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岭省省会秋常市一个平凡到乏味的初春周日夜。
天幕早已变得黝黑,金海新区的中街上,出来过省会夜生活的私家车、终于不再满满当当挤满乘客的公交车、为了多拿些钞票恨不得超速行驶却常常受制于交通堵塞的出租车,伴着时不时混进车辆队伍的卡车、小面包车、摩托车以及别的什么车,共同绘制出今夜的车水马龙,一如既往。小省会夜生活的享受者不少,但在自家房间老老实实待着以便享受不可多得的周末的,人数更多,所以你可以看见,天黑时这些居民楼跟工作日的时候一样万火通明。非要在这本地人见得多了的中街夜景里面发现点什么跟往常不同的东西,那就是寒潮之神带过来的礼物——接近零点的气温。本来这在三月中旬的秋常市算是常态,但全球气候变暖可不是说着玩的,最近十几年秋常市三月最高温的高峰已经由一开始的十二三度一路攀升到十五六度了,最低气温也在几年前与“零下”两字道了别。今年就不一样了,二十五年一遇的大寒潮来袭,连续几天最低温都在零下几度,最高温也被下拽了几度。在本市长居的人们都说,某种意义上,今年的初春有十几年前的复古味道。
气温带着某种复古意味,可中街商业区的景象复不了十几年前的古。十几年前,别说中街,就连整个金海新区,都只是一片荒芜。新区刚刚建成,抛开寥寥无几的几个公交站点,就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廉价房子。廉价是有原因的,譬如才招生五年的金海一实验没法不教家长嫌弃师资力量和升学率,譬如在区内医院住个院比市区其他大医院加起来还要闹心,譬如那几辆公交车隔至少半个小时以上不说还马上就快到报废年限了,如此种种,就算讲上三天三夜,恐怕连开个头都开不全面。
时间悄悄变了魔术,在市里的大力扶持之下,新区飞速发展,大有成为新贵之势。区里共有15条公交线路,外加地铁1号线跟快轨2号线,就算平峰期,大多都是12分钟以内一班,走大道上一天都见不到几辆的公交已然变得满区都是;医院经过一轮轮革新,无论是器械设备还是医生护士,水平都已经跃居全市大小医院前列,正使足了劲试图赶超南岭医院——所有区内医院间的翘楚;教育资源更是无需多说,新区成了各个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兵家必争之地,就拿市内传统六大高中名校来说吧,秋师附中、安大附中、省实验、市实验、十三高、秋常外国语,都试图在这块地皮上开设自己的分校区(尽管只有秋师附中跟外国语开成了)。区内各色水平不低的学校,正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崭露头角,都在往市内外的重点院校源源不断输送着一年更比一年优质的生源。
激烈竞争之下,只有金海一实验的升学率还显得灰头土脸,不过大概是受了周边各校的强烈刺激,也得了些改善——拿小学部举例,原来一个年级200多人,能有20多人去得了本市排名中等偏下的(别管需不需要交择校费)一众初中,便是建校来最辉煌的战绩,现在这个数字上升到了80多人,每年还能有那么一两个被七大初中(多是七大里排名靠后的外国语或者省实验)录取。虽然升学率稳居区内所有小学末流,但着实可喜可贺。听说五年前还有没花钱去了秋师附中(还以全体考生卷面成绩前十的身份,拿了高中直升资格)的,学校从秋师附中发榜开始,在围栏上贴大幅红喜报贴了整整一年。上次学校干出这事,还是再往前两年,那年冬天,四年级有学生勇夺全国小学生儿童画比赛二等奖,从学校得知获奖消息,到下年冬天新的获奖名单出炉,也是整整一年。看如今,直升秋师高中部的小姑娘却在安大附中理科班,也不知画画特棒的小伙儿现在在哪儿,手上还拿不拿画笔。
视线拉回到中街。中街现在的繁华景象,除了规模差不少,跟西安街放一起并不会落太多下风。大晚上的,沿街一大串抢眼的店铺招牌,还在跟居民楼一起闪闪发光,恰似一条朦胧的河流:石溪海鲜自助、高飞蛋糕连锁旗舰店、嘟嘟噜diy巧克力工房、teamsk真人密室、景田健身、敏静文印中心……总之,你想去吃什么、玩什么,这里都不会令你失望,除非你要求更高,那就得去几个中心老城区的各大商圈碰碰运气了。
