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乖巧的乐乐怎么会作弊?”李明轩天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不,全家人都在思考。
被停课带给陈渊博最直接的伤害就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天天将自己关在房子里,和谁都不说话,也不出去玩。那张本应天真幼稚的脸上,蒙上一层这个年龄段孩子们少有的忧郁和悲伤。
这天是个星期六,下午的奥数课乐乐死活不去。李明轩软磨硬泡好歹将书包挂在他肩头,将他送到补习学校门口。才松了一口气回到家,手机就响了起来,是补习班老师的电话。陆梓萌老师说陈渊博今天没来上课。李明轩说估计乐乐马上就到了,或许是去上厕所了吧,他十分钟前把他送到了学校电梯口。
李明轩没想到,半个小时后陆梓萌的电话再次打来。
“叔,陈渊博今天的确没来上课,我不知道他再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他现在已经跟不上了,作业错误率每次都很高,每堂课上的测试成绩也很差。我们这里可不比学校的课内班,能来这里的全是尖子生,少听一节课都会掉队,更何况陈渊博的学习本身又那么差?”
“没上课?不可能!”李明轩说。
“难道我在骗你吗?我希望家长要足够重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肯定不行。”陆梓萌说,“叔,我也希望您能理解一下我,补习学校对老师的要求非常严格,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智超学校的工作,我不愿意因为陈渊博影响我在这里的发展。”
“我明明把乐乐送到了电梯口,怎么能没上课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他确实没来,不信你去查查他的上课记录。教育是多方面的,家庭因素至关重要,家庭教育跟不上,就是把校内和补习学校的老师累死也无济于事……陈渊博基础太差了。”
“他在上你们补习班前,学习一直都排班上前几名,基础怎么会差呢?”
“每个家长都说自己的孩子聪明,学习好,可是,我们这里有他每次的测试记录,你也可以来看看,我为什么要贬低孩子呢?他真是太差了,学校准备给他降级,让他跟着四年级的学生再学。”
“什么?降级?”
“按学校规定,每学期甚至半学期要对班上的学生进行调整,什么是超常班?就是比一般班的学生学习要好一些,也就是奥数班里的尖子生,这些学生才是小升初的主力,考入‘六大名校’的过关率是99%至100%,陈渊博显然不具备这种可能性。”
李明轩听着电话,一脸木然,他不知该说什么。
“叔,是这样,我愿意‘一对一’给陈渊博补几节课,如果再不行我也就没办法了。按理说,这都是冲刺前的高端教育服务,需要支付几倍的课时费,为了不让陈渊博影响我的业绩,我宁愿免费给他补课,您看这样行吗?”
“那……好吧。”
“你说你们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尽量以你们的时间为准。”
“他这周都不用去学校,这几天随时都可以。”
“他没去学校?为什么?”
“这个……这……”李明轩支支吾吾没有再说下去。
“那好吧,明天上午8点怎么样?”
“可以。”
挂断电话后李明轩立即想到陈渊博,他怎么会不去学校呢?他本想把这事告诉你女儿和女婿,但一想上次自己误报情况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也就没打这个电话。放学后他去接外孙时乐乐果然没在补习学校。
李明轩低着头,一路思索着朝家里走去,刚走到一个饭馆门口,陈渊博同班的一个小女孩的妈妈拽着她要去饭馆,不心心撞到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妈妈赶紧赔礼。
“是你!你孩子也上智超?”李明轩一抬头才发现认识这对母女。
“您是陈渊博外公啊……对不起。”这位妈妈说。
“放学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家?”李明轩问。
“叔,我们是从紫华郊县来的,每周六在城里都要待一天,上完这节课后她还要去上舞蹈班,我准备去她先吃顿饭。孩子尽管上了五年级作业也多了,但她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舞蹈,我不想把孩子的兴趣给浪费了。这位妈妈说,“在智超学校上奥数前,她上午还要在另外的学校上英语和奥语。我们离得远,早上一起床就赶紧往城里赶,三顿饭都是在紫华吃的。”
“孩子真够辛苦!安排得这么满孩子能受得了吗?”李明轩说。
“没办法。我们县上没有好学校,有的家长为了孩子上补习班都在紫华租了房子。这样,孩子中午就有地方休息和做作业了。我家条件差租不起房子,孩子在饭馆吃饭后就地做作业,然后再等下一节课。”她说,“每次来城里一天,光停车费就经花几十块钱。”
“你们真不容易啊……”李明轩感慨。
“叔,你家就住在这里吗?”
“我们在未来之光小区。”
“未来之光!”这位妈妈用着羡慕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你们太了不起了!”
