人站在门口,举棋不定,不知道该迈步进去还是就站在那里给周世宗与胡太后磕头。
“过来哇,过来!”
那内侍走到毡毯一侧,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瞧,几乎要气歪鼻子。
崔老实与崔大娘两人已经跪倒在门口,哆哆嗦嗦,口里哼哼唧唧喊着什么,声音太小,有些听不清。
跪那么远,皇上和太后娘娘怎么能听得到他们说话?内侍朝两人瞪了瞪眼睛,伸手指了指那张毡毯,示意他们过来,崔老实与崔大娘忙着在磕头,压根儿没看见,还是站在门口的宫女弯腰提醒了一句,两人这才缩手缩脚的挪到了那毡毯之上,脑袋低低挨着那张毡毯,眼睛死命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片花瓣,直到眼前开始模糊。
周世宗皱眉看了看跪在那里的两个人,捂着胸口干咳了两声,这才缓缓发话:“二十年前你们两人收养了一个孩子?怎么收养的?据实说来!”
崔老实脑子里晕乎乎的一片,果然是这事情!
“皇、皇上!”崔大娘见崔老实没敢开口,鼓起勇气道:“那年端阳节民妇与自家汉子想早点去送子娘娘庙里上香,希望能生个孩子,要过河的时候看到有个竹篮朝这边飘过来,被河岸边的芦苇丛给绊住,竹篮里好像传来小孩子的哭声,我们俩赶紧把那竹篮捞了起来,发现里边搁着一个孩子……”崔大娘转身指了指后边小内侍抱着的竹篮和包被:“那两样东西我们一直留着,还想等孩子长大了以后把这个给他,告诉他这是他家里给他留下来的。”
胡太后听得已经是鼻子发酸:“快,快将那竹篮包被呈上来!”
小内侍赶紧将那两样东西送了过去,旁边的宫女赶紧拿了绒布将竹篮与包被上的灰尘擦去,胡太后将竹篮翻转过来,目不转睛的看着篮子底下的那图案,眼圈子已经发红。
竹篮底下编出的花纹是团花牡丹,在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行小小的烫金字,用的是篆体,就如一只只蝌蚪扭动着尾巴,让人看不清到底是些什么字。
胡太后伸出手,微微颤颤抚摸过竹篮的底部,点了点头:“二十年了,总算是回来了。”
慈心专供,这是尚工局为太后娘娘宫里专门打造的,宫中自然有宫中的规格规矩,上边的篆体,山村里的愚夫愚妇们如何知道?莫说这青山坳的人不识得这几个字,便是识得也不晓得到底是何意思。
“娘娘。”
旁边的宫女将被子展开,胡太后捡着一角凑到自己眼底看了看,伸手轻轻抚摸,喃喃道:“是,正是那床包被,月华宫里准备好的包被,哀家的长孙刚刚出生的时候,正是用它包着的。”
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哀家的长孙”这几个字,两人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顷刻间眼前金星乱飞——二十年前他们捡到的是皇长子?
可是、可是……可是大郎经过世了啊!
两人软绵绵的跪在那里,再没有半分抬头的力气,只觉心里乱糟糟的一片,喉间干涩,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