一片令人目不暇接的大牌匾间,有个半圆形的小黄伞蓬,在一块逼仄的地盘上跟它的竞争对手们拥挤着。尽管如此,伞蓬的样式却带着不争不抢的精致:鹅黄的色调精心在调色板上调配过,而不是一看就是临时拿来用的乏味鹅黄,不会落入千篇一律的窠臼;罩着伞的绸布细腻耐看,让人禁不住想轻轻抚摸;伞面上立着’俏皮黄油’这四个美术字,美术字旁附带咧着嘴、眯着眼睛笑的一只小白鹅,跟五块一本的儿童绘本上的小白鹅有点相似之处,可看着这只小白鹅,谁都知道无论配色、线条、与牌匾上其他元素的融合,都决定它不可能出现在路边小绘本上。漂漂亮亮的小白鹅应该是从一个坚持画画、画得超级棒又没丢掉少女心的作者笔下走了失,飞到这儿来的。可惜天色太晚,美术字跟白鹅都黯淡下来,施展不出多少美丽;伞缘下则是圆波浪形的黄绸缎,与伞面上圆润地微微凸起好显示自身存在的伞骨呼应着,花边上印着’私人烘培定制’,靠着正对面那些个还未打烊的店铺,才能好不容易让视力较佳的人能够大致看见个轮廓。伞下是扇更加小的木头框玻璃门,木头框连带着大大的门把手一起,刷了有光泽的深棕漆;而玻璃块上贴着排列整齐的标志,无非是’可以充电’’免费Wi-Fi’欢迎拍照’’营业时间:8:30——20:00’之类,相应的,这些歪歪扭扭显童真的纯白字样,旁边都贴着黑色的电池、Wi-Fi、照相机等等图案。
倘若有路人被玻璃后方温暖的灯光引诱着,拉开了面前这扇门,则又是不同的景象。他可以真切感受到暖色暗灯光烘托出的温馨氛围,伴随着甜甜的烤蛋糕香气,哪怕他刚饱餐一顿,也会重新萌生品尝美食的愿望。小小的店里每个角落都诠释着精巧,几面墙上悬挂着几幅小动物装饰画,它们似乎被困在一个个画框里太久了,扑扇扑扇的眼睛透着光,哀求着摆脱纸面的束缚透透气。然而最先给他留下什么印象的不会是别的,正是耳畔循环播放的几首动听的歌。这些歌大多旋律悠扬轻快,听到便如同清风拂面,至于唱这些歌的不同女生,嗓音往往有着直击人心的娇俏。其中一首听上去最美的歌是这样的:伴奏曲悠扬舒缓,鼓点不紧不慢打着拍子,时不时响起银铃碰撞时的清脆声音;女歌手有着一副圆润而娇嗲的初中生声音,音节带着俏皮的气声,音色里装着快要溢出来的幸福颜色,听着歌,一个眼睛大大、个子小小、烫着小公主卷发的女孩子,正踮着穿上光滑锃亮小皮鞋和蕾丝长筒袜的双脚,微笑着向你走来。现在女歌手正在吟唱,吟唱巧克力色夜空下仰望繁星的单恋少女。
趁着店内再无别人,老板娘抓紧时间跟儿子吃了顿凉透了的外卖盒饭。盒饭的唯一作用只有填肚子,不过有聊天佐餐,这顿饭两人都吃的有滋有味。老板娘说着鱼子蛋糕销量喜人,她的儿子谈着画的画又要被老师拿到市里展览去,就这样一盒炸茄盒、一盒咖喱土豆,两盒份饭消失不见了。
老板娘刚刚放下筷子,一个清秀的初中女生就爽快地推开门,撇着不明显的外八字走进来。儿子刚想看清女生长什么样子,老板娘便连忙示意他回去干自己的事。转瞬间,儿子收走了会破坏氛围的空饭盒,上楼了。
巴掌大尖脸上镶嵌着一对大眼睛,大眼睛带着一对更大的卧蚕,间距稍宽,忽闪忽闪的。细细望去,整个面孔却渗透出三分冷淡、一分恬静,仿佛刚从冰箱冷藏柜拿出来的矿泉水;齐耳大光明娃娃头,跟余妍高中时的发型相差无几,看来学生款娃娃女头经久不衰,二十多年过去也就是发尾和刘海的细节处理改变了。只不过高中时代余妍的发卡发箍半月一换,而面前这位姑娘头顶什么都没有。少女的个子也不高,余妍恰好能平视她。少女身上,是印着一堆小猪蕾琪的短款轻羽绒、黑色绒面阔腿裤、厚打底袜和奶牛花纹雪地靴。一见到小猪蕾琪,老板娘便找到同道中人——快四十岁的她,见到这只小女生们最爱的小猪仔,竟也会开心得要命。
“要一个鱼子蛋糕,在这儿吃。”少女平静地说,溪流般的嗓音带着少许泥沙。
“还要别的吗?”老板娘梦回高中,差点没回过神。
“不要了。”
“好的,一共48元,怎么支付?”
