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9-Ep3:黑暗森林(15)
【我们的文化和艺术是不怕“有倾向性”的罪名的。是的,文化和艺术一定是有倾向性的,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也不可能存在没有倾向性、所谓非政治的文化和艺术。】——尤里·纳尔莫诺夫,1954年。
……
尼古拉斯·斯塔弗罗斯把箱子抬到仓库外的空地上,让跟随他前来的西德军士兵检查这些被缴获的装备。兴致勃勃的西德军士兵们争先恐后地跑来瓜分这些【战利品】,尽管他们过不了多久就得把这些东西上交给联军指挥机构,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被复仇的欲望所支配的人们仍然可以想象着自己扮演正义使者的角色。
“鬼知道他们在这里还有多少仓库……这不是几个低级军官能办得到的。”秃顶的希腊人审视着脚边的箱子,他认得其中那些不同口径的弹药。纵使不同平行世界的历史有着不同的走向,俄国佬的作品一如既往地令人厌恶。“这里没什么可找的了,叶克伦。把缴获的东西都收走吧,然后……它们会在未来的战争之中发挥重要作用。”
“我们仍然需要追踪这些武器的实际流向。”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戴着眼镜的格蕾特尔·叶克伦指着箱子中的武器向斯塔弗罗斯声明其中的危险性。几个月以来,希腊人还从未见过她穿短袖衫,今天也一样。颇有些书生气的前东德军战术机驾驶员解释说,其中一部分武器是在1983年底到1984年初这段时间流出东德的。“我本来以为它们不会有机会出现在这里,谁能想得到——”
希腊人没说什么,这其中的关系着实有些复杂。1984年5月围攻布达佩斯的联军向巴尔干半岛方向撤退时,或许有不少流亡至南欧的史塔西残余成员借着这个机会逃回意大利再北上德意志地区、与他们那些爱国联盟同伙合流,从而里应外合地完成了黑森林事件的阴谋。但这仍然说不通,如果说黑森林事件是爱国联盟勾结史塔西余孽一手策划,那么导致了卡萨德失踪的难民营叛乱则显然不是出自史塔西之手。
也许该调查一下东德军换下来的武器去了什么地方?热衷于用美军的先进装备来代替俄国佬的仿制品的东德军有浪费的底气,这其中制造出的隐患同样惊人。但……斯塔弗罗斯并不清楚那要花费多少时间。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岛田真司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身体虚弱的埃贡·舒勒又是一副随时会倒下的模样。即便麦克尼尔和彼得·伯顿没有明说,谁都清楚失踪已久的卡萨德大概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此等惨重的损失勾起了希腊人一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回忆,他不想再去记起被俄国人的军犬追得漫山遍野地逃跑的日子。
“所以,真正该为这些悲剧负责的就是那些逃到了南欧的史塔西军官们,他们和爱国联盟成员勾结起来——不对,爱国联盟本来就是他们组织起来的——去实现他们不可告人的阴谋。”不管这个结论是否正确,至少斯塔弗罗斯愿意采用这种说法,“现在只需要把口供也落实,问题就简单多了。”
1984年9月上旬,尼克斯·斯塔弗罗斯对上个月的黑森林事件的调查仍未结束。参加叛乱的西德军指挥官众口一词地声称他们要把德意志从完全不顾欧洲大局的美国人那无比糟糕的指挥之下拯救出来,袭击心灵雷达并迫使岛田真司和别利亚耶夫的ALtERNAtIVE-3备用项目组用那个总之连袭击者自己都没搞明白有什么用途的装置瞄准柏林巢穴就是这些自作聪明的家伙所能想出来的最有效的办法。
自然,他们的【好心】起到了截然相反的效果,但被关进监狱里的军官们却坚称该为这些悲剧负责的是美国人和俄国人而不是他们自己。
