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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间,曾一骞又给何处拿来一款新手机,说道:“短短几个月,已经给你买了三只手机了。你再这样,我改行卖手机了啊。幸好上次是我给你申请的号码,密码我还记着,我就给你沿用原来的号了。我新的私人号码已经存着了。

何处接过来,把曾一骞的名字改成小菊花,又给手机加了密码,还特意设置成密码输错十次以上销毁所有数据,才安心了点。

太好了,她现在正需要一个手机好方便联系萧逸,只是这几天再也没见到薛浩然,她还没机会问清楚,萧逸到底在哪呢。

出院这天,何处趴在病床上把玩着新手机,里里外外也看不出是啥牌子,百无聊赖的说,”曾一骞你还真是越来越小气了,以前好歹送个土豪金,现在咋不送个苹果6了呢!“

曾一骞没有回答,何处抬头一看,他竟然奇迹的没在病房。从一大早,她就看到曾一骞神色异常,一会欢喜一会忧的,有时候还看着她痴痴傻笑,让她严重怀疑曾一骞已被她折磨的精神失常了。

何处浑身一震,跳下床,此时不跑,共待何时,等曾一骞回来,没准就直接把她押到别墅去了。

换下病房服,拿了张报纸遮住脸,小心的贴着墙,趁护士一个不注意,何处溜了出去。

不过何处并没离开医院,而是来到保健楼,据她所知,一般做康复健的病人都住在保健楼里。

何处沿着走廊走了一圈,连个护士都没见着,只看到有一间病房的门是开着的,一条敞开的缝隙像一种呼唤,何处下意识走过去,手刚要触碰门柄,将门推开那一瞬间,病房里传出了杯子碎裂的声音。

在这安静的楼道里,玻璃碎裂的声音显得格外大,何处吓了一跳,然后一个充满了愤怒和怨恨的女声紧接着传了出来,带着哭腔,”从你出事那天起,是我守在你的病床前日日夜夜啊!是我寝食不安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你啊!是我每天孤单地在你身边哭啊!你的何处她在干嘛?她在和我表哥,在和北京城的传奇曾一骞谈情说爱!她在过她甜蜜美好的小日子,压根都不知道病床上还有一个你!而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喊何处的名字。“

何处愣在门外,这个声音她听得出,是薛嫣然的。那水杯,也是她摔在地上的。

此时此刻,薛嫣然在病房里,漂亮的眼睛都噙满了泪,忍着不流下倔强而悲凉的望着病床前的萧逸,自嘲般的苦笑,喃喃,”你还问我何处在哪里——“

那一刻,病房是静寂的,像一片了无生命的海。

何处低着头,仿佛被钉在了病房门外。呼吸突然有些艰难,眼泪不住的在眼里打转。手轻轻地从门柄处缩了回来,何处轻轻地抬头透过在那道像伤口一样的门缝,终是看到了萧逸。

事隔半年再见到他,他安坐在病床上,脸色有些苍白,透着一丝憔悴,比以前更瘦了。他安静的坐着,沉默间,像是一个孤单的影子。薛嫣然就在他对面站着,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和愤怒。

他们之间,碎了一地白瓷,清水蜿蜒,湿了一地。

何处看到了萧逸,看到他搭在床上失了半截的左腿,旁边依立的桃木拐杖看来触目惊心,那一刻,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

只是那一眼,何处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她相信,在萧逸劫后余生醒来那一刻,薛嫣然应该是喜极而泣的。这样的一个如静如水的男子,任谁看了也会心痛。

何处突然觉得,萧逸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她,是不是还喜欢她……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萧逸他已经”康复“了。他还可以再站起来,可以走他们曾走过的路,可以踩他们踩过的沙滩,可以旅游,可以站手术台前,可以像路上任何一个人来人往。

何处抑制住了眼泪,呆呆的,却又小心万分地在门后面,看着萧逸。她是寻他来的,却不知道此时该不该进去。进去应该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她是来看看他那条残缺的腿的?

萧逸面对薛嫣然的质问,一言不发,他一直都是一个不擅长掩饰的人,从小到大。

薛嫣然突然笑了,笑的那么凄凉,她仰着脸,说,”萧逸,你就连编一个谎话骗我的力气都不肯花吗?

萧逸抬头看了看薛嫣然,终是有些于心不忍,他说,“嫣然,我们……”

萧逸还没说完,薛嫣然就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腿大哭。他坐在病床上,她跪哭在病床下,满脸泪水,那么骄傲的女子,从小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的她,在萧逸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她说道,“萧逸,求你骗骗我吧!就像别的男朋友骗他们的女朋友那样骗骗我吧,你骗骗我你的心里根本没有了何处好吗?求你骗骗我吧!萧逸……呜呜呜……”

这样的薛嫣然像一泓柔软的春水,像一只惊恐中的小鹿,像一个迷路的小孩,而萧逸是她唯一的慰藉,迷蒙如雾的双眸,凄凉如冰的眼泪,别说何处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薛嫣然,连萧逸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一刻,饶是百炼钢,也化成绕指柔。

萧逸低下头,看着怀里哭得尤是悸动的薛嫣然,眼眶也轻轻地红了,他仰起头,像是要抑制住将要流出眼眶的泪水一样。

最终,他再次低下了头,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坚定,像是应诺了薛嫣然的哀求,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一字一顿的说,“别傻了,嫣然。安安,她只是……我的……妹妹,我的……亲人而已……”

说完这句话,眼泪从萧逸的眼眶里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落在薛嫣然乌黑的头发里。也落进了何处的心里,这是别离了半年后的萧逸,第一次在她眼前落泪—

话语如刀,眼泪如盐。

何处的心,就像被刀刺过却又进入了盐水之中,那么疼痛。

她在门外,缓缓蹲了下来,心里难受得很,却不得不捂住嘴巴生怕发出声息,惊扰到屋子里的那份来之不易的美丽。

为什么人总要不停的做这样的证明,证明彼此不再对方的心里。不是证明得让别人相信,而是要证明到让自己去相信。

薛嫣然仰起脸,看着萧逸,笑了,微微悲凉,很显然,在她眼里看来,萧逸这番话并不值得她去信任。

她突然对萧逸说,“萧逸,我们结婚吧!”

萧逸愣在病床上,何处猛然抬起头,愣在病房走廊冰冷的地板上。

薛嫣然说,“萧逸,我们结婚吧,你曾答应过我的。”

何处的心顿顿的麻了一下,那个与她一起骨肉相连长大,事事为她着想的男孩,终是允诺了别人。

薛嫣然拉起萧逸的手,仰起头,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萧逸,我都不去求你爱我,我只求你娶我!我不同她去夺你的心,我夺不了我知道啊!可是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只有你在我身边!”

她哭着说,“萧逸,我们都是成年人,你冷静的想想,你心里有何处,如果何处心里还有你,可是,你能给她未来吗?你们现在这种关系,能给她婚姻吗?你妈妈会答应吗?你们已经是兄妹了,你能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吗?”

薛嫣然哀泣着,“萧逸,娶我吧!我已经没有妈妈了,浩然不亲近我这个姐姐,爸爸只专注他的事业,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能有孩子了,我只有你在我身边了。你答应过我,要照顾我一辈子。也只有这样,何处才能去拥有自己的幸福!安心坦然地去幸福!你知道吗?她和表哥发生过争执,这些争执全部因为你!他们在闹分手啊!你一定要让他们俩分手吗?萧逸,你想想何处怀着表哥的骨肉啊,你忍心让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吗?”

……

薛嫣然这番一连串的话,让萧逸愣了很久,他的脸色苍白而寂寥。

利剑穿心,不过是这个滋味。

病房走廊冰冷的地面上,何处猛然惊觉,薛嫣然并没有告诉萧逸,她和曾一骞已经分手了,甚至还给她编造了一个怀孕的假像。兄妹?骨肉?何处突然笑了,心中虽是苦涩,却懂了薛嫣然。

如果她是薛嫣然,何处想她也会这么做,在彼此解除误会之前,在她和曾一骞已经分手这个消息让他知道之前,在最快时间内与萧逸结婚,以免夜长梦多。

陷入爱情里的女子,使尽手段,只不过求一个男子,一生到老。男未婚,女未嫁,谁能去指责那一些是是非对错。

萧逸一直是沉默着,他似是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思绪中。

薛嫣然再次收起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流着眼泪,温柔地将萧逸的手搁在自己的腮边,闭上双眼,贪恋着那份来自他掌心的温度。她说道,“萧逸,我追寻了你这么多年,纷纷扰扰,好不容易追到你了,你却拿着我们的”爱情“,来掩饰你对另一个女孩的爱而不能。我痛恨过何处,做过错事,让人讨厌,让你生厌…而如今,千帆过尽,生死历经,骄傲如我,什么都没了,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女人都不是了。我都肯恳求你,尽情拿着我们的”婚约“,去掩饰去成全你们彼此的幸福。你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啊……”

萧逸沉默了。可以说他几乎都在沉默。

何处突然记起这样一句,有时候,在女人的爱情战争中,不争,就是最大的“争”。

突然,薛嫣然止住了哭声,扬起小巧的下巴,满眼期盼地看着萧逸,说,“我可不可以理解你已经答应如期举行婚礼了。”

萧逸深深地看着薛嫣然,眼眸之中有多少内容,何处看不到,她只看到,薛嫣然的眼眸里,闪着一种叫做期待的幸福光彩。

何处突然鼓起勇气,站了起来,她想冲进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冲进去做什么,可当她的手伸向门柄那一刻,一直沉默的萧逸说话了,“我曾答应过你,一切如你所愿。我们——结婚。”