“支付通。”少女脱口而出。
“扫这个码。”
少女如河边小孩摸鱼般摸出手机,进支付通、扫码、付款、示意付款完成,一气呵成。左手边便是装满小蛋糕的冰柜,可她却径直走到桌子旁坐下,头也不回。接着又是串一气呵成的动作:从包里掏出连着充电线的充电器,插在桌子上方的插座上,接上手机,瞥一眼插座旁贴出的Wi-Fi名称与密码,连上网,轻触《瘟疫乐园》,选择自定义游戏模式,开打。鱼子蛋糕上来了,她抬头说了声谢谢,此后一个半小时里,一直乐此不疲地低着头呆着脸,在虚拟世界操纵着病毒,试图让它们感染全人类。
时针徐徐走向八点,少女识趣地离开。轻轻地她走了,不留下一点迟疑。老板娘快步走去,锁上玻璃门。今天鱼子蛋糕卖的是挺多的,可别的都买不太出去,总之收获不多不少。
又是无事的一天。她想。
她教儿子帮忙收拾店面,再跟儿子上楼,赶紧洗漱、抹护肤品,生怕因为太忙太累,还没洗上脸就倒头睡着。
老板娘余妍可以说是光彩照人的女士。细细的柳叶眉,又黑又长的洋娃娃睫毛,一双又大又黑仿佛含着水亦或是含着光芒的明亮眼睛——说是桃花眼吧,眼睛并不算是细长,说是杏眼吧,眼尾又是有些上翘的,唯一的缺憾是贼眼皮,简单说就是一单一双,不过鉴于双的那侧眼皮很宽很好看,这贼眼完全不是缺憾,反而成了点睛之笔;鼻子虽不够高但小巧玲珑,鼻头圆圆的有些上翘;嘴唇薄厚适中,可惜不涂口红有些没气色,显得逊色了,尽管如此,笑起来无论是上翘的嘴角,还是排列整齐、规规矩矩的牙齿,都属于迷人的一类;精灵耳调皮可爱,可惜听力从小到大都不太好,尽管称不上耳聋;有些方的脸蛋小小的,但又没有小到令脸上五官显得过大而粗犷的程度。已是逼近四十大关的女人,一眼就能见到生活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些许的鱼尾纹和不再那么水灵、那么充满胶原蛋白的暗淡皮肤,可是经此折损,美貌还算是依然在。据她高中的同班同学讲,她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大美女,但绝对是当仁不让的班花,年轻时一只手托着下巴、半睁着眼睛浅浅一笑的样子,带着些林黛玉的气质,现在虽失掉了这气质,但依旧在尽力保持爱笑的习惯,表情却增添了一份岁月赋予她的沉稳,尽管这沉稳在没上妆时多半会被更加明显的劳累和憔悴掩盖。好在她见人时并不会放弃化妆,而且她化妆技术还称得上不错,所以憔悴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并不要命。头发染成深棕、长到齐胸,发尾带着大波浪;个子不高但还自己还算满意;骨架小脂肪还少,结果就是在普通人里相当相当瘦,浑身上下都是如此;手指跟身材是统一的,瘦到骨节有些凸出,长是长,上面的纹路却尽显粗糙。
她儿子则是这副模样:大眼睛附带着比较宽的内双眼皮,满含少年天真稚气的黑眼珠大大的,笑起来笑眼弯弯,但依然是双大眼睛。眼眸配合乌黑浓密、形状也是刚刚好的眉毛,外加两眼下浅浅的卧蚕,显得上半张脸挺好看。都说眼睛好看,带眼镜会遮盖这份优势,可他戴上眼镜(哪怕是普通的黑框眼镜)反而更亮眼,是他们班上大部分女生都公认的那种亮眼。鼻子还算挺,形状也算不错,鼻孔不外翻,可鼻子占地面积大了些,正面看还没什么,侧面看简直能夺走脸上其他部件的风头。