整起袭击事件的谜团直到现在仍未解开。利用岛田真司和莫瑟开发出的洗脑程序中的漏洞成功地让防守基地的大部分防御部队变成了只能原地看戏的木偶的叛乱部队是从哪了解到这种机密的?麦克尼尔不知道,斯塔弗罗斯当然也不会知道。把研究团队成员全都抓起来逐一加以严厉审问或许是最有效的方法,然而埃贡·舒勒决不会允许俄国人在关键时刻做出一些足以让研究团队瘫痪的过激行为。带着嫌疑的研究人员们依旧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他们忐忑不安地注视着日渐消瘦的瑞士学者的背影,希望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住进重症监护室里的不幸者。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俄国人用ESp能力者逐一审讯参加叛乱的军官。唯一的问题是,能够高效地翻译那些抽象画的岛田真司目前昏迷不醒,自学成才的莫瑟或是舒勒以及还在拼命追赶的麦克尼尔在这方面的本事甚至还比不上一知半解的别利亚耶夫。况且,黑森林事件中的惨重伤亡无疑让俄国人有所警觉。接到了阿拉斯加方面严令的别利亚耶夫到医院来探望岛田真司或许就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了。
种种问题拦在他们面前,坚信这场漫长的战争必将以人类的胜利告终的麦克尼尔不愿妥协。就算是为了不让李林看笑话,他们也要坚持到底。当埃贡·舒勒试图把对bEtA专用心灵控制器的工期再缩短的同一时间,斯塔弗罗斯也接受了稳定后方环境的任务。不能再有下一个黑森林事件,那将会彻底粉碎他们以非常规手段对付这群外星异形怪物的希望。
排除那些满嘴NSdAp信条的疯子的胡话不谈,参加叛乱的西德军作战部队所使用的武器实际上是从东德流出的,这一点在事发时就有俄国人发现,不过联军的相关调查机构(尤其是麦克尼尔和他的小团队)注意到这一异常现象时并未提高警惕。混用武器装备的现象在各种物资日渐短缺的情况下变得不可避免,过不了多久,就连燃油也会成为稀缺品。
“麦克尼尔,我这里有个新发现。”返回驻地的斯塔弗罗斯把上午的情况汇报给了还在黑森林基地待命的战友,“黑森林的叛军使用的是东德武器装备不假,但是这批东西呢并不是他们在西德私自囤积下的那一部分,而很有可能是从巴尔干地区流入的。”
“我不关心他们用的武器是从哪来的,现阶段而言这并不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确定吗?”希腊人抬起头,望着窗外来来去去的士兵们。这里不久之前还有一片茂密的树林,现在他却能顺利地从屋子内直接看到另一头的高地底部,“听我说,麦克尼尔,发生在黑森林的袭击事件很有可能不仅仅是爱国联盟勾结部分西德军指挥官策划的一起……闹剧,我有证据表明西德方面和东德方面多少都有些嫌疑。”
电话另一头的麦克尼尔深吸了一口气,将话筒暂时放下,对桌子另一侧的伯顿说:
“斯塔弗罗斯说,跟他一起调查叛乱部队武器来源的那位叶克伦中尉发现叛军使用的武器是去年第二次柏林战役期间逃亡到南欧的那部分原东德军和史塔西将领带走的。听上去一点都不可信,他们是怎么逃回来的?UN军的人又不是瞎子。”
“从技术上来讲,问题不大。这些人还没有愚蠢到用他们原本的身份公开活动的程度,而我们当时也没有时间对所有难民进行更详细的筛查。”伯顿两手一摊,把问题又抛回给了麦克尼尔,“你知道的,我们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填了bEtA的肚子。”
不想继续推卸责任、把问题都归咎于联军指挥机构的麦克尼尔稍加思索,让斯塔弗罗斯继续对相应的可疑线索进行跟踪调查。不管爱国联盟现阶段有什么目的,哪怕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着要用更加行之有效的手段对付bEtA,当他们已经对人类抵抗bEtA入侵的事业造成了危害之后,什么借口都没用了。不把这群疯子和恭顺派信徒同等对待,简直对不起他们带来的破坏。
“总这么防着他们,也不是办法。”希腊人光秃秃的脑袋,若有所思,“得找机会把他们的组织瓦解……”
他离开办公桌,来到角落里的柜子旁,谨慎地输入了密码,取出了他保存起来的重要文件。从黑森林事件爆发到现在,尽管大量重要证据很可能由于各方的过激处理措施而灰飞烟灭,但只要是有人经手过的事务就一定存在漏洞。凭借着多年来锻炼出的本领和直觉,斯塔弗罗斯从中艰难地捕捉到了那些在别人眼中根本不存在的线索。
西德军和东德军在黑森林事件之后擅自使用武力镇压部分难民营,造成了大量难民伤亡。由于情报被严密封锁,战区之外后方安全地带的平民无从得知此事,难民们大多也不知情,联军指挥机构也没有就此专门处罚相应的军官。这一举动被双方的指挥官解释为防止爱国联盟发起又一次难民营叛乱,也许他们是正确的,而斯塔弗罗斯对此有不同的理解。
被击毙的难民之中确实藏着疑似爱国联盟成员的可疑人物。这些人和西德军、东德军的内部腐败行为脱不了关系,他们通过协助部分军官倒卖物资来填满少数人的腰包、为那些只想着逃往大洋彼岸的懦夫提供更多的机会;同时,生活状况因供应物资数量和质量下降而受到影响的难民们也急需物资,尽管斯塔弗罗斯并不认为武器弹药是难民的必需品。事实证明从两支德军手中流出的那些武器装备在难民手里几乎没有发挥作用,一半以上的难民后来乖乖地交出了自己私下拿到的武器。
