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3-Ep3:白头(6)
同样是躲在地下掩体和防空洞中,市民的居所拥挤而杂乱,许多人分享着一块窄小的地盘并不情愿地同附近的其他居民争抢着由官员和地下设施中的工作人员们分发的过期食品;相比之下,依旧牢固地掌控着权力并主导这场战争的军政首脑们的日子却和往常一样,除了更换住所之外,他们还能享受到甜点和各式服务,丝毫不见被迫躲避在掩体中的窘迫。不过,和那些顽固地留在自己的宅院中并抗拒转移到地下掩体中的自命不凡的大人物们相比,这些军官的模样也显得和蔼可亲了许多。
在站岗放哨的士兵们看来,身形臃肿或是虽然和肥胖无缘但又凶狠的将军们一向不能算得上和蔼,只有最近经常出入于指挥设施中的这些新成员因为没有养出盛气凌人的作风而让他们暂且保持着敬意。由总统统帅的国家安全保障会议在这艰难的时刻全面指导着各项工作,而更为具体的军事事务则由合同参谋本部负责。每一个韩国人都可以自豪地说自己曾经是军人,并借此声称自己略懂一些军事问题。然而,剥开这层面具后,大多数被强制要求服役的公民从未认真地对待任何军事概念,更不必说在残酷的战争中发挥作用了。专业问题终究该交给专业人士来负责。
合同参谋本部议长李观默大将是所有穿着制服的韩国军人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人。和诸多前任一样,他出自在韩军中势力最强大的陆军,而陆军的代表则是现任陆军参谋总长殷熙正大将。战争的发展超出了将军们的预料,重要部门缺乏后撤的时间,以至于包括总统和军队指挥机构在内的诸多部门被围困在首尔,成为了瓮中之鳖。如果韩国的中枢在这里被朝军歼灭,抵抗就彻底成了笑话,而试图维持平衡以便从中谋取利益的大东合众国势必不会再次扮演斡旋者的角色。这场战争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对抗,或者说李观默大将没有信心从纯粹的军事角度战胜南下的敌人。同李璟惠总统一样,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向了远方,也就是俨然主宰着东亚的庞然大物。
研究相关政策的军方参谋人员以赋闲多日的安忠焕中将为首,他们不仅需要制定出解除首尔之围的作战方案,还要指出怎么打这场保卫战才能赢得更多的关注。归根结底,用安忠焕将军本人的原话来说,他们要做的是表演给外国看。
“表演给外国看……”殷熙正大将冷笑着,“这里只有我们三个,大家说话没必要掩饰什么。是要表演给大东合众国看,对吧?”
全身义体化对于希望自己摆脱病痛的平民或是在意志上寄托着事业的商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恩赐;在军队,全身义体化反而象征着冲锋陷阵的莽夫和敢死队,再说过于依赖四处充满危机和漏洞的新时代网络可能会让持有诸多机密的军队处于危险之中。因此,以这些普遍超过六十岁的老将军为代表的韩军首脑们保持着10%到20%之间的义体化比例,这样他们既能享受到新时代的便利,又不必担忧有朝一日自己成了黑客的傀儡。随之而来的副作用相当明显:谁也别想保持年轻。
这样说来,始终有着一头浓密黑发的殷熙正大将反而是三人中看起来最年轻的那个。
“不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他们是不会协助我们的。”李观默大将在看似唾手可得的机遇面前保持着清醒,“大东合众国和北韩合作了几十年,这一次他们没有公开表态,仅仅因为他们担心周围出现下一个越南。”
天花板震动了几下,不少灰尘掉落在桌子上。幸好桌子上没有茶杯或是水杯。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了几下,才恢复了正常。
“他们提出了一些条件,而我认为大统领阁下是不会接受其中任何一款的。”安忠焕将军疑虑重重地把自己整理出的版本发送给了两位上司,“大东合众国目前忙于巩固它在美洲的桥头堡,维持这场远征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军事力量,尽管俄国人正在东欧逐渐地取回优势。但是,他们很清楚,即便大东合众国的主力部队全部被困在海外战场上,只要他们稍微在我国和北韩的这场战争中表现出明确的倾向,我们就会立刻迎来一个被安排好的结局。”
“阁下……”殷熙正咬牙切齿地捏着手边的通讯器,“阁下太软弱了,每一次需要强硬的时候,她的表现都只能用失职来评价。”
李观默大将没有理睬同僚的抱怨,他一言不发地查阅着安忠焕提供的资料。现今的僵持是大东合众国介入的前提,若是韩军突然发生溃败甚至丢掉首都,大东合众国就没有兴趣帮助一个迟早要灭亡的国家。战争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大东合众国唯一的小动作是默认了朴光东的名义控制权,除此之外便装聋作哑。