可能是婴儿肥的缘故,脸盘大了点,但脸型还过得去,嘴捎带着下巴微微凸起,显得侧脸不怎么好看,还显得人中稍稍短了。他留着显得乖巧的高中生发型,斜刘海紧贴一边眉毛上方。他忙做题、忙画画,皮肤状况堪忧,油性肤质令情况雪上加霜,脸上某个随机位置时不时会爆个痘。身型属于北方男生里的较矮水平。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但是不带黏滞,音量小些,予人斯文之感。总体而言戴上眼镜是个好看些的书生,不带眼镜恐怕就是个路人。大概学美术的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基本上都是以带着眼镜的形象出现:不去学校就戴铜框大圆眼镜,去学校就戴银灰色方框眼镜。见过余氏母子的,都遗憾为何儿子的样貌不能更靠近母亲一些,非要让美貌失传。
此时此刻,儿子余正夏翻出前天画好的兔子,打算发到繁书网上。水彩风的小兔通体淡棕,竖起来的耳朵毛茸茸,又长又宽。小兔缩起后腿,只留下两个带着黑色尖趾甲的小爪子伸出来。从棕色的兔毛,到长短不一的胡须,都刻画的相当精细。兔子稍微皱起眉头,圆圆的眼睛溜黑溜黑,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好对付的敌人,正在苦恼着。
余正夏也遇到了不好对付的敌人,正在苦恼着。仅拿他的画画举例: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出类拔萃的插画师,可以有很多约稿找到他,为此他要做只早鸟,及早积累。而在繁书网这个画师聚居地上,持续、高质量、高产量地投稿,正是实现目标必不可少的前置步骤。可坚持保质保量地投送画作,偏偏跟完成周末美术班的素描、速写、色彩任务严重冲突。老师讲过,这些作业都是以后随心所欲画画的奠基石。余正夏相信他说的,可按部就班地临摹着老师发的画册时,余正夏还是想抛掉作业,抛掉艺考,专心致志在繁书网上画他最想画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那么少,可需要做好的事情那么多。
“糟了,明天有物理!”
他想起物理老师要检查作业,猛的一个激灵,关掉并移开笔记本,从书包里掏出没写完的会考物理大卷子,再摊开它,准备明早物理课之前应付完它。选择、填空已经吭哧吭哧地填完了,面前是第一道计算题。
“质量为……”
余正夏读着读着,大脑一团乱麻,不得不又多读了两遍才搞清楚题目到底要说什么。搞清楚了,他就在草纸上画斜坡和斜坡上的物体,准备进行受力分析。他拿了十二年的笔,画起画来总是如行云流水,到了做物理题却犯了难。
母亲的手机响了。
“喂?”余妍说话同时调大音量,嘈杂时如此,安静时也是如此,习惯了。
“您好,我们是秋常市……”
余妍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漏掉一个字。
余正夏抄起物理必修一《宏博学案》,哗啦啦翻着,寻找能套用的例题。可门外说话声拨动心弦,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要的题。
渐渐地,手机开始颤抖;再渐渐地,声音也开始颤抖了;再渐渐地,音量不受控制,慢慢变大。
“真的吗?!”
