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北慢吞吞地嚼着块鸡肉,茫然地看着二人,如入云端,“娘,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用心良苦,什么解脱?难道你不是我娘吗?”
“当然不是了!”何诗诗一时兴奋,竟脱口而出,可顿时又后悔地闭上嘴,苦哈哈地看着突然间泪光闪烁的张小北,口不择言,“呃,小北,那个……我……”
张小北陡然扔了手里的筷子,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相处了一年多的母亲,心里突然堵的难受:“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原本失去了记忆,是这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把他领回家,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还雇夫子来教他读书。可惜他不争气,处处给她惹麻烦,不好好念书,还把夫子们一个个吓跑,最后连生活了一年多的家都给烧了。最后还一走了之,丝毫都不顾及她这个做母亲的感受。
他以为母亲给的一切都是他应得了,不曾好好珍惜,等到他决定回到她身边好好尽尽孝道时,却不曾想,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一时,窄小的茅屋里气氛凝重,连傅子俊都放下了碗,舔了舔唇,战战兢兢地重复了一句张小北的话:“怎……怎么回事?”
原本言辞凿凿的何诗诗这会儿却像哑巴吃了黄连,挤巴了半天没能挤出半个字来,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飞翼。
没等飞翼作出解释,张小北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翻搅,连忙捂住肚子冲了出去,一到门外就狂吐不止,涨红了脸痛苦不已。
三人蓦然起身,不明所以地看着门口弓着背的瘦削身影。
傅子俊跑过去,连连大叫:“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哎!兄弟!不带这么吐的啊!咽回去咽回去!浪费粮食!”
飞翼看了一眼身旁同样脸色难看的何诗诗,心中纠结不已。
想起当年,戏子提及亲生母亲时的绝望和伤痛,五师兄定然感同身受,所以才找来这个何诗诗,充当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弥补他从小缺失的母爱。可终究纸包不住火,戏子不是张小北,何诗诗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娘,一切,不过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而现在,梦该醒了。
戏子应该做回原来的自己,彻底告别这场离奇的梦魇。
这确实是场梦魇!
黑暗中的戏子在这场梦魇中沉溺了几百个****夜夜,那残留的一魄困在躯体中,所面临的恐怖阴暗,和现在所处的环境又有什么区别?
莫名其妙的干呕几乎让他整个人虚脱瘫软,望着四周光怪陆离的洞壁,他更希望把自己藏进身后的那片黑暗里,在潮湿近乎腐烂的气息中,默默地将残破不堪的身体掩饰的不留一丝痕迹。
灵姬窈窕的身影不约而至,站在离黑暗中的他一丈之远,目露哀伤:“爷,还好吧?”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咳,再无动静。
习惯了他的沉默,灵姬不再言语,闭上眼睛,静静感受他的内心,片刻间,她便感到了一阵焦灼和不安,想继续感应时,却遭到拒绝,于是忍不住开口追问:“怎么了?”
黑暗中传来幽幽轻叹:“时间不多了……”
灵姬大惊:“怎么会这样?我去找飞翼!”
几乎下一刻,黑暗中陡然一声咆哮:“不!”
“为什么?事到如今,爷命不久矣,为什么还是不愿意见她?”灵姬犹豫着想要上前扶住他,手伸在半空中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心一阵纠痛,“看到爷这个样子,灵姬真的很难过,你是我的主人,如果能让灵姬的命来换主人的命,那该多好?”
戏子苦笑一声,语气却相当笃定:“我不会死,我还撑得住,只要等到张小北……”
这一次,灵姬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飞翼一天没见到你,就不会定下心来做这件事。我看得出来,她在犹豫,因为她没有见到你,一直对我半信半疑。爷,你必须给她力量,让她义无反顾地完成这件事!”
闻听此言,黑暗中的声音突然开始失控:“不!我不要见她!我不要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不!不!”
灵姬无奈,只能莞尔相劝:“爷,这是你应该面对的。你们如此相爱,又有何惧?你连我一只蛇妖都不怕,为何要怕自己心爱的人?你心心念念着她,怎能因为这点小小阻碍而选择逃避?”
黑暗中蓦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和着压抑的恶喘,幽深绵长,声声泣血,像是积攒了数万年的怨气难以释放,飘渺回荡在周边洞穴,穿透着无限悲凉。
他怎么可能不想见她?一年多以来,他被深深禁锢在那间冰冷的地窖里,日夜期盼着有一天她能出现在他的身旁。虽然他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对她笑,但是可以感受到她在身边的感觉,感受着她的手传递过来的温暖,聆听她轻语呢喃,爱意缱绻。
如今,虽然在一股强大的力量灌输下,他侥幸得到了重生,可身体已经如同七旬老者般佝偻蹒跚。这样的不堪,他自己尚且难以面对,又如何敢去面对飞翼?那个他深爱的女子,依旧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干净的不容人亵渎。而他呢?一个再次濒临死亡的废人,若是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他根本没有勇气出现在她的面前。
所幸,天不亡他,那个叫刑诺的魔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都告诉了他。原来他早该死了,是淡云步假借张小北的身体强行将他的魂魄抽离,给了他新的生命,可残存在体内的最后一魄还是让他堕入了恶灵鬼域。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他像是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惩罚,一边苟延残喘,一边试图寻觅出路,可换来的,却是无法想象的刻骨折磨。
欲魔的提前现世,其实是魔尊刑诺在暗中操纵,他幻变成戏子的模样回到一年前,将枯萎的七情花和一封绝笔信交给唐威,再转交到一年后的飞翼手上,指引她走上这条逆天之路。
说到底,欲魔本就是七情花魔化而成,它无形无色,超脱六界之外,与其把它说成一个怪物,不如说它象征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一旦到了人间,便会找到内定已久的身体来依附存活,这个身体原本并非戏子,是刑诺从中作梗,在时间这个重要的一环上做了手脚,于是乾坤惊变,欲魔强大的力量让戏子离奇重生。
他原以为逃离了恶灵鬼域,便能得到彻底解脱,和飞翼永远不再分离,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醒过来的自己已不再是原来年轻的自己。他老了,不只是五脏的衰老退化,连同他的身体,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已经到了老化不堪的程度。
醒来后的那些日子,他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独自承受着孤独和绝望,以及随时都会降临的死亡。没错,那个时候他,一心只想着静静等死,那种悲痛到极致的绝望让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自己,面对飞翼。
直到刑诺这个大魔头的出现,他告知了戏子一切真相,包括他的野心和企图,并且告诉他如何才能保住性命,甚至恢复真身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而条件却是,戏子必须成为他的奴,从今以后为他所用,等到他统治六界,坐上至高无上的宝座时,戏子才能得到自由。
这是一场交易,不容拒绝的交易!