“A方案也不是不能接受嘛。”安忠焕将军提议道,“合参议长,我相信我们至少有能力解除敌人对首尔的围攻,但是任何计划都可能出现失误。如果局势最终对我们不利,趁早接受大东合众国的条件也算是明智之举。”
不过,条件的核心却让房间内的三人都犯了愁,那便是对委员长意外身亡事件的解释。所有人都认为是韩军袭击了开城并导致当天视察开城的委员长毙命,这也是朴光东对外公布的宣战理由。即便双方实现停火,倘若朝鲜一方对内拿不出合理的解释,别说朝鲜人会因此而对朴光东不满,已经在这场战争中丧生的士兵和平民更会死得毫无价值。因此,不管最终达成的和谈条件是什么,袭击开城的罪魁祸首必须被抓获。
“就这些?”殷熙正大将在发完脾气之后才想起来研究这份文档,那时李观默大将开始讨论起大东合众国的附带条件来,“老实说,对于任何一个认为我军能打赢的人而言,他们都会认为这是耻辱的投降。”
考虑到朴光东其实对前线的朝军没有什么控制力,大东合众国还贴心地表示,若是双方果真达成了停火协议而朝军不听使唤,他们愿意派出一支志愿部队以协助朴光东消灭叛徒的名义进入韩国境内去剿灭那些失控的朝军部队——安忠焕在这一官方秘密态度下方注释道,大东合众国想找个借口学美国人。
“开什么玩笑!?”殷熙正大将火冒三丈,他压低声音劝说李观默大将不要理睬这种荒唐的条件,“北韩军率先进攻我国,并且不惜暗杀掉自己的委员长来充当宣战的借口,过错完全在他们身上!现在大东合众国要让我们自己反省,甚至还要派遣驻军到我国……”
“等一下,委员长真的已经死了吗?”
安忠焕将军的疑问把其他两名大将的情绪从着火点拉了回来。在担任国防大学校长并合格地履行着智囊这一角色义务的安忠焕将军面前,想要藏住秘密无疑是有些困难的。
“难道说……”
“战争开始以后,我方的舆论一直认为,这是北韩故意自导自演的闹剧,其目的是为了以战争拯救他们那因为失败的各项新措施而逐渐走向崩溃的经济。但是,假如这是委员长自己制定的计划,他不会把自己的命丢在开城。”安忠焕逐一为两位上司分析着战争爆发前的那些事故,“副委员长金斗源在战争开始前被暗杀了,这说明北韩的内部倾轧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内部如此高度对立的情况下,稍有理智的决策者都不会选择贸然开战。”
听到安忠焕将军的解释后,殷熙正大将已经被点燃的火气削减了许多。倒是满头白发的李观默大将一直摆出半睡半醒的模样,仿佛他随时都能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一样。
“行吧。就算是这样,这不能让我们摆脱目前的困境。”殷熙正大将重复道,“如果说这不是委员长本人蓄意策划的阴谋,而是那些不受命令的将领私自策划的一场战争,情况只会更糟糕,因为连大东合众国都找不出一个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他们放下武器的权威。”
安忠焕将军还有许多话要向两位上司报告,但殷熙正大将明显地表现出了不耐烦。当推门而入的卫兵告诉他们,有市民因地下设施漏水问题而开始集结时,殷熙正大将连忙戴上军帽跑出了房间,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安忠焕将军告别。当安忠焕中将将期待的目光投向李观默大将时,后者以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说道:
“我相信你,安将军。你是这方面的专家,那就把他们的秘密全都挖出来,然后告诉我们从哪里入手才能以尽可能少的牺牲结束这场战争。”
“是,合参议长。”安忠焕将军谦虚地表示自己不算什么专家,然而还没等他说出其他推测,李观默大将也戴上头盔离开了房间。几分钟之后,安忠焕将军才缓慢地拖着步子迈出房间,准备回到自己的住处。他还有许多话想要告诉别人,而别人恐怕不一定会接受事实。军队对李璟惠总统的不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在总统麾下的官员和幕僚们数次暴露出自己的无能后,军队甚至开始逐渐地在部分事务上选择了知情不报。
信任消耗的速度比积累更快。掌握着制空权的韩国空军骄傲地宣称,朝军的任何炸弹不会落到首尔市民的头上——于是,昨天朝军以实际行动粉碎了韩军的口号。正当军队思索着怎么掩饰这出丑闻时,地下设施的漏水终于让他们得以脱身,因为市民把怒火集中在了负责管理附近地下设施的官员们的身上。至于食品过期和药物短缺等问题,简直算不上是问题,更严峻的考验已经让市民和官员都苦不堪言了。
安忠焕将军浮肿的脸庞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更为臃肿。他和肥胖这个词无缘,相反,他算得上是这些将军中最瘦的几人之一。古代的将军靠着壮硕的体型显示出自己的威风,或许现代的将军也需要类似的气魄。瘦弱的安忠焕将军没有这种气魄,脱掉这身军服后,别人只会觉得这是个不起眼的、得了肾病(严重的浮肿)的老头子。
穿过被士兵们严密地防守的通道后,安忠焕将军接近了自己的临时住处。在那里,他看到了正和几名同事有说有笑地路过的任在永。
“校长,我之前去……您怎么又在吃泡面呢?”