何处的手,从门柄处,重重地落了下来。

何处对自己笑了笑,到此为止吧,何处。他们这次是真的要结婚了。她现在已不想指责薛嫣然用这样的方式追求幸福,她的幸福显得如此重要和紧急,因为在她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内心早已被践踏得一片狼藉。

只是萧逸已不需她照顾了。他的那份债她永远也还不上了。就在何处的手落下的那一刻,却看到病房中薛嫣然俯下身去,她从地上捡起一片细碎的白瓷片,放到萧逸手里,然后她用右手迅速拉起萧逸的手,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划破了一个圈——艳红色的鲜血,如同甜蜜的情话,表示了一生的不离不弃—

毫无准备的萧逸显然被惊到了,他慌忙地收回手,拉过薛嫣然的无名指,那一圈艳红,玛瑙一样。

曾一骞说的对,薛嫣然的精神果然异于常人。

薛嫣然冲着萧逸笑,“我不要钻戒,我只要有你给我的血戒指,萧逸,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了,你用它把我一生都囚禁了。”

那道漂亮的红色,环绕在她的无名指上,像疼痛的誓言一样。

萧逸吃惊地看着薛嫣然,眉目间有种心疼和内疚。薛嫣然这种极端的爱情,似乎将他逼入了绝境,令他无法思考。他轻轻地抬手,很小心地擦掉她的泪水,说,“我可能……永远不会爱你……”

薛嫣然就哭得更厉害了,她将萧逸的手紧紧拉住,哭着说,“只要你肯给我机会爱你,我会用一辈子来陪你,来暖你!”

萧逸看着未薛嫣然,清亮的眸子里,透着复杂难言的神色,他沉默着掏出手帕,试图给她擦干无名指上的血迹。

薛嫣然拒绝了,她拉过萧逸的手,将瓷片捏在手中,仰起头,没有说话,但是满眼的询问,只有一句话—我,可以吗?

萧逸生看了看薛嫣然手中那片瓷片,漂亮的唇紧紧抿着,一直沉默。

薛嫣然并没有给他时间思量,在她眼里,这就是默许。或者即使萧逸的沉默是一种拒绝,她也要将它改变为“我愿意”。

于是,她轻轻地附身,小心翼翼地用碎瓷片在萧逸的无名指上划下一圈血痕……

萧逸的眉心微微皱起,疼痛划断了他的思量他的退路,也像划在了何处的心上。

这是两枚永生都无法脱下的婚戒,也是他们赠与彼此的一生之痕。

而可笑的是,何处见证了他们“互换”戒指这一刻。何处有些摇摇晃晃,咧嘴,笑了笑,对自己说,这次搞偷窥搞得爽吧?何处。

要不要进去恭喜一下啊,说几句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然后,顺便替他俩擦擦血什么的。

何处冲着空气拼命地笑,做各种鬼脸给自己看,眼泪却在拼命地流。

那一刻,病房门突然被打开了,薛嫣然迎面出来,眼角依稀有着泪痕。她看到何处,如遭雷劈一般。

萧逸猛地转身,漂亮的双眸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忽而明亮的光,那仿佛是历尽千年的一个回眸,漫长而遥远。

何处却在他回头看到她的那一刻,没命一样的跑开,躲到转角处,如孤魂野鬼一样,忍住泪,忍住呼吸,忍住不号啕大哭……

薛嫣然不复刚才在病房的温柔,走过去冷眼看着坐在地板上有些情绪激动的何处,声音尖酸而刻薄,有种先发制人的虚势,说道,“何处,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被曾老太太看见了可不好,前些日子你在记者面前张牙舞爪的相片和烂事一箩筐的报道,已经让曾老太太大为光火了,你可千万在老太太面前端庄了,要是再让她知道你和表哥在一起时,还惦记着别人的男朋友,恐怕是进不了曾家的大门了。你看看今天的乔曼,曾经苏雪,她们都是有过”丑事“的人,所以,曾家不欢迎她们。而且,我姨妈更不欢迎我们的曾二公子有一个声名狼藉的女朋友的!”

“哦,我忘了,你不是表哥女朋友了,他不要你了!”

他不要你了!

刚才还那么温柔的女子,怎么突然这么刻薄啊。薛嫣然的话,和刚才的那一幕,像两把匕首一样直直的插在何处的胸膛,让何处突然难受得厉害,反胃的直想吐。

这时病房里传来萧逸的声音,他倚门而问,“嫣然……你在和谁说话?”

薛嫣然回头,微微一笑,说,“没谁,一个乱跑的小孩。”

何处抬眼看她,薛嫣然的脸依旧是温温柔柔的笑。

那一天,医院里,何处与萧逸只有十几步远的距离。却再一次擦肩而过。

他们俩手上的“婚戒”娇艳如花,何处一人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泪如雨下。

萧逸背靠在门上,左手上,无名指血戒如花;右手边,却只肯留给一个人。

他问薛嫣然,“在和谁说话?”

她说,“哦,没谁,一个乱跑的小孩。”

很多年前,那个叫安安女孩也是个爱乱跑的小孩吧。

碧海蓝天下,光着脚丫,玩沙子,拾贝壳,狐假虎威地做着大院里的小霸王……

不对,他错了。

其实,那个叫安安的女孩根本就不是一个爱乱跑的小孩,从小就不是。

她童年时所有的疯跑,疯玩,欢笑…其实都是只肯跟在他的后面,扯着她的衣袖,扯着他的手。

他却在二十二岁那一年,做出了一件让他后悔一生的事,遵从了母亲的旨意,远离了她,去了美国。

于是,他放开了她的手。

年少的他,以为决绝是最好的成全,时间能让人把一切忘掉。

后来,才知道,有些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

在出租车上,何处收到薛嫣然发过来两条短信。

第一条是:你以为今天你沉默,成全了我和萧逸,我就会感激你吗?

第二条是她沉默了很久之后的两个字:谢谢。

车窗开着,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小雨,初夏的雨,凉凉的打过何处的脸,何处对着这两个字,突然笑了,然后又哭了。哭得跟疯子一样。司机大婶一度认为何处是个精神病患者,让何处即刻下车。何处掏出钱包里所有的现钱,非常暴发户的拍在台子上,让司机陪她在北四环上一路狂奔。

可惜下班高峰期间的四环堵得跟早晨起床打结的卷发一般纠结,没有何处想象中的风云为她变色、地球为她停止转动,电视台的广播依然过早,红绿灯依然变换。

何处哭完了后,昏昏欲睡,司机大婶提醒她,“姑娘,你的手机响了很久了,快接吧,估计是你家人找你了。”

何处抽泣着掏出手机,她突然想见到曾一骞,即使斗嘴吵架也好,就是别这样让她孤单的呆着。她甚至怪他,为什么在医院的时候,他没有及时寻来。那样在他身旁就有底气光明正大的去看萧逸,然后告诉萧逸,她只想来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因为她无力去提及腿的事情。谁又忍心在伤口上撒盐,还是在自己划拉的伤口上撒盐呢?

何处拿出手机,看到上面有四个未接电话,有些晃神。去年冬天在萧家,她的妈妈留给她的就是这个号码。当时她只不过说了一遍,何处就牢牢记进了心里。她说,“安安,这是妈妈的手机号,你有事可以给妈妈打电话。”

何处曾没有打过。她将这个号码狠狠记住,只不过是想记住有关母亲的一点信息而已,哪怕一个电话号码也好。因为没有一对亲生母女,像她们这样陌生。

而她的母亲也曾没有跟她打过电话。

何处一直没明白,她在她妈的肚子里住了十个月,在她身边有六七多年,她当时怎么会为了另一个男人就把自己抛弃了呢?这么多年她妈妈甚至从没有来看过自己。小时候,何处甚至认为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亲妈。

可何处看到这四个未接电话时,本来悲伤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埋在心底的那些抱怨也统统不见了。她在想,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在她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她的母亲出现了。她的妈妈还是想着她的。是啊,她曾经也是妈妈的骄傲,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啊,每次从幼儿园领回来的小红花她妈都要仔仔细细地贴墙上。再怎么疏离,母女这份情谊是断不了的呀。

下了车,何处打回去,电话那边的安蓝立刻接起来了。

何处迟迟的唤了声,“妈,怎么了?”

“安安吗——”安蓝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年轻动听。好像永远不会老一样。

何处想她母亲应该是问她毕业的情况和以后的打算。可接下去的内容却让何处心寒得颤抖。比落在身上的雨还凉。

“安安,户口本是不是还在你身上?”

何处刚要回答,才想起户口本还在曾一骞那儿,一直没有机会拿回来。

何处说,“是啊,妈,你着急用吗?”要是着急,她会让曾一骞麻利的拿出来。

安蓝说道:“嗯,着急用。我跟你爸其实并没有正式离婚,户口也一直没迁。一直压在你爸这儿。”

突然知道有关父母的这种消息,何处又开始反胃,不知道怎么回应。原来那么多年她父母只是在分居,不是离婚却似离婚,从小她只以为自己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

何处握着电话沉默了很久,问道:“妈,你这么着急要户口本,是要和别人结婚吗?”

