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渊博从五年级上学期查出神经衰弱后,李雨露按医生的要求,除了让儿子服一些修复神经方面的药外,每过一段时间就得去医院复查一次。陈渊博的外公不李明轩放心,生怕乐乐的身心有什么问题,非要跟着李雨露一起去医院。
“医生,你看我外孙好些了吗?”没等女儿开口,李明轩就赶紧把头探向医生,不无急切地问。快七十岁的老人了,他头发花白,脸上已长出老年斑的皮肤失去了弹性,松松垮垮地往下垂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期待遇着医生的回答。
李雨露很少从侧面看父亲,他瘦瘦巴巴的身架背往下沉着,像拉满的弓,倔强而不服气的执拗着,从背部开始朝中间弯曲着,他探出脑袋询问医生时一根青筯就会鼓起,像受惊的蚯蚓一样上下蠕动着,额头很亮堂,有点反光,从额头往上头发花白而稀疏。
短短这几年父亲一下子老了,各种老态体现在全身每个部位,僵硬的手指,松动的牙齿,没有底气的言语……父亲刚从紫华市社科院退休那年,看上去还跟中年人一样,虽然发尖略有点干枯,但只是在一片黑色当中偶然夹杂那么几支银丝。父亲的头发一齐朝向后梳拢着,这样的发型从李雨露能记事时就一直保持着,刚毅的国字脸,浓眉毛大眼,步伐铿锵,话音如钟。
“露露,露露……”她从小到大,父亲每次用深厚洪亮的声音叫她时,一种安全感就从身边升腾,每每听到父亲唤她的名字,李雨露心里就格外踏实,每到这时,她就立刻回头冲着父亲露出甜甜的开心的笑。
陈渊博的父亲陈志豪还和以前一样,在那家世界500强企业里当着研发部部长,实际上也就是个高级程序员,收入跟以前一样与付出呈正比。这些年趴在电脑跟前带给他的变化有两个:一是眼镜片已成了加厚的啤酒瓶,二是没有社会关系也更加讨厌社会关系。
陈志豪已非常习惯和电脑打交道,他最好的朋友就是电脑就是软件,就是这些别人看不懂的写满数字和代码的书。前段时间企业进行高管岗位竞聘,他说什么也不想参加,他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可是他们的领导几次找到他,催他给人力资源部递交《干部竞聘表》,说现在公司缺少具有技术一线工作经验的干部。
“领导催你就是器重你,你为什么不去竞聘?咱们别的不说,至少可以多挣点工资嘛。”李雨露劝他积极参加,反正机会就在眼前,要是不争机会也就消失了,总不至于当一辈子程序员吧。
“当官有什么意思?都他妈的是在搞职斗,今天你日弄我,明天我再日弄你,哪有跟电脑打交道这么简单?无聊!”陈志豪说,他觉得一直把他这个部长也就是程序员干到退休也没啥不好,他还是不想投《干部竞聘表》。
离企业内部竞聘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陈志豪的主意还是没拿准。他又开始纠结了,高管层领导直接放话,“陈志豪你自己想好,这次到底竞聘还是不竞聘,想竞就赶紧交表,不想竞了就直接吱一声,公司从此在高管层就不再考虑你了。”
领导显然生气了,说别人都争着抢这个位子,到了技术高管层,出国交流的机会会非常多,还能认识很多全球业界精英,你要是不想自我发展,就这么消极地工作下去吧。
“消极工作”这个词让陈志豪心里搁上了事,每次他“人机对话”的工作一旦被打断,就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儿子陈渊博五年级上学期期中考试作弊被停课一周,老师约家长谈话前一天他就是现在这种样子,一双细得跟柳棍一样的大长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会摇摇头等会晃晃脑,坐立不安。急了,就骂儿子为什么这么不省事尽给他添麻烦。
陈志豪想不通他这么卖力地为公司工作,连管孩子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在领导眼里就成了“消极工作”?这天他回到家说这些话时,一个劲地摇头,脖子上顶着的干瘦的轮廓分明的椭圆形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晃着:“这不是冤枉我吗?”他把长长的、干瘦、硕大的双手在面前一摊,手掌红里带白手背微黑,像大猩猩。
“爸爸怎么老是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把我眼睛都看花了。”乐乐问外公。“没事,爸爸是在锻炼身体。”李明轩说。
一个竞聘搞的家里老少不安。后来,雨露提议开了一个家长会。参会成员是除未成年人乐乐以外的所有人。
一轮又一轮拉锯式讨论进行了半个小时,轱轮话又转了回来,转到了是不是要竞聘的命题上。这时,陈志豪工科男的耐心全部用尽,他急急地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们说我到底咋办?我要是竞聘上了,那从此我就得围着领导转,不就成了领导的跟屁虫?成了哈巴狗?要是竞聘不上,大家能不笑话我?能不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陈志豪说,“噢,对了,还有一个问题,这领导非要让我来竞聘,我要是不竞聘不是把人给得罪了吗?”
“所以,你就更应该竞聘。”李雨露说。
“你懂个屁!要是竞聘成功了,我不就成了这位领导的奴才了吗?你想,他跟我非亲非故,凭什么帮我?不就是想让我对他俯首?不就是唯他马首是瞻?”陈志豪脖子上的青筯爬上了额头,下颚凸出,嘴唇稀薄。
“诶,诶……志豪注意措辞,家庭会嘛,大家都在帮你想办法,先别激动。”一直没有发言的李明轩这时终于开口了,最后一个发言,这是他在社科院当院长时养成的习惯。
首先他要认真听听大家的发言,然后根据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再发言,而且,要说些大家的发言都很有道理很有建设性之类的铺垫,兼听则明嘛,再则,也是会议民主性的体现。这样,最后到他发言时才不至于把观点说偏,也才能保证良好的会风。
听岳父这么一说陈志豪立刻收敛了。他抱歉地看看妻子李雨露,不再说什么,开始洗耳恭听岳父大人的训斥和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