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河县暴雨后的第六天。
雨水停了三日，镇子街面上的参与的积水终于消失了，生产秩序逐渐恢复，刚刚从调研回来的县长万富农看到这一幕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村民都回去了，就剩下桐梓村没法安置，你们有什么想法？”
“要不还是让他们回去？”
“回哪儿去？”万富农脸沉下去，“莲溪乡受灾最严重，连山带地都给淹了！回去住在水上吗？你先给我住一个试试？”
说话的那人就缩脖子，等待迎接县长的狂风暴雨。
从部队转业回来的这位县长，四十多岁的年纪，脾气是真的冲！
可万富农这次只是顿了顿：“就算迁回去，原来那地方是不能住了，谁也不知道那个湖什么时候会垮，桐梓村剩下的地就不多了，生计咋办？”
划分给村集体的田地往往不是只有已经开垦好的田地，还包括附近的几座山头，主要生活区和工作区都没了，就算有地也要要经历艰苦卓绝从无到有的开荒。
最重要的是，耕地面积不够啊！
有这一次泥石流，他们至少短时间内不敢毁林开荒，没有田地，他们种什么？
“要不，再从附近划点田地过去？”有人提议。
万富农没表态，马上就有人说道：“谁去办这件事？你去说？”
乡下地方，两个村子抢山头抢水源都能互相扔雷管，更别说是开垦好的土地！
地就是农民的命！
万富农倒是若有所思，没接这茬，又问桐梓村安置的现状。
人武部的人告状：“他们现在把窝棚安到人武部的老训练场去了。”
万富农装糊涂：“安置地点不是在土地庙吗？”
“桐梓村的人把猪啊，鸡啊都一起带来了，说是土地庙住的人多，没法儿养猪，就放到了老训练场，还说要人看着，现在半个村子的人都过去了！”
“他们也就这点家当了，再不养着就连这几头猪都没了！就让他们先养几天也不是大事。”万富农一反常态得打着哈哈。
“这不合规矩！”也许是县长偶然的和软给了他某种错觉。
现在国家的政策还没有下乡脱贫致富的相关政策，土地政策更是还在摸索当中，谁敢出这个头？邻近的村集体关于土地发生纠纷是一回事，可就算他是县长，就算是县委，就算是灾后重建也没有资格把一块地划给一个村！
万富农猛然一拍桌子：“那把老训练场临时给灾民安置一下，我连这个主都做不了吗？”
全场寂静！
都缩着脖子连个敢抬头的都没有！
事实证明，你县长还是你县长！
会议室的薄木门忽然被敲响：“县长，县长！！”
冲进来的秘书一看这个气氛，顿时就头皮发麻得想要转身就走，可又不敢，怯生生得举起手里的报纸，“有个情况请县长了解一下，看看这个？”
这是《岭南晚报》的报道，岭南省最大的非党报官媒性质的报纸。
在销量上，《岭南晚报》更是一骑绝尘，毕竟比起官话套话的日报，百姓更喜欢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晚报。
换而言之，这是岭南省影响力最大的媒体之一。
而在二版的头条，是个女孩子在横幅下抱着乐器正在说话的照片。
黑白的报纸只能看出来那个女孩子大袖翩翩，明明是温软娇柔的装扮，可一脸正气和刚毅却形成独特的飒爽英气，生机勃勃又温柔坚韧，融合了对女性的传统审美，又体现新时代女性的胆气。
她往照片上一放，都能让人忽略所有的背景和细节就看她，脑子里就一句话：这姑娘真漂亮……
定力还是有的，万富农把注意力从女孩身上移开，注意到标题和内容。
故事从一个年轻人扔了五块钱开始，由女孩子义正辞严得解释辩驳展开，被一个哪怕被泥石流淹没却依旧自强不息的村落结束。
看着这篇报道，万富农都想为那个女孩、为那个村落叫一声好。
不吃嗟来之食，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这些是刻入血脉基因的传统美德，是能让这个依旧在艰苦奋斗的民族的人们感同身受的感动和精神。
可是在报道的中间，秘书用笔画出来的那个女孩说的话：“政府是好人，很帮忙，给我们安置在土地庙和老训练场……”
这个安置有很多意思，可以是暂时避难，也可以是长期驻扎，可以做文章的空间太大，听这个意思，分明是他们就已经在老训练场扎根了。
万富农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训练场的地，想要叫他们搬出去，恐怕不太可能了……
都刊登在报纸上的东西你还想反悔？
所以秘书才会一脸如临大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村民用了老训练场，可借用变劫用，要不回来了，他是要负责任的！
毕竟，土地政策实在是太敏感了。
好厉害的姑娘！
万富农的城府让他没发火儿，反而在笑道：“他们没等着政府救援在努力自救，这是好事嘛，呐，你们也看看。”
秘书看他的表现不像是出大事，乖乖退下，趁着众人传阅报纸的功夫，他就问：“这也是桐梓村的人？”
就关河镇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还能出这么漂亮的姑娘？
就这从头到尾就一条街的小镇子，哪家夫妻夜里打架都能被打听出来，而漂亮的姑娘，一直是人们口中经久不衰的八卦中心。
马上有人答道：“这个不是，听说是从上游漂下来，泥石流之前被桐梓村的人从水里捞出来，她在水里撞到了脑子，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就先跟桐梓村的人在一块……可她不是修家电的吗？”
乐伊前两天满县城的修家电，长得漂亮手艺还好，名气早就打出去了，也就是万富农一直在考察灾区才消息落后了时代。
失忆这种病，于一鸣这个村医一辈子也没碰到过，但是万富农见过。
76年唐山大地震，刚刚入伍没多久的万富农跟着部队开进了唐山，那场景万富农一辈子都忘不了。
灾后重建的工作他也参与了，那些劫后余生的人里，不记得或者不想记得过去的人不再少数，比起失去手脚甚至失去生命，失去记忆已经是很轻微的伤害了。
不过失忆一般都是小孩子比较多，很多全家都没了，不想记得这个惨剧，这么大的还是比较少的，失忆了还这么能折腾的，万富农也就见过这么一个。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还这么能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