安蓝迟疑了一会儿,道:“这事瞒不过你。你也早看到了,我和你萧叔叔……”

“谁是我萧叔叔!真恶心。当年是我爸把他提携上来,让他当自己的秘书,现在他做了柿长就了不起了?这种卸磨杀驴的人渣怎么会是我叔叔!”何处歇斯底里地喊道。心里却想着,萧逸因为她断了一条腿,这条腿是她生命的承受之重,这个债她是永远也还不上了。

一直等在何处租屋门的曾一骞闻声跑了过来。他看着何处,两眼满是担忧。何处看到他的眼神,心里更加悲凉,大颗大颗的眼泪混着雨水如断线风筝,不由控制地落下来。

安蓝在电话那边有些焦急地解释道:“安安,你不要怪萧叔叔,妈妈孤单了半年子,只想跟他在一起,你想想妈妈下半辈子的幸福……”

何处抱着手机绝望地喊:“妈,我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毕业了,你真的有这么着急,非要在我毕业典礼前,告诉我你要户口本,是因为你想和别人结婚吗?你连一个月也等不得了吗?你的幸福非要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妈,你太残忍了!你唯一打给我的一个电话,就是你要结婚是吗?要户口本是吗?没问题,你过来拿,我在北京。我会和萧逸,我的新哥哥一起为你们祝贺!”

说完,何处狠狠地把电话摔出去。看着刚刚还是崭新现在却是四分五裂的手机,何处像是看到她那早已四分五裂的家。真是她亲妈啊,在她心灵遭受重创的时候,送来了一把匕首,照着她胸口刺了好几刀。

何处想,也许她的母亲真的不爱她了。她所有的爱早在十几年前就全转移到那个男人身上去了。她的生活、她的未来已经与这个母亲早已没有任何牵连了。是她自作多情了。曾一骞走过来,替何处擦掉脸上的眼泪后,慢慢将她抱入怀里。何处趴在他的肩膀上,如同一个孩子一样,嘤嘤哭出声来。此刻的他是她茫茫汪洋里唯一一块木板,是她唯一的寄托和希望。何处用力地抱紧他,曾一骞拍着她的后背,一言不发。他身上有着独特的令人安定的味道,何处在他的无声安慰下渐渐平静了,她觉得好累,这段时间太多的事情让她震惊了,让她应接不暇。最后竟然趴曾一骞身上睡着了。

何处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萧逸和从前一样,瘦高,眼神清澈,永远理一个小平头,爱穿白衬衣。

他穿着白衬衣站在微微炎热的夏日午后的阳光里,眉头轻轻皱起的模样,她永生难忘。

醒来时,曾一骞立刻兑了一杯热水,不由分说地逼何处灌了下去。何处的枕边放了一套衣服,她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你包里翻的钥匙。”

何处点点头,开始穿起衣服来。

曾一骞背过身去,说道,“何处,你去找萧逸了是吗?”

何处停了下来,曾一骞转过头来,看见她赤身*的样子,拿起衣服替她穿了起来,继续说道,“处儿,我们都不欠他的。你现在喜欢的是我,即使和他在一起,也对他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你不过是在可怜他。”

何处直直看着他,问道:“你知道他残疾?”

曾一骞说,“我也是后来听浩然说起过。浩然已经告诉我了,你知道萧逸腿有毛病,你同情心发作,你想去照顾他。但是,何处,我有消息要告诉你……”

“曾一骞,你已经三十了吧。”何处打断他。

曾一骞眼神古怪的看着何处,点了点头。

何处说:“我20了,都到法定年龄了,咱结婚吧。你看我们都同居过,什么都事干了,这都是要负责的。所以要么你负责,要么我负责。不管谁负责,咱都得结婚。你以前说过,要娶我的,说话要算数。”

曾一骞满眼惊喜,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说,“丫头,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何处笑道,“萧逸要和你表妹结婚了,他们可能会去美国再也不回来了,等他回来探乡时,也许都是抱着孙子孙女的糟老头了。可要是那时我还是没结婚可怎么办啊?那多丢人。他以前总夸我长得好看,要是我没把自己嫁出去,他不得为我惋惜么?”

何处停了停,又说道:“你看我妈也着急结婚呢。我怎么也得赶在她前面把婚结了。我妈都第二春了,我却被两个男人甩了,她的新儿子还是我的前男友,我名义上的哥哥,这说不过去。不行,我今天就得去结婚,万一,我妈明天就飞过来拿户口本呢,到时候”

曾一骞重重地喊了一声,“何处!”

何处站了起来:“你不愿意啊?你不愿意我找别人去。反正丁浩正在追我呢,我现在就去找他结婚。他还是我师兄,在北京有房有车,我们又共事一年,也有感情了,嫁给他我也不用搬家了!”

说着何处就往外走。曾一骞拉住了她,说道:“这就是你要结婚的理由?”

何处说道:“是啊。我妈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连萧逸都要结婚了,那我找别人自己建一个呗。我想结婚,真的……”

何处突然被自己蛊惑,觉得结婚是一件目前对她来说唯一美妙的事情。

曾一骞黑眸流转,摸了摸何处的头发,把她拉了出来,何处傻傻的跟在后面,问“你拉我去哪儿?”

曾一骞目视前方,“当然是去民政局了。”

当时何处已坐在车里,还愣愣地反问:“去民政局干嘛啊?我们不去教堂吗?”她还没反应过来民政局是干什么的,怎么听着跟警察局有点像啊。

其实在何处脑子里对结婚的概念很模糊的,最剌激她的也不过是萧逸和薛嫣然刻画戒指的那一幕。在她的认知里,结婚,就是两个人当着牧师面,交换戒指,然后许下一生。

曾一骞牵着她进了民政局,何处以为他有事,便乖乖的跟着进去了。

这一天是6月6日,是个听上去很吉利的日子,又赶上周五,所以那天结婚的人却特别多。

何处指着那些人,对曾一骞说道:“怎么有那么多人啊?”见大家都在排队,还笑嘻嘻地说:“我帮你排队,你那边坐着去。”兴冲冲地站在队伍后面。

曾一骞见她依然这么积极,心情大好,问:“身份证带了没?”

何处点头,“租房子时刚补回来的,应该带了。我都钱包里放着。”又问:“要我身份证干嘛?”

曾一骞说:“待会儿别紧张,人家问什么你答什么,签完字我们就回去。”

何处那天的神精症已经大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问:“还要我签字呢?干什么呀?”

曾一骞气的差点吐血,前面排队的一对情侣听了笑说:“你这小姑娘有意思,结婚当然要签字啊。”

何处慢半拍明白过来,说,“曾一骞,你带我来的是登记结婚啊?”

曾一骞哭笑不得的反问,“不然我们来民政局是干嘛的?”见周围的人都转头看他们,拿他当拐卖少女的人看待,忙说:“大家都看着呢,别让人笑话。”拉着何处来到一边,看着她的眼睛问:“何处,这是你自愿和我结婚的是不是?你后悔了?”

何处眼一瞪,心虚的说,“谁说的?我才不后悔,我只是没料到你会随身带着户口本。”

曾一骞看着何处的眼睛,认真得像宣誓的牧师,说道:“我也不后悔娶你为妻。我会用生命保护你和我们的孩子。”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没有不对。何处还没好好琢磨,就临到他们了。

曾一骞拉她上前,“同志,我们来登记。”工作人员递给他们文件,“签字吧。”

何处还云里雾里,抬头看他。曾一骞递给她一支笔,“签这里——”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

何处听后面的人兴奋的商讨摆酒请客的事,听起来很憧憬啊,她有些入神——工作人员催促:“小姐,别光看别人,赶紧签字啊。”何处回过神来,“哦”一声,像在作业本上写名字一样,就把字签了。

民政局的人忙得四脚朝天,粗粗审了一遍曾一骞递过去的资料,问何处:“是自愿的吗?”

何处说:“是自愿的。”

他又问曾一骞“是自愿的吗?”

曾一骞看了何处一眼,坚定的说“自愿的。”

于是“啪啪”两声,工作人员在墨红色的证件上盖了两个章。上面印着烫金三个大字“结婚证”,火红火红的,倒是喜庆。

何处稀里糊涂地出来,在阳光底下一站,一个激灵,觉得刚才就跟做梦似的。有刚认识的夫妻随后出来,笑嘻嘻叫她曾太太,才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结婚了。一眨眼,她已经从何小姐变成曾太太了,前后不到半小时,跟坐云霄飞车似的,这变化也太大了点……

后来,何处想,她那天的脑子肯定不太正常。

葛荀曾经说她是个怪胎,所以适合做文人。如果她知道这个事情,就知道何处真有文人的样子,因为她在处理她终身大事时,简直是在游戏人生。她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把自己卖了。

曾一骞说:“我陪你回去收拾几件随身物品,搬过来和我一块住。那公寓住一人没事,住俩人可就太小了,根本不像一个家,我们先在别墅里将就将就。等你毕业,咱们搬新房子里住去。我在青华那块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大概快完了,住那边,你以后上课也方便。”

曾一骞顿了顿,眼神深沉,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何处,今晚是我们的新婚夜,下午我们先去医院做个检查,然后有个礼物送给你。”

何处不知道曾一骞所说的礼物是什么与去医院有什么关系。因为她还一直愣着,直到回到学校还没反应过来。她在想,她只不过看到萧逸和薛嫣然订情,接到妈妈要结婚的消息,怎么就跟曾一骞结婚了呢?不对,应该是以逼婚的方式把自己嫁了出去。

逼婚?那她跟薛嫣然有什么不同呢?何处悲哀的想,无形中,自己竟跟薛嫣然做了同样的事,那她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埋怨薛嫣然了。

至于,她跟曾一骞,事实摆在眼前,木已成舟,生米早就做成熟饭了。何处到现在还懵懵懂懂的,只不过签了几份文件,这样就结婚了?糊里糊涂地想,她是被曾一骞骗婚的吧?