“了不起?”李明轩有些纳闷。
“是啊,这个小区跟紫华实验小学一样出名,就连我们县上的人都知道,住在这里的家长非富即贵……”她眼里闪着亮光。“住在这个小区的孩子真幸福,无论是上小学还是上补习班都很近,每天都能比其他孩子多睡几分钟。六年下来,要多睡几个月时间呢……”
李明轩突然感觉无地自容。
晚上,陈渊博终于背着补习学校的书包回家了。这时全家人都在。
“乐乐,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会才回来?”他一进门李明轩就问。
“我去智超补习班级了啊……”说这话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老师说你没去学校……老师今天很生气,他还说你是学差生……”李明轩追问。
“嗯……我……去了。就是去得有点晚……回来得晚是因为……老师让我留下做作业了……”
“你骗人!”爸爸陈渊博大声呵斥。
“做完作业后,我就去了……”陈渊博想用谎言圆谎言。
陈渊博脸都红了,他站在客厅里浑身发抖动,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这孩子,怎么还说谎呢?”李雨露说。
“我没骗人!”
话音刚落,爸爸举起手冲着他的屁股使劲打去,随着啪的一声陈渊博放声哭了。
“别打孩子……”李明轩赶紧上前阻拦。
“我不想学习,我是学差……我是学差生!”陈渊博哭着抹着眼泪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给我站住!”爸爸怒不可遏,两步就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瘦弱的肩膀,陈渊博战战兢兢。
“别打孩子!”
“你要干啥?”
李明轩和女儿几乎同时冲上前,他们拦住了陈志豪。
陈志豪再次举起的手终于放下了,他的脸涨得很红很红。瘦瘦高高,像根高粱杆。
“哼!”陈渊博用两只胳膊夸张地抹着眼泪,他瘦小孱弱的身躯,一走进房间,立刻就传来门上铜锁撞击的清脆声响,紧接着,一声接一声的抽泣声和哭声从传来。
全家再次陷入了沉默当中。失眠让李明轩感到了夜的漫长。
第二天早上,李雨露专门将孩子送到补习班奥数老师陆梓萌跟前,她们还单独聊了一会,由于还要上班李雨露就急急地走了。
在“一对一”的补习中,陆梓萌专门和陈渊博谈心,让她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说:“我不想上奥数。”
李雨露一到单位就给父亲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将乐乐送到老师手里,让他别担心。而在电话里李明轩说,“以前我很喜欢小孩,自从得了失眠病后见了吵闹的孩子,就要躲得远远的。特别是乐乐上了五年级后,我觉得我连自己的行为都控制不住,也说不清为啥?我现在心理是不是也病了,咱们小区楼里谁怀孕了,我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计算她们会在什么时候生,婴儿哭声最烦人,上小学最淘气……我怕这些声音。小孩一出生,吵闹也就开始了,这些声音成天在耳边回荡,我早都听怕了……”
李雨露看不见父亲在说这话时,一行老泪从眼眶滑落,在表情的变化中流淌到一道道皱纹里,流遍饱经风霜的脸。
“爸,你失眠的病又犯了?”
“我看这病是治不好了,我担心乐乐会一直这么逆反下去。”他抹了一把泪说,“我一直觉得咱家乐乐是个好孩子,他一定能考上名校,他的人生应该与众不同……”
“爸,你别想那么多了。孩子越长大越难管,每家的孩子都一样。”
“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了,我是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帮你做点事,给你把儿子培养好。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我不想让你老了的时候儿子不成器。我很幸运,我有你这么好的女儿,可你的路还很长,人到了中老年时,活得可全是子女的人啊……”李明轩说到了伤心处声音开始颤抖。“五年级是非常关键的一年,要是这一年我们掉队了,那将来想要再追上可就不容易了。”
“爸,你别难过。条条大路通罗马,就算乐乐考不上名校那又能怎么样?我是他的妈妈,他要是去讨饭,我也会陪着他。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要把孩子往疯里逼……志豪小时学习非常好,所以他一直坚持孩子的学习一定会很好……可是,爸!你和他难道就不知道,每个人都不可能是父母的翻版,孩子的成长之路怎么能和父母一样呢?”李雨露说,“我有个朋友,他们两口子一个是博士,一个是硕士,都在外企业当高管,可是他们的孩子却进了启智学校。奥,孩子是脑瘫……那你说他们应该怎么办?难道他们的孩子一定能当博士硕士吗?”