“那么多人都饿着肚子,我怎么能忍心大吃大喝呢?”安忠焕将军迟钝地掂量着手里的泡面桶,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任在永会因为这种问题而产生疑惑,“……快说吧,你之前去做什么了?”
效力于情报部门的任在永由于兼管的领域忽然增多而变得忙碌,他不仅需要搜集情报,还需要处理发生在地下设施中的各类事故以免事故对战局造成不利影响——比如说漏水事件。除此之外,朝军出现在城市中心地带并射杀了几名市民和警卫,也给地下的市民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尽管任在永解释称那是由于某些人不想躲进地下设施而自讨苦吃,依旧有人认定是军队太无能才会把朝军放进来。针对地下设施漏水的抗议还没结束,因摄入发霉食品而中毒的市民又引爆了新一轮怒火。
“有时候我确实觉得大统领阁下很可怜。”任在永和安忠焕将军一起坐在屋子里吃泡面,这是他们在工作中为数不多的个人时间,“其实我们都知道,有些问题并不是大统领阁下在自己的任内犯下的过错,只是前几任大统领遗留的问题集中爆发了。”
“确实如此。”安忠焕中将稍微调亮了灯光,这样他才会觉得空荡荡的房间多出一些生机,“在永啊,很多看起来可怜的人,其实都先做过不少坏事。就算这些问题不是大统领阁下造成的,她也没有解决问题,对不对?寄托的希望越大,最后带来的失望也就越大。”
比起那些和李璟惠总统有关的花边新闻,安忠焕将军更关心入侵市中心的朝军士兵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任在永答复说,根据他从第一机甲机械化旅团现任临时指挥官柳成禹大领那里了解到的消息,部分朝军士兵从地下设施中入侵并成功地绕过这复杂的迷宫后冲进了首尔内部地区,准确地说是在江南区附近。全部入侵者都已经被击毙,他们没有对早已空无一人的重要建筑造成任何破坏。
“这次入侵有针对性。”安忠焕将军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中存在的隐患,“北韩军士兵没有误入任何市民定居点,也没有和通道中的警卫发生交火,他们几乎畅通无阻地在通道中寻找到了出口。”
“依我的想法,北韩军的计划是对我方首脑实施突袭。”任在永同样严肃地表明了自己的担忧,“只不过他们没想到国会议事堂和青瓦台差不多被撤空了,就算他们真的进攻那里,也拿不到任何东西。不过,校长,大统领阁下没有要求滞留地面的市民……回来吗?”
安忠焕将军浮肿的脸上蔓延着些许不正常的潮红,他尽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免得在自己的得意门生眼前说出什么会导致晚辈的敬重忽然崩溃的不文明词语。会留在地表的市民只有一种人——毕竟连乞丐都因为讨不到钱而被迫撤到地下——那就是自认为自己还有本事和入侵者讨价还价的大人物们。这些人没有机会逃离首尔或是韩国,那时的戒严措施阴差阳错地使得他们同样被困在城市中成为了天然的人质。
“他们不怕死,让他们留在上面吧。”安忠焕将军叹了口气,“别为他们担心,我们是给国家打工的,而他们是主人。雇工为什么要关注主人的生活呢?”