何处翻出包里的结婚证,颤颤的打开,她和曾一骞同时出现在一张两寸的照片上,照片里她的眼睛像是核桃,眼神飘忽,笑容诡异;曾一骞的眼睛像是琉璃,眼神坚定,却是一脸严肃。

原来她真成了曾一骞的老婆了。何处开始火速的收拾起东西,边收拾边寻思,是到葛荀那里躲一阵呢还是到王小受那里躲着。她现在大脑严重不受控制,完全接受不了曾一骞已成她老公的事实,必须找个地方冷静恢复一下,然后再从长计议。

何处写了张纸条,压在结婚证下,上面写道,“对不起曾一骞,我错了,我不该逼你跟我结婚,原谅我的冲动。我现在把结婚证还给你。我们后会有期。落款何处。

她怕被等在门口的曾一骞撞到,拎着箱子到二楼去,穿过露台的门。先把箱子扔到下面的草坪上去,然后自己顺着露台爬下去。

顺利落地。

何处拍拍屁股,拎起箱子走人。

她跑到王小受那里去,王小受见着何处只差没尖叫,抓起面镜子塞给她,”何处你看看,你看看你怎么这幅鬼样子?被人打劫啦?“

何处看到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活脱脱像个恶鬼,打早她脸没洗,牙没刷,就跑去登记去了。说道,”老娘被人劫财、劫色、结婚了。“

王小受”噗“得一笑,食指尖尖点了点何处的额头:”就你现在这样子还有人劫色?你以为人人都是曾一骞,会脑壳坏掉看上你?“

是啊,曾一骞不但看上了她,还娶了她。

何处把箱子扔到地上,大喇喇倒在他舒服的大床上,”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不会又喜欢上曾少了吧?“

好几秒钟没听到王小受的回答,何处翻过身来看了看他,没想到他幽幽叹了口气,”你丫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可以和曾少名正言顺的在一起,还可以结婚,以后哪怕是离婚,其码还有一段露水姻缘,这是多幸福的事……“

何处没有起鸡皮疙瘩,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王小受从来不在何处面前掩饰他对曾一骞的感情,他甚至比她还要早认识曾一骞,可惜曾一骞的性取向太正常了,所以王小受一腔痴情,尽付沟渠。

何处并不歧视王小受,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只是不小心喜欢上一个同性而已。

王小受没有跟何处继续长吁短叹,抱起兔兔出去散步去了,自打何处住院,兔兔便被王小受收养了,现在看那小家伙,显然并没有对多日不见的主人有多想念。

何处洗了个澡,躺在床上,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糊里糊涂的想,等以后见了曾一骞好好跟他解释一下,反正只不过扯了个证,也没举行婚礼,别人不知道的。这么想着,竟慢慢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是大黑,王小受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兔兔绕在他脚边,不时喵喵几声。这个画面看起来很温馨。何处不自觉的已将曾一骞代入其中。

王小受见何处醒来,将滋滋作响的烤鱼放在餐桌上。说道,”醒了就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

香喷喷油润润,一股孜然与辣椒的香气扑鼻,何处说道,”王小受,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娶你。“

王小受白了何处一眼:”拉倒吧,你不跟我抢男人就不错了。要不你把曾少让给我吧。“

何处倒是想让啊,只是现在情况有些复杂。何处怕王小受的话题一直围绕在曾一骞身上,连忙举起筷子,”吃鱼。“

何处刚夹着一筷子鱼到嘴边,忽然就觉得腻得慌,嗓子眼往外直冒酸水。何处连忙把筷子搁下了,端起可乐来喝了一大口,愣没缓过来。最后捂着嘴跑到洗手间去,搜肠刮肚的干呕了半晌,也没吐出什么来,倒把洗手间递毛巾的王小受给吓得,连连问她,”何处,没事吧?要不咱上医院吧,这鱼刺卡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还没吃呢,怎么会被鱼刺卡着?

肯定是今中午,曾一骞带她吃北极贝吃多了,这才上吐,没准等会儿还有下泻。

可这鱼,何处是真吃不进去了,最后一闻那味道就觉得反胃,只好戳着味碟里的泡菜下饭,忍到王小受吃得差不多,赶紧让他把东西收拾到厨房里去。

王小受一边刷盘子一边说,”你没事吧,怎么搞得跟怀孕了似的?“

何处没好气:”你丫才怀孕呢!我又不是蟑螂,可以单性繁殖。你倒怀一个给我看看!“

刚说完这句话,何处就石化了。

倒不是觉得自己说话太狠,伤着王小受的自尊心,她跟他说话向来都是这样字字见血,王小受也没这么小气。

何处知道自己太阳穴在突突跳,她知道问题大条了。这几天她接受光怪琉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那个无良作者可千万别再折腾她了。

何处稳下神,想她上个月亲戚就没来,她还以为是跟曾一骞分手后,心情不好,内分泌失调,反正她原来日子也不准,迟个十天半月也不是没迟过。可是现在何处恐慌了,她越恐慌越算不清楚日子,到底是迟了二十天?还是二十五天?她搬出曾一骞的公寓是什么时候?

何处冷汗淋淋的对王小受说,”我下楼买点胃药。“

不待王小受说陪她一块去,何处就奔下了楼。可刚跑到门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那等着。

何处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走开。她不能让曾一骞知道她怀孕的事情,当然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怀孕了,趁她还有些理智,她要继续冷静下去。

何处转身走的刹那,却意外地听见了葛荀的声音。葛荀从曾一骞的身影中跑出来,奔到她面前,用一种奔丧的口吻跟她说,”处儿,你怎么突然跑了呢?为什么?你爷爷脑溢血,现在正在住院。你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她打了一天的电话也没联系上你。她查到学校的电话,要了我的电话码。我以为你还在医院呢,就找曾一骞,他说,他也正在找你。“

何处一个踉跄,沿着墙壁滑下去。

她不知道曾一骞是怎么接住她的,她只知道他在她旁边说,”何处,坚强一点,先给家里打电话,再想办法。我已经预定好机票了。听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暴风雨,开车回去会封路,航班也会受影响。我们争取今天晚上出发,能赶到你家。

何处颤抖着手从曾一骞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立刻给她爷爷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那人说,“是安安吗,赶紧回家,你爷爷撑不过今晚了。”何处想,她的世界到底要悲惨到什么样的程度,老天才会安心。她还想着,等她毕业了有工作了,就把爷爷接到北京安详晚年。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曾一骞在旁边紧张的看着她,说:“要哭就哭出来吧。”

何处瞪着眼看曾一骞,“我为什么要哭?我爷爷不是还在抢救吗?。我还不是孤儿,你凭什么让我哭!”

何处这么说着,却觉得脸上一片湿凉。

到了机场,已开始下起了大雨,所有的航班都因为天气延迟了。何处绝望地看着老天,跪倒在机场的大观光玻璃前。何处从来没求过老天,现在她求它,求它放过爷爷。她错了,她知道错了。她不该不听爷爷的话,随随便便的嫁人,拿婚姻当儿戏,何处发誓,只要让她见上爷爷最后一面,她一定好好的做一个乖乖女,再也不作了。

何处哭得筋疲力尽,曾一骞在旁边抱着她。机场里强烈的灯光把他们倆的影子拉得漫长。何处的胃又是万马过境,她站起来冲到厕所里一顿翻江倒海的狂吐。吐完了出门看见曾一骞时,又觉得有了吐意。

看来老天还真是要惩罚她,连见了枕边人都让她吐成这样。

雷声终于停止,雨也变小了一些。航班终于开始重新启动。曾一骞买了两张最快到老家的机票。他拿着机票跟何处,“老婆,你先冷静下来,爷爷不是正在抢救嘛,上飞机你先睡一会,不会你身体会吃不消的。我已经按排了人在老家接机,到了我们马上去医院。”

何处看着曾一骞,愣愣的听着他叫她老婆。一下午,他一路狂奔的找她,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色有些红润,在白色衬衫的映衬下,像一个少年般的血气方刚。

其实何处已经不太听得清曾一骞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现在是个行尸走肉,做什么她都已经不知道了方向。

从上飞机下飞机再到坐车,何处一路都是浑浑噩噩,曾一骞一直握着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对她说,“老婆,有我呢,不怕,不怕。”

到了医院,何处像一个从未进城的小老太,两眼无神、昏头转向地在医院里瞎转悠。曾一骞领着她去问分诊处,何处很快被带到了手术室的门口。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何处想这真是个大型手术,过了五个多小时,都还没有出来。没有出来就好,没有出来就表示她爷爷还有生命特征。他正在顽强地为了她做抗争。

可是还没等何处思考完,旁边的护士说:“你叫什么名字?”