门边带着惊喜与惊吓、喜悦与惆怅的女声,划破整个屋子的寂静,甚至要划破今夜整条新区中街的天色。
“妈妈出什么事了?”余正夏彻底看不进学案了,停下了翻书的手,焦急地想听听电话在说什么。
“别太激动,”中年男子故作轻松的语气,“我能理解,但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您这么激动听不进去可不行。”
“明白明白,明白……”余妍喘着气说。
“这么偷听不一定就能帮上忙的,”余正夏心还在揪着,却开始让理性宽慰自己,“待会儿再问你妈吧,赶紧做题。”
没翻几页,余正夏就见着了那道例题。心平气和果然有用。
“先抄上,回头再研究。”
余正夏开始对比两道题,看看相似里有什么不同,不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抄上去,第二天物理老师检查到了,一眼就会发现。电话声似乎消退了。
“……哎,怎么说……”门外电话里,男人的语速放缓,“您最好叫上您儿子一起。”
“不行,”余妍狠狠拒绝,像个乒乓球拍,迅速击回飞过来的球,“我还没跟儿子说过,而且他马上高——”
“——这个我们也知道,这边有您儿子的档案,”男人焦急得发慌,可还得维持良好的态度,“可是……这么跟您说吧,没有您儿子在,我们的调查可能会进展的不太顺利。您的儿子他……”
然后男人又憋出仅有的耐心,讲了一大通。另一边是良久的沉默。
“求求您了,”余妍突然开口,本来动听的嗓音带上了哭腔,“别找我儿子……没有别的办法吗……”
“这样吧,”男人听着话筒对面的渐弱音,依然不减职业素养里的冷静,“我可以保证,只让他知道必须知道的,其余的继续跟他保密,可以吗?”
良久的沉默。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男人的语气更为郑重其事,“现在决定权在您,带,还是不带?”
良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余妍小心翼翼地说:“姜警官,我跟儿子一起。”
“明白。”
姜警官心里高高吊起的砖头终于安全着陆了,再之后,协商见面的细节轻而易举。
余正夏“攻克”了第一道计算题,却怎么也找不到第二道的例题,上网搜寻也一无所获,不得已开始独立思考。灵感女神垂青他,他一下想出了好几步,抓紧奋笔疾书。
“又因摩擦力,f=μN……”
“正夏快走,”他还低着头,母亲就破门而入,“带上你手机就行了。”
余正夏眼里满是问号,不知是着火了还是地震了。可为什么还要带手机?看到儿子的眼睛,母亲使劲抿了抿嘴唇。
“看来暂时问不出来了,先听她指挥。”
余妍匆匆披上衣服,窜下楼梯,在大片雨夹雪里张望着,终于看见了“空车”二字,恨不得拽儿子上车。离目的地还早,余妍就急急掏出三十块现金攥在手里。车尚未停稳,余妍就把钱迅速递给了头发一半白一半黑的司机,招呼儿子赶紧下车。母子俩头也不回跑掉了,留下此前从未见过此景的司机晕头转向。
二十分钟过去,两人又回到了这里。余妍这才想起她有神雪快车的优惠券,不能浪费,便操起手机约了辆快车。
“余正夏。”
余正夏明白过来,更大的不祥在等着他:上次母亲叫他全名是在八年前。
“回家我都告诉你。”余妍方才花好久做了决定,却又要反悔,只好拿这句逼自己别再犹豫。
终于到了熟悉的家,稍作收拾,余正夏就坐到母亲房间,听她面对面向他讲述。
余正夏房间,天际已是桑葚紫。
夜色换上靛青色的装束;靛青慢慢褪去,鱼肚白渐渐浮现;鱼肚白多了几道窄窄的云,云的亮光刺眼;鱼肚白下高楼上,一块大玻璃映照出红日的轮廓;鱼肚白全镀上了金色闪光,闪光道道柔和,撒向地面;正统的天蓝拉开新一天的帷幕。
“数十亿颗心脏止不住跳动——”
余正夏一个箭步,按掉书桌上手机的闹钟。《时间树之光》动画版的主题曲被他当成了早起闹铃三部曲,每部间隔十分钟。说来也怪,听了三年了,闹钟主人还是没听烦。
完成这套条件反射,余正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他整夜没合眼,并且刚刚才注意天已经亮透了。他突然开始想打盹,可时间不等人,语文老师说她上午会讲的“王者论述文”也不等人,他心目中语文课的精华不容错过。
比以往早起二十分钟,该做些什么好?余正夏开始坐着思考,不出半分钟,就意识到自己在浪费时间,于是冲到卫生间洗澡、洗脸、刷牙,借此机会继续思索。他把牙缸牙刷放回了原位,仍然毫无思路,就回到房间,桌上摆着着还没消灭空白的大卷子。余正夏这才找回前夜丢失的记忆,可压根接不上思绪,对着这只从脑海溜走的断线风筝不知所措,悄悄叹口气,收拾大卷子和草纸和笔。他还是没有任何答案,决定早点出发,说不定到了学校能有力气多跑两圈。
“妈,”说时迟那时快,他拿起了剩的蛋糕,熟练地去掉奶油,“我走了。”
“啥事啊,”余妍话语里是耗尽感情的平静,“去这么早?”