正是透过这些死者的身份,斯塔弗罗斯成功地找到了一部分同他们勾结的军官,并在联军相关机构的协助下采取了必要措施以结束这些乱象。那些未经登记的或被登记用作他途的仓库很快就被找了出来,里面的全部赃物自然也被联军收走了,大家需要这些物资来支持这场战争。
调查似乎可以在这里告一段落了。由于爱国联盟骨干返回西德再加上部分军官的腐败行为,以至于叛乱部队有了可乘之机——把类似的结论交出去,肯定能让一部分人满意。
这其中不包括仍然紧皱眉头的斯塔弗罗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逮捕或处决几个只想着捞钱的军官无济于事,爱国联盟的支持者能肆意妄为到在黑森林基地内发起一场叛乱的程度绝不是仅用几个军官的个人行为就能解释的。
第二天一大早,斯塔弗罗斯和格蕾特尔·叶克伦以及其他前来调查的相关人员乘车离开,这里没什么值得他们关注的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腐败,抓走这一批还会有下一批,更不必说许多人都盼望着自己能够早日逃离即将化为地狱的欧陆、前往相对安全的英国或是目前看来绝对安全的美国去躲避灾难。
没有多少人相信人类能够在欧陆实现反攻。
“叶克伦女士,和我说说去年的事吧。”斯塔弗罗斯百无聊赖地玩着计算器,这是他在路上唯一的消遣了,“我记得第二次柏林战役是在夏天……史塔西早在那之前就被你们铲除了,不是吗?他们为什么还会有能力鼓动一批现役将领和他们一同逃离?”
“说来话长了。”格蕾特尔摘下眼镜,盯着右侧镜片下方浮现出的裂纹,“那时候我一直在住院……海姆总理最初的主张是,为了稳定现状考虑,也为了让我们不变成下一个史塔西,要在暂时保留SEd的同时循序渐进地铲除史塔西对我们东德的毒害。虽然计划如此,在那之后局势就失控了,把过去的痕迹消除干净成了共识和一种时尚。”
“所以说,一群对现状相当不满的东德军将领联系了被你们通缉的史塔西将领,然后选择逃往南欧继续抵抗而不是追随你们这个已经完全倒向了NAto的东德。”希腊人点了点头,不管他有多么不喜欢俄国人,他也要承认那套Nod兄弟会歪理邪说能够俘获不少人的心、坚定其中一部分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抵抗到底的意志,“让我比较疑惑的是,他们在西德的影响力扩散得很快。我以为爱国联盟的主体是东德人,至少在难民营叛乱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上个月发生的事情却证明他们成功地向西德施加了更大的影响力。”
斯塔弗罗斯不清楚爱国联盟是怎么做到的。当然,思想不会凭空进入人的头脑之中,爱国联盟一定用了某些手段来影响那些西德军官。希腊人以为以前在东德军担任政治指导员的格蕾特尔会有独到的理解,不过缺少相关情报的格蕾特尔并不能指出由东德的旧势力残余组成的爱国联盟能够这么快地腐蚀西德军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盯紧所有的德国人总归没错。西德军也好,东德军也罢,还有那些难民也一样,谁也没法排除被爱国联盟渗透和影响的嫌疑。过去的历史还有斯塔弗罗斯从麦克尼尔口中了解到的未来让曾经为着自己的祖国和信仰奋战了一生的虔诚基督徒明白,任何能够兴风作浪的地下秘密组织的兴起都离不开某些大人物的庇护——要么就是比这些大人物更强大的第三方势力的支持。此外,平民的力量也不可忽视,指望对现状不满到了极点的难民去意识到自己在爱国联盟的语境中的地位是不切实际的。
有些烦躁的斯塔弗罗斯把视线挪向了车窗外,光秃秃的荒野上点缀着几间人去楼空的屋子。不会再有人停留在这里了,担心脱离掌控的平民都会被爱国联盟渗透的联军指挥机构下令用武力手段把战区后方一定范围内的平民撤走,至于如何安置那些人则是后方的办事人员需要头疼的。
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之中,物质条件和精神条件缺一不可。若是要斯塔弗罗斯从中做个选择,他更倾向于重视精神条件的作用。不必说那些从未见识过bEtA真容的平民,即便是相当一部分参加战斗的士兵也并不明确自身的使命。有些人只把对付bEtA当做一项可以偷懒耍滑的工作,另一部分士兵则只顾着逃跑。大部分人天真地相信这些外星异形怪物可以在人类不付出更大代价的情况下被阻挡住,可愿意为创造出这样的条件而做出牺牲的人少之又少。