何处说:“何处,我是何修仁的孙女。”

护士说:“你手机怎么打不通啊,刚才我们一直给你打电话。”

何处说道:“不好意思,我手机没带。”

护士看了何处一眼,说道:“何修仁患者没有在里面,他已经去世了。你跟我来吧。”

何处觉得她跌入到了深不见底的枯井里,她在枯井里被伤得面目全非,可她还是对着井口大声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没有人来救她。好不容易井边有了动静,却看到有人盖上了井盖,遮住了那唯一的一圈光。何处在枯井里,嚎啕不止,却是万劫不复。

何处被护士带到一个房间里,一张不床上盖着一个人,不,是一具尸体。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当初她父亲去世时,就是这样子的。何处知道,揭开这一层白布,就是在她的井盖上再加块陨石。

何处固执地不去掀开这块布。她害怕,她不要看到爷爷死亡的面容。

可旁边的护士却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很多人会在这时失去面对真相的勇气。于何处来说,这是个人生的灭顶之灾,可是于医院的职员来说,何处只不过是他们每天需要面对的无数个生死离别,阴阳相隔的案例里不起眼的一例。比何处更悲惨的可能比比皆是,有可能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或是身患残疾的孩子,又或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都在这里送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护士毫不在意地掀开了白布。

何处看着病床上,那个唤她丫头的老人,像是熟睡了样子,好似再睡一会儿,等天亮了,他就会起床,打开电视机听会戏曲。然后挎着篮子去买菜。

但何处知道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了。所有的事情在不久前被拦腰切断,所有的回忆都将不再重演。

她终是成了孤儿。最后一块勋石将何处砸晕。

醒过来的时候,曾一骞在她身边,手还摸着她的头发。何处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左胸下的心脏坚强地跳动着。何处想从今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了无牵挂,孑然一身,等她毕业以后就留在这个小城市里,找一份普通的工作,然后孤独终老吧。等年纪大了,她就主动住进敬老院里,坐在轮椅里,被年轻的姑娘推到花坛附近晒太阳,晒着晒着就可以让这颗心脏停止了。

何处转头看曾一骞,“曾一骞,之前逼着你跟我结婚,是我不对。趁着还能挽救,我们挑个黄道吉日把婚离了吧。以后你在北京过你的风光日子,我在老家过我的平凡生活。要是有缘,我们再相见,也不要装相识了。”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觉得老天爷让她在结婚这天,带走了她的爷爷就是在惩罚她。惩罚她的任意妄为。

曾一骞拉着何处的手,慢慢摩挲着她的手指头。

何处抽出手来,说道,“今天谢谢你。接下去我会忙着给我爷爷办葬礼,可能也没时间去机场送你了。”

何处想,话说到这里,曾一骞应该站起来走人了,可这一次曾一骞却很有耐心地听她把话讲完,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她旁边。

何处问道:“你还有事吗?”

曾一骞看着她,低着嗓子说,“何处我是你丈夫,是你肚子里宝宝的爸爸,你不让我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何处看着曾一骞,脑子还在搜索孩子的爸爸是个什么概念。因为从听到爷爷噩耗开始,她就忘了肚子里有可能会有个生命存在。现在听到曾一骞这么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曾一骞,你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曾一骞温柔地看着她,又拉过她的手,说道:“出院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因为你之前一直在打针,我怕这对孩子有影响,没敢告诉你,就去找专家咨询,没想到回来,你就不见了。”

何处一下子慌起来,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曾一骞想过来帮她,被她立刻甩开。何处坐稳了之后,问他:“谁告诉你的?怎么可能?我是胃病犯了。”

曾一骞无辜地看着她,“医生检查了说的。两个月了。你一点都没感觉到吗?我还想着正好借此机会让你乖乖嫁给我,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了。”

何处咽了咽口水,想着这两个月她做了什么。她一直在睡觉,睡觉之前,她和曾一骞决裂,和他决裂之后,她受伤在宿舍疗养。她过的日子要么刺激死要么混沌死,她都没留心自己例假推迟了那么久。可是,是什么时候中的奖啊?

曾一骞看着何处陷入沉思,紧张地看着她,“我推算了一下,应该是你搬出公寓前一天的事。”

何处彻底懵了,她还没从结婚的事缓过来呢,就接到爷爷的噩耗,现在又突然确定自己怀孕了,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这个孩子的到来,实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加上爷爷的去世,她觉得惶恐而不安,心揪成一团,极想放声大哭。

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女孩,现在已为人妻,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何处忽然感觉到肩头的重担是那么的沉甸甸,任何举动都要考虑该赋予的责任。在她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时候,已经泰山压顶般压了下来。

何处转动着眼珠,回想那天的事,她记得那天她光顾着跟曾一骞打架,事后都忘了去买紧急避孕药了。她想起曾一骞那时在她耳边说,“处儿,给我生个孩子吧。”忽然一哆嗦,他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她为什么要替他生孩子?她还那么年轻,大学都还没毕业呢,她还要读研究生呢。

曾一骞握紧何处的手,目光灼灼地对她说道:“你以前说过你不会践踏生命的。你要有孩子,哪怕当单亲妈妈你也会把他生下来的。当然,你当不了单亲妈妈,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们是夫妻。”

何处努力地回忆,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崇高的话。她狐疑地看着曾一骞。

曾一骞手忙脚乱地说:“那天,你被我关在房间里,你踢了我,然后你说的。”

何处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曾一骞,如果我流产,你会怎么样?”

曾一骞一言不发地看着何处,眼睛睁得比以往都大了些。手却查不可微的颤抖起来。

其实何处就是说说,她没法做到像阮卿卿那样,打掉孩子就跟剪头发那样说断就断了,也许剪头发还要思考一刻钟,堕胎却是义无反顾的决定。何处也挺喜欢小孩子,偶尔看到漂亮的小孩子,也会本能地伸手去抱一抱。可真让她自己生一个,还从没想过。

没想到她这头脑一发热,不但把婚结了,连孩子也有了。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意捉弄她。

*

根据爷爷的遗愿,在他死后骨灰葬在老家的黄墩乡。何处不知道那里的习俗,幸好有爷爷同村的大爷帮忙,何处才知道办葬礼的各种程序和风俗。他说,何处得把爷爷的遗体先运回了家,然后买寿衣寿帽,再请人化妆后,要在客厅里放上两天,同时得请道士做法事超度亡灵。亲朋好友也得通知到,方便人家及时过来吊唁,吊唁完还要办一天酒席,最后再送往火葬场。

何处爸爸死后,早就已没了朋友。亲戚生性凉薄,但总归有血缘关系在,所以何处还是在回家的车上先挨个儿一一通知了。但通知到他们时已经是下午了,他们都表示要到第二天才能到。

曾一骞寸步不离的跟在何处左右,何处不知道他这么紧张她,是不是怕她一不小心就跑去医院流产了。何处想,其实他不用担心,她现在第一任务是把爷爷安葬了,她要流产,哪来力气干活。

于是她跟曾一骞说了这个意思后,曾一骞说“即便没有孩子,我也是你的丈夫。”

自从登记结婚后,曾一骞说话就跟平时不太一样,何处总觉得他现在对她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玻璃瓶。

何处固执的想,她现在是他曾家血脉的容器。他珍惜她,是因为珍惜她肚子里的那个受精卵而已。

这天晚上,乡下老家的房子里亮着灰暗的灯光。大爷被何处打发走了,她怕他年纪大了,看着同一辈人先他而去更加难受。

大爷刚走不久,邻居们纷纷过来安慰何处。那些邻居何处有的已经不认识了。爷爷奶奶健在的时候,她每年暑假寒假都是这里度过,可自奶奶去世,爷爷搬到城里跟她与爸爸一起住,就很少回去了。这几年更是没回来过,爷爷半年前搬回来居住,估计就是想在此安度晚年。现在面对这些邻居也只是点头之交,所以他们跟何处说的那些话,似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墙砖。何处知道如果把那层墙砖去了,他们的话就会如同大剂量的麻药,会让何处失声痛哭起来,这样何处就不会难受了。可惜那层墙砖被何处越垒越高,他们越安慰她,何处就越客气地回敬。

这个经验是她在当年父亲的葬礼上吸取的。

也许安慰人的人也是有心理预期的,他们说节哀顺变时,潜意识里都期待那个受安慰的人会嚎啕大哭、抹几把眼泪,这样才能体现出一种相互的需要来。安慰的人觉得有成就感,受安慰的人觉得得到了治愈。唯独何处这样的情况,他们没有碰见过。

他们跟何处说,“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早晚而已。”

何处说,“我知道”,他们又说:“你爷这病拖着也是遭罪,现在去了,早点解脱。”

何处说“我知道”,他们还说:“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啊。”

何处还是说“我知道”。何处机械地说着同一句话,她生气时会说很多话,可当她伤心了,却不知道怎么讲。

最后有人说,“你爷爷进医院之前,你妈来了,好像还是她打的120呢。”

何处抖动了下嘴唇,终是没将那句“我知道。”说出来。

大堂里的灯光依旧昏暗。道士班子支起锣鼓架子,铿锵铿锵地敲起来。有人负责唱,有人负责舞,彼岸的世界我不了解,也许这么嘈杂的声音能够建立一座桥,让她爷爷踏过一个个坎坷。因为二胡、竹板、锣鼓之类的乐器演奏得洪亮,在这宁静的小村落里,一个老人去世的事情很快人尽皆知。有些小孩好奇地趴在门口看,还有些大人也站在远处看热闹。何处看着他们,想着可能这种荒诞的表演,在最初时不是为了超度亡灵,而是离开*的魂魄为了告别这一世,特地请活人来热闹一下的,像是何处从小到大参加过一次又一次隆重的毕业典礼那样。

曾一骞坐在何处边上。大家在看戏之余都已经发现了他,因为何处没有做介绍,他们大概已经默认为他就是何处的老公。毕竟在这里,没有哪个年轻女孩会随便带一个男子参加葬礼的。

曾一骞早习惯了陌生人的关注,所以他一直默不作声地陪着何处。时不时拿一杯水喂到何处嘴里。即便是这样没有任何音律可言的演奏,他也忍下来了。何处偷偷地跟他说,“你就当日本的能剧看吧。”

因为噪音太大,曾一骞附在她耳边问她,“能剧?那是什么?”然后手习惯性的摸了摸她头发,将她的手捏在自己的手心里摸索。

曾一骞这样亲昵的动作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在民风还相对保守的乡下,即便是夫妻,也不会表现得这样。大家对公开场合男女之间事都只限于婚礼当天,所以在那天才会想尽办法出各种三俗的点子为难新郎新娘。

何处把手从曾一骞手里抽出来,摆摆手,不想再和他交流了。曾一骞也感觉到了大家的眼神,虽是有些不情愿,但是忌惮何处生气,只好乖乖地坐在破竹椅上。

等演奏暂停十分钟时,曾一骞问她,“老婆,饿不饿?”何处摇摇头。

曾一骞担忧地看着她说道,“你不吃东西怎么行?这一天你就靠医院的一瓶营养液撑着,哪里受得住。”

他又露出珍爱玻璃瓶的眼神来。

何处叹了口气说道:“你饿吗?”