“昨天可是有人被入侵的北韩军士兵杀害了。”任在永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失职,“我们说不会让北韩军进入市中心,于是他们进来了;我们说过不会让敌人的炸弹落在市内,然后炸弹也落下了;现在我不想再谈什么承诺,承诺向来靠不住。”
安忠焕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学生。尽心尽力地在某一岗位上从事相关工作,这是最理想的工作状态。任在永是服务于情报部门的军官,而情报部门的任何一名职员都或多或少地同最不该暴露在阳光下的黑暗有着联系。不谈所谓的对错,也不谈道德和理念的优劣,仅从职业性的角度出发,任在永一向是优秀的情报人员。和那些应付差事的同僚相比,他真正地把工作当成了视野。
“我就喜欢你这种态度。”安忠焕将军把空的泡面桶放在一旁,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上次你去搜集那几个娱乐明星的材料时,也是这副模样。按照你想的去做吧,要是需要内部资料,找我就行。我虽然没机会接触实战部队,但所有经过合同参谋本部的汇报内容都必须从我这里经过,你只管放心。”
尽管这里的地下设施目前还是安全的,任在永不能对继续活跃在战场上的朝军突击部队坐视不管。除了必须严格地调查内部泄密外,他还建议想办法追踪在巷战中给韩军造成沉重打击的朝军部队的踪迹。朝军现在暂时还不想把首尔夷为平地,那么这支拳头部队就是他们用来消灭韩军驻防据点的利器。阻碍韩军做出针对性反击的是敌人的神出鬼没,尚未有任何一支部队能在这支敌军的突袭下坚守防线。
——当然,朝军不会让精锐部队单打独斗,每次突袭必定伴随着小规模的全线试探性进攻和火力支援。
“你找对人了,我这里确实有些还没来得及上报的内部资料。”安忠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反正我看殷总长也不一定会重视,那就先让你看一看。”
任在永并没有多少心情向着他的恩师道谢,这份先手情报只会令他对战局的预判变得更悲观一些。原来,军队拦截到的消息和大东合众国方面提供的情报显示,战争爆发后,朝军一方开始在海外广泛地召回原先因各种因素而被迫流亡的军官,并将这些名副其实的亡命徒编入了一支特殊作战部队。毫无疑问,这是另一种【惩戒】和【赎罪】,只要这些流亡者以血战证明他们对朝鲜的忠诚,就能在这特殊时期获得原谅。连委员长本人都梦断开城,还有什么铁律是不能改变的呢?
“想不到,连他也在。”任在永找出了其中一个最显眼的名字,“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想方设法让他找机会投奔我们,没想到他还是决定回到自己原来的祖国。”
出现在任在永视野上方的是一名黑脸大汉,旁边则是十年前的对比照片。陆军大佐明海俊,和委员长生于同一年,现年42岁,多年前因其养父即时任副委员长崔书龙在斗争中失败并被处决而流亡。韩国一直希望流亡的朝鲜人来到他们这里定居并成为【脱北者】当中的一员,其中也包括不少着名的朝鲜官员。但是,军人和权贵出身的明海俊拒绝了所有招揽条件,选择了继续流亡。这么多年过去了,陪在委员长身边的副委员长不知换了多少代,最近一代副委员长就是去年被暗杀的金斗源次帅。前委员长的养子这种身份不能吸引过多的关注,以至于明海俊逐渐地消失在了韩国情报部门的视野之中,直到最近一系列证据表明他回到了朝鲜并继续效忠于他的祖国。
“他们相信自己的奋战会为北韩彻底统一这个半岛做出一份贡献。”安忠焕将军的脸色看起来变得更不妙了,任在永多次建议他别在个人饮食上敷衍了事,但安将军向来不听,“这些人完全不怕死,像疯狗一样在市区内横冲直撞,我军很少有哪个据点能抵挡他们的进攻超过半个小时。”
“也许我们可以派出专门的应对小组。”任在永的心中浮现出了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我会和前线部队确认的。校长,我还有些工作,得尽快离开了。”
“你去忙吧,有事记得和我说。”
离开安忠焕中将的住处后,站在走廊上准备联系麦克尼尔的任在永突然发现走廊左侧有个人影,他迅速地跑过去进行确认,但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肯定是看错了……喂,麦克尼尔,我这里有份情报要交给你……记得告诉你的长官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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