可是刑诺忘了,他是商界鬼才戏爷,他从来都不做亏本的买卖……
在这段漫长的回忆中,时间缓缓流逝,洞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漆黑的夜色融入洞内的阴暗,已辨不清洞口在何处。
灵姬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感应到黑暗中的身影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婉约一笑:“爷,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您的心思我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您有事。”
他的声音依旧压抑着悲怆:“是吗?为了我这样一个废人,值得?”
“当然。”灵姬郑重点头,“灵姬的命是戏爷给的,从今以后只会听从戏爷的调遣,只要能帮到爷,就算让灵姬上刀山下火海,灵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她刻意没有告诉他,其实她这么死心塌地守在他身边,除了因为他救过自己的命,更多的原因,是他对飞翼的爱,让她深深感动。这样的男人,值得她永世相随,哪怕只是做他手里的一条鞭子,她也心甘情愿。
戏子突然笑了,低沉的笑声隐着些许落寞,“你错了,救你的人是张小北,不是我。”
灵姬一时愕然,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急道:“爷是张小北,张小北就是爷!我知道您不愿意接受变成张小北的事实,所以一直以来都在困扰着他的情绪,但你们终究是一体的,他的烦恼和痛苦同时也让你不能幸免。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控制他,而不是让他来控制你。等到三魂六魄归位,爷就能真正得到重生。到时候,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张小北,只有我的主人,戏爷。”
她激昂的一番话终是让戏子动容地转过身来,黑暗中彼此凝望,心神交汇的刹那,戏子勾唇笑了,邪妄的笑声突然点亮了幽暗的洞穴……
那一刻,黑沉沉的苍穹陡然划破一道闪电。
原本安稳睡着的张小北猛地惊坐了起来,额头冷汗涔涔,目光直直地望着眼前如幽灵般的悬浮在空中的黑影,震惊地脸色惨白。
“你……你是谁?”
“哈哈哈哈……”黑影的冷笑声中夹杂着诡谲的阴鸷:“我?不就是你吗?”
张小北又一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恐惧,这莫名的恐慌包围着他,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有人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即使胆大包天的人也会对另一个自己产生恐惧,然而你越是惧怕,它的力量就会变得越强大,直至将你覆盖,掌控你的一切。从此,你便不再是你,只能以元神的形态禁锢在这个魔鬼的心里。
张小北挣扎在无法摆脱的恐惧中,只当眼前的一切是一场噩梦,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于,忘了自己是谁。
不,应该说,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张小北这个身份亦是他人告知,让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就是张小北。可是真相呢?一个没有记忆的人,难道要永远活在别人的谎言里,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吗?
那一瞬间,他混沌的脑海突然清明了起来,瞪着眼前虚无缥缈的幻影,冷笑:“你说你是我,为什么连真面目都不敢露出来?不管我是谁,但绝对不会是你!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黑影不以为然,依旧笑的狂妄,阴柔的嗓音透着邪佞:“对!我是自私自利!但都是被你逼的!你本来就该死,为什么不死?还要霸占着一个无辜的躯体!你以为这样,飞翼就会幸福了吗?这一年来,你无忧无虑做着你的张小北,何曾想过她的悲伤?你甚至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可我记得!无时无刻记着关于她的一切!你这个懦夫!你根本就不配拥有飞翼!”
他猛然站了起来,离奇地不再感到害怕,死死盯着眼前漂浮的黑影,无奈摇头:“你错了!不管我是谁,都不能改变我爱飞翼的事实。因为爱,所以我才选择放手。而你,偏执地只想一味地得到她!最该死的是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这个怪物!休想控制我!”
“怪物?哈哈哈哈……”黑影放肆大笑,突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漆黑的瞳仁渗出怵目血光,嘶喊声喑哑透着悲愤,“只要你死了,我就不是怪物了!而且会成为天下第一!任何人都不再是我的对手!三魂六魄是我的!你必须回到我的体内!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一个人不再有对手的时候,往往最难对付的,还是内心的自己。
呼吸紧窒的惊悚一刻,梦突然醒了。
张小北第二次从木榻上惊坐起来时,额头依旧冒着冷汗,记忆却仍然模糊,甚至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连梦中发生过什么,都忘了。
窗外雾霭沉沉,天色已临近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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