斯塔弗罗斯不愿去对那些懦夫横加指责,他自己也并不是能够创造出机会的关键人物。倘若麦克尼尔等人现今的奋战能够为人类文明争取到更多的时间、而他在后方的工作又能让麦克尼尔等人无后顾之忧的战斗,现在的努力就是有意义的。调查不能停下,新一轮调查等他回到基地之后马上就得开始,一切都得按他的期望高速运转起来。
他们平安无事地返回了驻地,仍然打算刨根问底的斯塔弗罗斯又单独前去黑森林基地,向麦克尼尔询问能否使用ESp能力者来搜集相关情报。麦克尼尔向他重申,由于没人能够保证准确地理解ESp能力者传递的信息的含义,这种所谓的调查方法存在相当大的风险和隐患。
“我不明白。”麦克尼尔的表态让斯塔弗罗斯相当不满,“你们要我去难民中寻找天生的ESp能力者,等找到了之后又不让我使用他们。”
“注意你的用词,他们不是工具。另外,这是两回事,斯塔弗罗斯。”麦克尼尔心平气和地对战友解释说,他们找到的ESp能力者在这方面还需要经受更多的训练,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不能让好不容易找来的小白鼠暴露身份,“【彩虹一号】的年龄太小,她对很多事缺乏概念,更不必说以清晰的逻辑去描述那些事了。为什么不去德国人的秘密档案馆进行调查呢?那些人想在严密的军事管制之下自由活动,至少要有一个允许他们这么做的合法身份。”
“我怀疑——”
“麦克尼尔,他们又有新计划了。”彼得·伯顿推门而入,旁若无人地来到斯塔弗罗斯身后,熟练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包香烟,又很不客气地借过了斯塔弗罗斯刚放在桌子上的打火机,“等咱们那个对bEtA专用心灵控制器竣工了,联军就会以瘫痪柏林巢穴为目的发起一次大规模进攻。”
迈克尔·麦克尼尔叹了一口气,他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小声说道:
“好吧,假如他们认为这会有效,那就由着他们去吧。”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只剩下了伯顿用打火机点火的声音。斯塔弗罗斯想说些什么,又怕打扰了麦克尼尔的思路。联军不是计划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地推进吗?为什么又突然改主意了?即便中欧地区的bEtA数量已经在先前的作战中被削减了一部分,剩余的那些仍然足以对联军构成重大威胁,更不必说心灵雷达在岛田真司进了医院之后所能发挥的作用就十分有限……
斯塔弗罗斯恼怒地从伯顿手中拿回了打火机,继续对麦克尼尔说:“那些归相关情报机构控制的秘密档案库并不是什么绝对中立又可靠的地方。我甚至怀疑我们先前的行动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凑巧地派军队去——”
伯顿不慌不忙地吐着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视线,“无非是先伪造一个难民身份,再用某种手段把难民身份消灭掉、以此掩护正在使用的新身份。这样一来,外界的调查就会在涉及到他们从巴尔干撤回德国的方法时陷入困境之中。不妨从死人身上找线索,斯塔弗罗斯。”
这办法听上去可行,斯塔弗罗斯想着。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弃让ESp能力者加入调查的斯塔弗罗斯在离开前去拜访了亚历山大·莫瑟,他以追踪叛乱部队武器来源的理由和负责了一部分洗脑程序的莫瑟进行了沟通,希望能够了解到同那场简直是闹剧的叛乱相关的更多情报。
“没想到您很意外地擅长情报工作和调查这些秘密组织。”莫瑟第一次见到斯塔弗罗斯时,对方还是一个专门负责难民事务的普通UN官员,“不得不说,这天赋让我相当羡慕。”
“这也并不是什么天赋。为了活下去,就得多掌握一些本事。”斯塔弗罗斯尴尬地笑着,“……能行得通吗?我听说那些俄国人……”
“我会试试的。”莫瑟答应帮斯塔弗罗斯问问俄国人的意见,“哦,我刚才想说的是,我已经记不得你是什么时候兼职负责这些事了。一般来说,和我经常打交道的人突然去做了不相干的工作,多少会让我惊讶几天,但我竟然记不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些调查的……”那被黑眼圈包裹着的双眼流露出一丝好奇,“就像是……你本来就该做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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