曾一骞摇摇头,又点点头。

何处现在倒有点觉得他们俩像是过日子的夫妻了。而且曾一骞表现得很安静很无害,让人怀疑之前的他都是他的伪装。

何处说:“这里没有天燃气,没有微波炉,电磁炉,也没有烤箱,只有一个蜂窝煤的铁炉子,你也不会用,我现在也不可能做饭给你吃。这样吧,你往外走,朝北边走大概两百米,右转有条特别小的路,你往那儿走几步后,拐进右手一个小胡同里,那里有个特别迷你的小杂货铺。买的时候注意看保质日期,当心别买山寨品牌的饮料。”其实何处也不知这个小杂货铺到底还在不在。

曾一骞这辈子恐怕只被何处一个人支使跑腿过,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迟疑,他从来不知道去地理位置这么复杂的杂货铺买东西是个什么概念,不过他还是很快迈出了脚步。

曾一骞是有气场的,他一迈脚,门口很快让出一条道来。曾一骞低着头,往左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知道自己搞错方向了,又掉了个头继续风姿绰然地走下去了。

等第二轮的演奏都结束了,曾一骞还没有回来。何处看着外面黑乎乎的天,不禁有些着急。何处倒不担心有人劫财劫色,这里的民风还不至于这么堕落,何处是担心曾一骞别不小心掉进沟里湖里去了。她可不想刚当上新娘就变成了寡妇,肚子里孩子变成了遗腹子。

曾一骞终于回来了。他拎着一个大黑塑料袋,在人群里钻进来时,何处忽然有些想笑。他难得狼狈的表情,仿佛是经历过一段惊险的旅程。

曾一骞看到何处稍微安心了点,然后打开塑料袋,拿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牌食品。何处想他大概是把那北朝鲜一般的杂货铺里售出的所有东西都各来了一样。所有食品都被他一一摆在她面前让何处挑。

何处拿了个桃酥后,问他,“怎么去那么久?迷路了吧?”

曾一骞轻轻地说了声:“嗯,太黑了。”

何处说,“怎么绕回来的?没一路向北走回到北京啊?”

曾一骞说:“有你这指南针呢。”

桃酥卡住了喉咙,何处拼命地咳起来。曾一骞连忙打开一瓶水凑到她嘴里。何处喝了几口后,才稍稍恢复平静。

曾一骞说:“就知道你听不了这种话。实话跟你讲吧,是你们这里的一条土狗一直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朝着这里的演奏声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就到你家门口了。满意了吧?”

何处联想起刚才曾一骞的狼狈样子,确实觉得非常满意。

等道士班子全都走完,门口那群看戏的也跟着散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只剩下何处和曾一骞,以及她爷爷的遗体。

何处问曾一骞:“你怕吗?”

曾一骞说:“不会。”

何处浅浅地笑了笑,指了指楼上:“你要困,先去楼上睡吧。那里有我房间。我得在这里守夜。”

曾一骞又用看玻璃瓶的眼神看何处,“那怎么行,你现在这身体,怎么能熬夜呢?我是爷爷的孙女婿,要守夜也是我守夜。”

何处摇摇头说:“我首先是我爷爷的孙女,其次才是我孩子的妈妈。你这个孙女婿都守了,我这个亲孙女哪有睡觉的道理。”

曾一骞明白了何处的意思,听到她后面那句话,甚是高兴,说道:“老婆,我们聊聊天吧。”

何处听听一口一个老婆,甚是别扭,不过倒也没说什么,看着他说道,“有什么好聊的?”

“比如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曾一骞就晾在一边了,脸上有些委屈的神色。何处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洁癖的他为了自己,今天没洗澡还被土狗追,真是名副其实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何处忽然想到一件事,跟他说:“你等等我,我进屋拿个东西。”然后何处就进屋,翻了翻她爷爷房间,从里面拿出几打厚厚的相册,又跑了出来。

他们俩就围坐在乌黑的灯泡底下,一页页地翻开相册薄。里面有何处父母的黑白结婚照。有他爸当兵的照片,有她妈妈唱歌的照片,但大多数都是有关于何处的照片。何处从小到大的照片他爷爷都保存得很好。何处百天的黑白照被放大到七寸,气势庞大地单独占据了一页。

何处指着照片讲:“这是我刚出生100天的时候照的。”

曾一骞摸着照片上的婴儿脸,眼里透出一种不可置信的光:“你说我们孩子出生了,也是长这样的吗?”

何处一听,盖上相册本子,说:“你再讲,我就不跟你分享了啊。”

曾一骞连忙说:“行行行,我不提就是了。”

何处听到他的保证后,再打开相册本,一页一页慢慢往下翻。何处指着一张她踩着小木马的照片说:“这张是我三岁的照片,你知道吗?这个木马是我爷爷亲手做的。他把我们家木床的边料收集起来,给我做的这匹能晃悠的木马,怎么样?我爷爷厉害吧?”

曾一骞点点头,说:“嗯,笑得挺甜的。原来那时就有酒窝了。”

何处又指着一张照片说:“这个是我和奶奶在田边拍的。我那时有五岁了吧。不过我奶奶说我那时特爱哭,脸上都长了鸡胗皮。丑爆了哈?还戴单边的袖套,另一只可能被我弄丢了。呵呵。”

曾一骞说:“还行,没现在丑。”

何处白了一眼说:“对了,这张是我得全省小学组书法冠军的照片。应该是六年级了吧。我身上穿的是马海毛毛衣。当年特流行的那种。回来之后我爸奖了我一架刚琴。你知道那时候一家钢琴对于我来说,就跟兰博基尼对于你,不,对于普通市民一样奢侈。我每天坐在钢琴边上乱弹,后来我爸给我报了个钢琴班,我学会第一首曲子,还特地请同学来我家做客。可惜,我爸去世后,这钢琴被没收了。”

就这么一张张地往下翻,照片里的何处越长越大,和现在的她越来越近;而她的爷爷却慢慢从壮年再走向了饱经风霜的老年。何处想,终于在昨天早晨,时光终止了在他身上的变迁。从此以后,照片里出现的将是她一个人了,永远将是她一个人了。

何处的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地落在相册簿上。从昨天到了医院后,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哭不出来,像是被堵塞了的管道。可现在这个管道终于通了。何处心里所有的痛苦都开始松动,它们现在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何处抱着曾一骞大哭起来。

何处边哭边说道:“我不想爷爷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我不想变成孤儿。我想让我爷爷长命百孙,看着我结婚生孩子,让他做曾爷爷,带着曾孙出门散步。我还没有好好报答他,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他怎么就这样走了,丢下我……”

曾一骞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什么话也没讲。他是个了解何处的倾听者,何处现在只需要这样的肩膀,不需要任何的言语。何处不要那些“节哀顺变”,“还有我陪你”,“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只想有个树洞让她说让她哭,那就够了。

等何处哭累了,她就窝在竹椅里平静思绪。曾一骞什么时候从柜子里拿了条被子,她都不知道。即使以是夏天,后半夜的堂屋冷得可怕,曾一骞把被子裹在何处旁边,又拼了几张板凳,让何处把脚搁上去。何处就这么躺在了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长条沙发上。

又过了一会儿,曾一骞又跑到了厨房,很久不见动静,何处以为他去爷爷的炕上补觉了,就一个人裹着厚被子打哆嗦。

曾一骞出来时,手里捧了个托盘,放在何处面前。他指了指一碗黄乎乎的东西,说,“我煮了点面条,再怎么说你也得吃点热的,暖暖身子。你的手那么凉。”

何处拿筷子搅和了一下,发现里面的面条早就结伴成了面疙瘩,却也不说什么,只问他:“那你呢?你也一块儿吃点吧。”

曾一骞指了指旁边的一碗,说:“我吃这个。”

何处说:“那是什么?”

曾一骞说:“没办法,这蜂窝炉的火候,我不太会掌握。这是体验版,你这个是改进版的。家里所有的面条都被我煮光了。我再也推不出升级版了。还有,我没找到盐和任何调味品。”

何处点点头,吃了一口改进版的面条,几乎是没有任何鲜味和咸味的,可能没有加调料,可能是饿了,也没抱怨,大口地吃起来。

曾一骞见何处吃了,自己吃了口他的体验版面条。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有预期,所以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来,只是慢慢地一口口吃完了。

何处说:“是不是比那些高级饭店里的意大利面都还好吃?”