“跟言道明约好了,早去学校对答案。”
余正夏挤出灿烂的笑容,恰似五分钟前,他花了三十秒,好不容易从又扁又卷的牙膏皮里面,捏出刷牙够用的牙膏来。
“拜拜!注意安全!”
余妍目送着一分钟换了装的儿子快步离开。
33路公交博洋路站,正数第二站。早到二十分钟,长队反而更长了。余正夏晕晕乎乎的,觉得自己是要立刻卧地的不倒翁,靠心里默念的“站直”两字维持直立,直到33路不动声色地驶来、停住,他才迈开脚步,跟着前面的老太太上了车。
他想要个座位,这心思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可没上几个人,车里就不剩座位了。他只好找到下车门旁的柱子靠着,那是全车最能让他安心站着的地方。要不是天冷着,他还想开窗户透透风。站下不多会儿,公交马力全开,他差点被甩离柱子。
“前方到站,文静路。子俊硅藻泥,装修去味除甲醛,联系电话,欢迎您乘坐33路车,本车由德全批发中心发往秋常北站方面……”
吐槽广告夹带的报站,是余正夏挤公交时的必备节目。今天他却仿佛把这节目忘得一干二净。他闭上双眼,却得不到一点歇息。
“文静路,到了。请注意前门上车,后门下车。文静路,到了。”
眼睑紧闭,眼前应是漆黑,可昨夜母子间对谈的景象扎根在眼里,不会轻饶他。毕竟,对谈结了尾,他也知道了,为何十六年来连个父亲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前方到站,韦杰商贸城。学托福雅思,到珊笛学堂,只需拨打,,欢迎您乘坐……”
母亲整整讲了两个小时,讲一会儿停一会儿,讲一会儿停一会儿。其中有一次,她讲着讲着忽然就中断了半个小时。他以为她终于还是要哭出来了,连忙送上纸巾,然而直到母亲让他回去,纸巾仍旧一张不少。
“前方到站,崇人小区。一年四季,与你同在,飞天滑冰场——”
捏着他心脏的恶魔,忽的一下把手攥得更紧。滑冰,不正好是昨夜那部悲剧的主线吗?
“你这就受不了了?你妈想这事想了十六年!她在你面前崩溃过吗?”他试着激励自己。
“……后门下车。崇人小区,到了。”
秋常市二线不足、三线有余,可公交车的拥挤欲与首都试比高。余正夏乐观估计,下车时自己将变身纸片人,换成不乐观估计,就是自己下不去车了。
“……欢迎您乘坐33路车,本车由德全批发中心发往……”
余正夏明明一直站着没动,耳里的广播却调低了音量。迷迷糊糊中,不适再度袭来,他猛地惊醒,胃里面一切东西,就要跟随着胃本身从喉咙里翻出来了。
“……天宇广场,到了。”
吐这儿没法收拾,他想。他调动起意志来,使劲锁住喉咙这道防线,直到公交画完了在环岛上甩出的大半个圆圈。
“……飞天滑冰场,欢迎您乘坐——”
“有完没完?!别提滑冰了行不行?”
