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格玲只打开了桌子上的台灯,柔和的光投放在脸上,暗紫色的刘海垂在眉梢,干枯蓬乱的头发倒是茂密,大都簇拥成一团堆在肩头,落在背上。
房间里清寂无声,拖鞋在地面上的窸窣声响,还有推拉抽屉的嗤嗤声,是深夜里最大胆的声响。
梅格玲取出笔和纸,又翻出了写在医院病历上的每位学生家长的转款金额,把这些恩人的名字和借款一一誊写。然后,分别给每位借她钱的家长写了张《借条》,轻轻地分装在14个信封里。
顿时,她鼻子酸酸的,一股热泪水从心头往上涌……
如果没有这些钱,女儿就不可能做骨髓移植手术,就不会在那一刻从死神手里夺回花季生命……秦琼卖马,杨志卖刀,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悲壮她这回有了痛彻心扉的领悟。
她很感激这些家长,他们就是玉儿的再生父母,她想等孩子长大了,一定要把这份名单交给孩子,让她知道在她与病魔抗争的背后还有这么多叔叔阿姨帮助过她,甚至给了她生命。而假如没有那笔钱……
夜空一片面漆黑,昏暗的灯光将她的投影投在墙上,一动不动。她一回到学校先要把这些《借条》交给家长,一卖掉房子,首先要给家长立即把钱还上。
玉儿沉浸在甜蜜的梦乡,房子里安静极了。梅格玲陷在客厅的沙发里,刚微微闭上眼睛,每张同学和家长的面容在她眼前一一呈现,他们原来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因为自己的职业才和大家越来越近,她越来越清楚的知道,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任何事情都与利益和人情密切相关。
中国人有时会很有人情味,会非常热情地伸出援手。而中国人又是很冷漠的,他们的热情和援手只会伸向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而不会是陌生人,一个与自己利益没有任何瓜葛的陌生人。
关键是看是对谁,是看后背有什么或明或暗的利害关系。同样是去医院看病,如果是朋友介绍去的患者,那么,医生就会格外的认真和热情,就会给他们开那些能治病而不贵的药。
如果没有人介绍的患者,医生也会给出他们看病,或许就不再那么认真细致,不再给他们开那些能治病而不贵的药。
更有意思的是,尽管这位医生依然像熟人一样,会非常认真热情地给他们看了病,而且也开了些能治病而不贵的药,但患者心里却不会买账,总会觉得医生还可以给他再细心些,给他可以开点更便宜的药,而他们心里依旧会在想,为什么事先不托人熟人来医院呢?
在医院的这段遭遇让梅格玲意识到,在学校围墙之内自己竟然是那样的封闭,那样的单纯,还有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
家长们能借给她钱的确让她感动不已。尽管,她也渐渐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借款,但她依然要感谢这些家长。
她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人格带来的幸运,而是因为自己是紫华名校的班主任。这种热情与帮助并不是无缘无故,而是家长对孩子的希望。
如果自己完全是家长们的陌生人,一个与自己利益没有任何瓜葛的陌生人,那么,她得到的也就只有无情的冷漠,也将得不到任何帮助。
有时候,人的生命都得寄托在人情之上。
梅格玲将一个个信封轻轻地捋平,她想着想着突然感到一股凉气从后背冒了上来,建立在利益之上的人脉是多么的可怕,又是多么的肮脏。原本纯粹的家校关系也被卷入这潭污水,在这种有形与无形的利益中,家长和老师都被贴了上功利的标签,教育突然就成了商品,在教育实践中老师不也正成了商品的一个组成部分吗?
“天啦!教书育人……”梅格玲叹了一口气。她突然思考起自己崇高的事业来。
她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在给孩子们进行启蒙教育,帮助孩子们塑造优秀的人格,然而,每天功利和家长还有以成绩为导向的学校内部考核,也在一天天颠覆着自己对教育的理解。
她认识的一位老师在另一所公办学校任教,那是紫华一所非常差劲的小学,属于老的城中村小学。和家长们为择校而千万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情形截然不同的是,他们学校却门前冷落鞍马稀,偌大的校园里却招不到几个学生,年年都面临着被全并的可能。
凡是有点本事和能耐的老师也都从这里调走了,而这里的老师待遇也非常差,除了死工资以外,再无关点绩效和奖励。
一年四季,就没有哪个家长给她打电话问教书的事儿。久而久之,连这位老师自己都不自信了,以为自己教不了书了。
城市在一天天的发展,而他们学校的生源却一天天的流失,不管是公办还是民办学校,没有生源就没有未来。学校不是经营,但如果按经营规则来说的话,那就是没有生源就没有市场,没有市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在名校任教育梅格玲是幸运的,这里从来都不缺少生源,这里从来都是人声鼎沸,只有在名校上学小升初的几率也就越大。
除此以外,能来这所学校上学的孩子他们家里的情况也都不错,甚至也可以用非富即贵来形容。要不是自己在这里工作,也许,孩子这次的手术费是很难借到的。她非常感谢这些借钱给她的家长,尽管他们在平时并没有什么交往,除了开家长会和在班微里说过话外,都没有聊过天,但他们毕竟还是帮助了她。
外面,一丝丝浅灰钯的光已在天边若隐惹现。黎民就要来临,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梅格玲彻底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她不想让大家知道她的不幸,更不愿意让任何人都知道玉儿患过白血病,这是孩子的隐私是秘密,就连玉儿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患了白血病,作为监护人梅格玲和医生商量过了,只孩子知道自己患得的是“红细胞疾病”。
梅格玲把14个装好《欠条》的信封收了起来。然后走到窗户轻轻地拉开窗户,一缕微风吹了进来,有点凉,她打了个颤,赶紧把窗户关小了些,只留下了一道缝。
是啊,毕竟春天刚到,乍暖还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