曾一骞笑笑,诚实地说:“要是意大利面听到这个话,会以泪洗面的。”

何处说,“你也不自夸一下,真不像你的风格。不过要是意大利面以泪洗面的话,就成了汤面了。”

说完之后,他俩都对这个无比冷的冷笑话一阵哆嗦。

这一天晚上,何处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即然嫁给了曾一骞,就好好的跟他过下去。她没嫁给街上的张三李四王二麻,甚至是丁浩,就已说明,她爱的人是曾一骞,内心深处最想嫁的人也是他。而且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她是在她爷爷去世的当天知道怀孕的事的,也许冥冥之中,爷爷也希望她能把生命传承下去。

当然,何处并没有把这话告诉曾一骞。

第二天,亲戚们都陆陆续续到场。有对着遗体痛哭的,也有沉着脸站在一旁的。何处名义上的侄子侄女们也过来了,陌生地盯着床板上盖着蓝布的遗体。何处把杂货铺买的吃的东西都分给了他们。小孩子一看见吃的,立刻忘了面前的事情,自顾自地玩去了。

曾一骞面容硬朗,精英气势十足,360度无死角无硬伤,全身上下散发着“我是有钱人,我从小到大就没愁过钱”的金光。

亲戚们偷偷打量了一下曾一骞,就过来和曾一骞握手、搭讪。曾一骞在这时才体现出良好的家教来,有礼貌,但又不让人觉得亲近地一一回答他人的问题。何处一直习惯了他这种叼人的气势,恶语相向,对他这样与人交流的方式很不习惯。

何处的小姑夫是得知何处父亲进牢后,第一个关机的。何处记得她还去他家门口堵过他,想让他把爸爸借给他做生意的钱还回来。那时是12月,楼道里的穿堂风吹得她佝偻得像个老太。何处在那里等了两天,他们都不敢出门,终于在第三天,她的小姑姑给她递了一杯热水,她还没喝两口,就看到小姑夫拎着包飞快地跑向了那辆桑塔纳2000——那辆车本是父亲的私家车,因为不常开,所以送给了小姑姑。

而现在这个小姑夫看见曾一骞时,就分外亲切地握着曾一骞的手问:“初次见面,我是安安的姑夫。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啊?”俨然是一个长辈的姿态。何处想从来没有人称呼曾一骞过“小伙子”,他应该会有些不舒服。

曾一骞露出了一脸商务款的笑容,是那种肌肉在散开扯出了笑容,但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的样子。他回握了一下小姑夫的手说:“您好。鄙人曾一骞,曾加的曾,一字的一,骞翮思翥的骞。”

小姑夫紧接着又问:“哦,曾一骞,好名字。在哪里高就啊?”

何处立刻偷偷拉了拉曾一骞的衣角,用眼神暗示了他。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虽然经常吵架,默契也是有的。

曾一骞说:“在一个公司里打工。”

“哦,什么样子的工作啊?”小姑夫已经有点略微失望了。

“文员。看文件,接听电话之类的。”曾一骞幽幽地说着。何处有些想笑,觉得曾一骞其实也没撒谎,她看他做董事长,无非也是看文件,接电话而已。

小姑夫彻底失望了,说:“文员还穿这么高级的衣服。”

他说的是曾一骞身上的阿玛尼西装。何处的小姑夫虽然是做小生意的,却熟悉各种名牌。不管上哪,都是一身名牌壮门面。

曾一骞指指身上的衣服说道:“哦,这是山寨仿冒品。在北京那个什么市场很多。”

何处连忙补充:“五道口外贸商场。”

曾一骞点点头,说:“对,就是那个五道口商场。”

小姑夫默默地走掉了。他一向被亲戚们拥戴为眼光最准最毒的人,他一走,其他亲戚也就各干各的,没再留心曾一骞了。何处想,他们都没花点时间问问曾一骞和她是什么关系,连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的场合话都没问,真是做门面都没做好。

何处想她爸妈真是悲哀。她爸有姐妹三人,她妈有兄妹四人,他们在何处家门耀时,还能和他们有往来,父亲出事后,亲情瞬间蒸发了。连最能博得同情的死亡也未能让他们对她表现出一些起码的关心来。

何处现在很感激曾一骞,让她感她不是一个人。

曾一骞在旁边,轻轻地握了握何处的手。何处看向他,他还是没有转头回望她。何处感到手里传来暖暖的温度,觉得似乎又有了些力量。

流水宴席办得非常糟糕。可能是曾一骞负责的原因,他订了很多平时丧事上难以见到的昂贵的食材和原料,虽然被当地的土著厨师做得不伦不类,但还是被大家发现了。流水席上一桌的人不走,而下一桌的人只好站在旁边吃。整个院落里都是熙熙攘攘的人闹哄哄的喧嚣。何处想爷爷看到这个样子肯定会开心,他就喜欢所有的亲人朋友团聚在一起,所以何处也没怨曾一骞费钱办错事。

只是何处发现曾一骞其实也是个钻营小利的市井人。他没有把最好的食材给厨师,而是放到了堂屋的冰箱里。在他们吃完那碗食之无味的面汤后,曾一骞产生了恐慌,趁这次采办流水席,把屋里冰箱都塞满了。

再过一天,何处站在火葬场里,最后一次看了眼爷爷。两眼干涩,像是被胶住了一样,哭不出来,只好紧紧咬着嘴唇,直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交给她一个骨灰盒。

她记得当年,她也是这样捧着父亲的骨灰盒,那么重,手有些酸,可是这事只能由她来做,因为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

现在艳阳高照,路边的杨柳都涂上了一层青绿的色彩,是一个适合郊游采风的日子。曾一骞穿着黑色的衣服在她身旁,接过她手中的骨灰盒,陪着她一步步走出火葬厂。

陪着她一起把骨灰盒放在墓地里,入土为安。

等葬礼所有的仪式全都结束后,何处在家里睡了一觉。这一觉大概有20多个小时。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何处一个梦都没做,何处没有梦到爷爷来跟她告别,也没有梦到爷爷对她的嘱托,何处有些失望。她以为,他老人家会用各种神秘的力量来说一些来不及说的话的。

醒来之后,曾一骞帮何处洗了一些针叶樱桃。这季节这种水果每一颗都是金光闪闪的人民币,何况还都是进口的,何处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花多少钱采购到的。她也懒得漱口刷牙,先捡了几个吃。

曾一骞低声下气地说:“咱回北京吧。你现在的身子不适合在这里待着。这里太热了,而且食品也没法保证。”

虽然曾一骞低声下气的,但何处就是不舒服,她觉得曾一骞低声下气的原因是因为她肚子里孩子。她最看不得别人说她老家哪里不好,她自己说它可以,别人说就不行。

于是何处没好气地说:“哪里不好了?我从小到大就生长在这里。食品不好,我能这么聪明,还能考上研究生?”

曾一骞现在哪敢惹她,小心的说:“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北京毕竟地方大,想买什么都买得到。万一要去个医院,熟人多,检查起来也方便。”

何处哼了一声,说道:“呦,曾总,您的势力还没深入到我们黄墩小镇吧?哦,对,上次你在我们R市,就差点被医生护士无视掉,有心理阴影,我理解。不过,我孩子顽强着呢,不需要那些复杂的检查。”可不玩强呢,她都上墙爬屋的好几次,都没出事,不然她也不会现在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曾一骞也不生气,眼睛发着光地她,“你决定生下来了?”

何处吐了口种子,把嘴里的水果肉慢慢咽下去。曾一骞眼里的光还是灼灼地燃烧着。

何处嘴硬的说,“我还没考虑好呢,带个孩子怎么读研究生啊?”

曾一骞一高兴,就过来摸了摸她脑袋,捏了捏她的脸,说道,“可以先休学,都生完了孩子,就不用管了,你可做任何想做的事,当然不能出轨。”

何处一把打开他的手,说,“我们俩以后谁出轨还不知道呢。不过回北京也不是不可以,我得等我爷爷过了‘五七’再说。我就得待在这房子里,哪里也不去。不能爷爷一没了,房子就空了。老人说,过了‘五七’之后,魂灵才会离家。我在这里陪陪我爷爷。你先回北京吧,别让一大钻石埋在这沙堆里,大钻石不适应不说,我们沙堆也看着难受。”

曾一骞开心地说:“我老婆在哪我就在哪。”

曾一骞陪着何处在她爷爷的老家住了下来,而老屋里只有一个炕可以睡觉,曾一骞这么一大高个子窝在小平房里,每天琢磨着菜谱,要么看看孕妇养生类的电视节目,一点都没有当日的君王风范。

何处看着他这样,觉得违和感扑鼻而来。曾一骞以前也给她做饭,可必竟是少爷,饭来张口惯了,大多数都是带着何处出去吃。现在曾一骞做得很有满足感,尤其是当他的厨艺以日进千里的速度飙升时,他几乎爱上了做各种中西餐。何处想可能因为她,这世上要少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多一个杰出的高级厨师了。

老屋里没有空调,房间向阳,家里从白天到晚上都热得跟蒸炉似的。有一天,曾一骞从城里买了几台挂式空调,装在屋里屋外各一个,他用心是如此良好,但开到两个空调时,电闸就跳了。

老家附近没有电工这样的技术人才,而且大晚上的,村子里也没有24小时能出动的维修人员,因此那天晚上何处和曾一骞只好点着蜡烛吃烛光晚餐。

本来是个很浪漫的事情,但何处和曾一骞在一起,基本上是没法和浪漫搭边儿的。他们没说几句,两人就犟上了,何处使坏心眼儿,先给他讲了个鬼故事,曾一骞不为所动,立刻讲了个更恐怖更冗长的鬼故事。何处本来胆小,连恐怖片都不太能承受住的人,为了求胜心,强烈忍住心里的惶恐,只用几句话,就把整个紧张氛围推向了高朝。

何处说,“有个人老觉得家里闹鬼,所以有一天外出回家,他就趴在家门口对着锁眼看屋里。可是很奇怪,他望进去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可是所有东西的颜色却是蒙上一层血红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曾一骞配合地问:“为什么?”