知晓了昨晚那个悲剧,他对滑冰的厌恶一下就冒出头来,可不管怎样,都没理由任性又矫情地叫车厢广播闭嘴。
“前方到站,创意大街。学托福雅思……”
他采取还没试过的方法去转移注意力:他周六卡在论述文小卷第二篇文章——大意是水污染治理——的第二道选择题上了,第二节课就能听裴老师讲该怎么答了。心里真的安定了些。可他又想,物理大卷子怎么办,要不就到学校往空白地方瞎写点——
“——省实验中学,到了。”
门徐徐打开,他无比虚弱,简直是掉下了车。前几天让街景变得灰蒙蒙的雾霾还漂浮在空气中,可总比车厢里好上不少。余正夏决绝地忘记了还有雾霾,张开嘴巴想大口大口吸气。未曾想,空气到他口腔前方三分之二处,似乎被什么屏障挡住了,被原路送了回去。伴着心悸,他无奈地意识到,自己连深呼吸都做不到。不过好在胃里的感受正常了,自己可以感受到肚子饿了。他按了按手机,上面的时间只比平常到校早了三分钟。看来今早道上特别十分非常尤其格外堵。
晨曦照耀着省实验,显得古朴典雅的高中楼更添优美。可余正夏只顾把精力集中到去班级教室的路线上,这本是一名善于捕捉美的美术生所不能忍的。至于跑两圈是更不可能的,一来也就早到个三分钟,二来自己无法深呼吸,跑起来指定上气不接下气。
余正夏好不容易到了自己座位上,感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他饥肠辘辘,要掏点蛋糕吃,可刚把蛋糕放嘴里就后悔了——饿肚子跟吃不下并不矛盾,现在再怎么强迫自己吃,也只能勉强啃下一点,放嘴里机械地咀嚼。幸好同桌言道明、后面的臧晓宇跟郭冰舞都没来,这幅样子没人看到。
“余妹妹!”言道明简直是想曹操曹操到,“你周记写了么?”
“写了,”余正夏掩饰出一幅轻巧的样子。这答案获得了言道明的眼神赞赏,“不过得叫我大腿,不然没人带你飞。”余正夏佯装严肃。
“不叫,余妹妹。”言道明耍赖道。
“算了,稻子,还是给你吧。”余正夏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的书堆拽出周记本,交给言道明。
“谢主隆恩!”爷们儿言道明扮起了萝莉音。他不愧是外表忠厚老实的蔫坏代表。
“我物理大卷子没写……”看他这样,余正夏心生一计。
“哎,别指着我啊,”言道明果断撇清关系,被余正夏嫌弃地看着,“我跟你说,挪威队今年进世界杯了,都16年没进了!我补他们国家队队员的球赛补了两天多。”
“余正弦你鞋带开了。”眉开眼笑的臧晓宇小跑着坐到言道明后面。
“又来了,”轮到言道明嫌弃别人了,“自己智商低,别侮辱别人智商啊。”
“好的,下回一定注意。”臧晓宇吐吐舌头表达不屑。
“余正夏今天脸色不太好呀。”郭冰舞也到教室了。
“他啊,跟会考物理缠绵一整夜,肾虚,”言道明挤眉弄眼,“能过来上课就不错了。”
余正夏没张嘴,几秒过去,什么也没说。
“沉思些啥呢?”郭冰舞随手拿起自己书桌里的数学课本,放他眼前晃晃。
“嘘,我听见高跟鞋的声音……”
离后门最近的言道明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再做声。的确,噔噔噔的声音越来越近。
“今天的早自习是谁的?”言道明的开心伪装不了,“咱扔枚硬币,1朝上就是张明月,菊花朝上就是阿长。”
“不一定吧,”郭冰舞不理解,“孙老师也挺爱穿高跟的,上学期还穿了双豹纹呢。”
“拉倒吧,”轮到臧晓宇嫌弃别人了,“你这学期一节课没听对不?”
“孙老师有小宝宝了,”言道明眉飞色舞,“这学期上来就说了。”
“稻子你周记呢,”郭冰舞不服气地扭过头去,“逃得过早自习,逃不过正课。”
“余妹妹的在这,”言道明戳戳自己的书桌,“等孙老师抽查,念上一通就好了。”
“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吗?”郭冰舞坏笑。
“当然没有,”言道明一副得意神色。
“第几次了都,也就余正弦做你这赔本……”臧晓宇清楚,余正夏又无偿提供作业给言道明了。
教室瞬间安静了,进来的是长脸历史老师兼班主任阿长。她脸上光彩照人,似乎班上语数双塔拿的单科奖学金打到她帐上了。学校有规定,高考语文130以上跟数学145以上的学生,对应的任课教师,还有所在班级的班主任,都有一笔不小的奖金可拿。
历史老师进了教室却并没带上门,蹑手蹑脚紧随其后的是——
“——她呀?!”瞬时,余正夏想起了昨晚最后一名顾客,“她是历史老师亲戚吗,来体验下高二学习氛围?”
趁老师不注意,女孩子挥挥手,余正夏作同样回应,不显露自己的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