李明轩沉默了,他觉得自己脑子里很乱。
李雨露说,“让我最尊敬的是,他们两口对这个孩子不离不弃,每天开着豪车送孩子去上学。孩子6岁了,除了会叫爸爸外几乎不会说其他话。可父母每次都爱不释手,抱着孩子不愿意松手。这样的父母才是我们要学习的,他们才是真正用心爱孩子包容孩子。”
“老天爷对他们太不公平了。”李明轩说。
“是啊,如何要求孩子很简单,但如何接受孩子许多家长都做不到。我那个朋友两口子自从生了个脑瘫孩子后,人生观都变了。起初他们四处求医,天天以泪洗面,可是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他们却选择了坦然接受。他们说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他们要看着把这个孩子一天天养大,这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他们永不放弃……他们除了上班和陪孩子外,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做慈善和做公益,他们觉得老天爷对他们不公平,但他们不怨,怨也没用……”
一周的停课结束后,李明轩在陈渊博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将他送进紫华实验小学的校门,这道校门曾将陈渊博拒之门外,它再次为他开启时,他没想到更多的可怕就隐藏在这道校门之内。
尽管老师没有向任何人宣布过给陈渊博停课的事,但考试作弊和停课一周在这所学校里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和90分以下的家长要被通知谈话一样,这是学校多年来的传统。学校还有一个传统:孩子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必须由班主任教师带着当事学生到教务处备案,累计三次后,这些学生将被建议转学。比如同学之间打架导致伤对方流血受伤引起伤者家长维权,这就算一次记录。同学们还会把教务处比作“儿童的公安局。”
第一个嘲笑陈渊博的人是魏宗赫。
课间休息时大家看班主任梅老师一离开,就一窝蜂围上去问他上周干什么去了。陈渊博一言不发,可是他的脸涨得很红,他把头埋在桌上不敢看同学们,就跟做了贼一样,目光里充满惊恐。许多同学见无趣也就去教室外面玩了。
而魏宗赫却冲着陈渊博说:“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你不说就不是一个诚实的好孩子……你忘了我们学过的课文了吗?列宁从小就是个诚实守信的人……”
“陈渊博干什么去了?生病了吗?”同学们很好奇。
“他呀!”魏宗赫看看陈渊博又看看大家说,“他被停课了!因为他考试作弊!”
“停课啦!”顿时教室里炸开了锅。
“陈渊博,你被停课了?对不对啊?他说得究竟对不对啊?”同学们问。
“陈渊博,陈渊博……是不是这啊?你倒是说句话啊。”同学们问。
“去你妈的!”突然陈渊博抬起头,跟一头发怒的小狮子一样,一把抓起桌子上的书本就朝魏宗赫脸上打去,同学们跟受惊的麻雀一样瞬间四散而去。书本恰巧落在魏宗赫高高的鼻梁上。
“你打我?”魏宗赫捂着鼻子哇地哭了。当他把手拿开时这里已留下一条斜着的血印。
魏宗赫哭着上前就冲着陈渊博脸上打,随后两个就扭在一起,他们在地上翻滚,好几张桌子险些被推倒,桌面上一沓一沓书本散落一地。同学们吓得在教室里尖声叫喊着。
班长阻止不了就去找班主任梅老师。老师要求双方孩子的家长下午放学后来学校谈话。
中午放学后陈渊博是哭着走出校门的,外公一见他就问怎么啦?这一问,他就哭成了泪人。一只眼睛都成了熊猫眼,有青核桃大的那么一个肿块。
陈渊博将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外公,下午他死活也不愿意去学校,外公想尽办法就连背也背不去。无奈,他只好把电话打给陈志豪。
后来的情况是陈志豪允许孩子下午不去学校,他说他要去开家长会,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魏宗赫妈妈刘美艳巧舌如簧,而且态度并不友好,说着说着双方就冷风热潮。特别是在言语间还流露了“作弊和停课的事你们孩子都做了,还怕别人说?”这样的意思,而且还声称“做人做事要敢担当”、“孩子是父母的影子”之类冠冕堂皇的话,还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是陈渊博先动的手”云云……
陈志豪既斯文又古板,是个典型的工科男,对于这样的女强手他最终只得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
一到家,刚刚被外公哄开心的陈渊博就被父亲打了一顿。哭喊声响彻楼道,李雨露还没进门就被这种哭声揪住了心。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了嘛……”面对气冲冲的三位男性,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孩子的哭声已告诉她,这又与上学有关。
这个晚上,李雨露和陈志豪再次争吵,愈演愈烈……李明轩颤颤巍巍地抱着外孙战战兢兢的瘦弱的身子,尽管他们关着卧室的门,但摔东西的声音是那样的刺耳,紧接着,又是李雨露委屈的哭声……
“你们别吵了,都别吵了。都怪我,是我不应该把乐我送去学校……”李明轩站在女儿女婿卧室门外,抹着眼泪。灯光下他是那样的憔悴和苍老。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