何处说,“因为他和里面的鬼看对眼了。屋里的鬼也正趴着锁眼用血红的眼睛望着他。”

说完之后,他们俩人都不说话了。谁也不能承认自己输了,所以俩人都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吃着饭喝着汤。其实何处早就被自己给吓到了。当初她听到这个鬼故事时,连着好几天不敢睡觉,费了很久的时间才把它压在箱底。今天为了强烈的胜负欲,她连这样的记忆都搬动了,可说完了之后,她就感觉身上冰冷,本来挺热的天气,竟冒了冷汗,连夹菜的手都有些哆嗦。

外面的野猫忽然喵了一声,划破沉闷的气氛。同时,何处也大声叫了起来。

这种紧张的环境下,草木皆是鬼。

曾一骞拉着她的手说:“你看你,没事比讲鬼故事干嘛?什么事情都不想服个软。”

何处抱着曾一骞喊道:“妈呀,我都要吓得流产了。”

曾一骞拍着她后背说:“好了,别怕别怕了,都是骗你的,哪里有这么多的鬼怪啊。”

何处气息不稳地趴在曾一骞的肩上,等心情平复了之后,慢慢地再跟曾一骞说:“咦,曾一骞,站在你旁边的那位没脚的女士是谁啊?”

怀里曾一骞的身子忽然一僵,何处终于觉得扳回一局,坐回椅子里,哈哈大笑。

第二天,曾一骞带何处去黄墩镇的医院检查。他的势力真不是盖的,在这样的小城镇里,他都提前打点好了,找了个妇产科专家前来看诊。

也幸亏是提前安排好了,不然对于何处来说,她都不知道怀孕挂号究竟是挂产科还是妇科。医生问她,“吃饭了吗?”

何处摇摇头。医生又耐心地问她,“想小便吗?”

何处又摇摇头。然后她说,“先喝些水吧。不然做不了B超。”

曾一骞只好颠颠地出去买了杯热巧克力。葛荀以前经常说何处是个直肠子,喝水好似不用绕过循环系统直接进入膀胱,可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何处怎么喝都觉得神清气爽,尿意全无。

曾一骞已经出门帮她买了三次热巧克力了。何处觉得她再喝下去,就得成巧克力色了。直到中午,何处尿意终于开始荡漾,可见着B超室上面赫然写着11:30—1:30休息时,何处都有些把持不住了。

曾一骞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他拿着手机不停地给别人打着电话。何处凑到他手机边上听,对方还在说“皇城?北京就北京呗,什么年代了还皇城?”

曾一骞打断他废话说,“我昨天通过王和联系到了这里的R市的专家,你再让王和帮我联系到这里的B超室,要快,限你十分钟。”

何处以左脚踩着右脚的憋尿姿势面色难堪地说:“不能直接找那产科专家吗?”

曾一骞凉凉地说:“让专家找B超室的人帮忙,没有我找别人处理快。”

果然不到十分钟,有人就在B超室门口问:“谁是曾一骞啊?说查胎儿的?”

何处立即从座椅上弹起来跑过去,举着手说:“我我我。”

那人看了何处一眼,说:“不说是个男的吗?”

何处心想这人怎么这么轴呢,有男人上B超室查胎儿的嘛。曾一骞风度翩翩地走上来,和那人握了握手后,说:“我是曾一骞,我们一块儿查胎儿。”

B超室里,何处躺在床上,感觉冰凉黏糊糊的探头在她肚子上滚了滚,她一哆嗦,差点没尿出来。屏幕里出现了黑乎乎的一片。何处挣扎着想看看,毕竟电视里演到这里时都营造出幸福感神圣感爆灯的气氛。何处正等着医生给她指屏幕上的胎儿呢,医生说了句:“怎么憋这么多尿,光看见膀胱了。”

听到这句话时,曾一骞脸都绿了。可能这辈子他也没丢过这么频繁的脸吧。

还好医生又补充了句:“看见了没?那个葡萄粒大小的?有2。5厘米了。”

何处仰着头找了半天,医生终于指着屏幕上的黑点给她看:“你看,长出耳垂了,这是嘴、和鼻孔。上嘴唇完全成形了,但性别还没法判断。不过你们到时想知道,医院也没法跟你们说。”

曾一骞出神地摸了摸屏幕,摩挲着那个小豆豆,眼里都是慈父的光。

何处倒还好,可能是因为年纪小,没有那么强烈的慈母感觉,除了一定的激动,更多的是神奇:一个生命正在她体内形成,而且在将来的七个多月里疾速地成长。

可何处面临的客观条件不允许她沉陷在这样的神奇里太久。医生一擦完她的肚子,何处就冲出了B超室,奔向了厕所。

畅快完从厕所出来,何处看见曾一骞正拿着B超检查报告上的照片发愣,似是有些不相信。何处走过去拍了拍他,他指着照片上的小点,对何处说:“我觉得她应该是个女孩,而且长得像你。”

何处说:“我就长这模样啊?”

曾一骞说:“嗯,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从医院里出来,刚好是中午头,曾一骞买了把太阳伞给何处遮太阳,街边居民楼的阳台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被子,一楼是各种名目商铺的小门脸。卖寿衣寿鞋骨灰盒的店铺,隔壁连着美容美发中心,美容美发中心旁边是五金杂铺店,五金杂铺店旁边又是打金铺。这样的布局在北京看着匪夷所思,不晓得是号召活人买了寿衣之后去隔壁做个脸呢,还是从五金杂铺店里买个铜管去隔壁打条项链。可是在黄墩镇,因为诺小一个城镇,所有的商业铺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居民不会认为它错乱,反而觉得很方便,买什么东西,只要都到这条街采购就好了。

走着走着,曾一骞忽然拉何处走进一家婴幼儿品店里。这个店铺大约只有十几平米,里面销售的都是基本款的婴幼儿用品,而且样式陈旧,像是几年前大城市里淘汰下来的。曾一骞的审美却退步得很快。他兴奋地拿起一双巴掌大的鞋,在何处眼前晃了晃,然后比了比自己的鞋。

何处说,“嗯,是大鸵鸟和小蜜蜂的比例。”

曾一骞也不嫌她骂他鸵鸟,继续拿起一个奶瓶欣赏起来。

他不嫌何处,何处却嫌他丢人,死命地拉着他出了门。曾一骞出门之际还是匆忙地从钱包里甩出几张100来,顺走了那双鞋。何处一看,立刻跑回去把桌上的钱捡回来,只剩一张放回到了老板娘的手里。

曾一骞就拎着那双小鞋,继续走在路上。又路过一家花店时,曾一骞停了下来,进屋买了一束雏菊送给何处。

他举着花对何处说:“我答应过你,每天都给你买的。看!”

何处看着那小而柔弱的雏菊,翻着白眼说:“你可真喜欢菊花。索性送我一束白菊得了。顺便说一句,男人喜欢菊花不是什么好习惯。”

曾一骞说:“可是这花有两种含义,送给你最合适。”

何处脑海里搜索了一下雏菊的花语,但才疏学浅的何处对各种花的研究只停留在香槟玫瑰郁金香,那些高等花卉上,像雏菊这种路边一采一大把的野花,她还真真闻所未闻。

何处手捧着开得娇柔却盛放的雏菊,坐在曾一骞不知从哪里捣鼓的车里,把车窗打开了点,露出条细缝。阳光透过细缝照进来,晒在金白的花瓣上,弱小的花和阳光相随的,还有一缕清风,伴随着夏日的灼热,迎风而出。

曾一骞在车里放着一曲纯音乐,大概是用于孕妇胎教的,听着让人昏昏欲睡。曾一骞把胎儿的B超照片夹在半空中,随着窗户外吹来的细风,照片一摆一摆的,在阳光下,打在曾一骞身上的影子摇摇晃晃。

何处不由回忆起她和萧逸相处时,她大多时候谨慎小心,生怕他某一天跟那些亲人一样远离了她。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爱上的人,不折不扣的青梅竹马,她时时在意,分秒都不安心。因为在乎,所以他每一次笑容她都心醉,他每一次皱眉她都心疼。这样不放手的爱,即使当初知道他与薛嫣然不清不楚的关系,也不愿意承认。事隔一年,当她知道萧逸断了一条腿里,除了心疼,愧疚,却再也找不出其他多余地感情。

可她对曾一骞,早说不清了。从一开始,她就不忌惮他,习惯用刻薄的方式对待他,而这样的刻薄让她回归自我。让她觉得舒心,安然,轻松。完全不用顾忌他的感受,只做她自己就好。

何处也知道,曾一骞对她是怎样的感情,虽然不知道这份感情能持续多久,但他肯在她无理取闹时给她一个婚姻,虽然这个婚姻有可能是因为她怀孕了,可至少,他如此热烈地期待着她和他的孩子。

是的,从现在开始,他们将会重新开始。撕去历史,以夫妻的身份,共同生活。

(正文完结)

------题外话------

扯拉了这以久,终于完结了。虽然有些伏笔还没交待清楚,先就这样吧。最近有些小忙,等俺忙两天,把后续写完。后续主要是曾一骞和何处婚后的生活,其实这些本属于正文里面的,可是实在没有时间写了,只能托一托放在番外里。

谢谢亲们,能一直陪着我写完这篇诱婚。╮(╯▽╰)╭我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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