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黑的夜空里,挂着一轮月牙,只有颗闪闪发光的小星星陪伴它。33路的司机,或许是嫌车厢里太过寂静,播起了FM96.8,司机们最爱的交通之声广播。于是,广播声与报站声,同时回荡起来。
“前方到站,文静路……”
“……今日,我国境内出现了日全食,”新闻播报没受报站声的影响,依然在自顾自地播报着,“此次日全食仅出现于我国的新疆、西藏西部等无人区,其余地区能见到的日食仅为日偏食……”
“困死了。”余正夏本来就疲惫不堪,听到无聊的新闻,反应跟听林老师讲导数差不多,“啥时候到家?”
“……文静路,到了。”
“据专家预测,下次中国境内出现日全食,是在明年的9月2日。届时,能观测到日全食的地区包括西自青海、东至辽宁的几个省份。这还将是北京1666年以来的首次日全食……”
广播飘进余正夏的耳朵,他就像在车厢里听到了一声砰然巨响,立马打起精神来。这和今天那场微不足道的日全食截然不同。京城四百年一遇的日全食,碰撞上高中时代的尾声、大学时光的开头,在他心头,止不住地溅出明亮耀眼的火花来。那天还是清华美院的报到日。赶到清华美院报道,正巧碰上日全食,何尝不是最珍奇的经历?到时候,肯定要画张插画来好好纪念。
寒冷的车厢因为这条好消息变得不再寒气逼人了。
“博洋路,到了。”
好不容易摁住无比激动的心情,余正夏这才注意到,他差点兴奋得坐过了站。他赶忙下了车,驾着一辆空公交的司机扬长而去。
余正夏轻声迈上二楼,小心翼翼地拿出钥匙串打开房门,踏着极轻的脚步走向自己的房间。路过母亲房间时,他侧头看去,想知道母亲今晚能不能好好睡觉。母亲睡着了,眼睛肿肿的,脸上带着没来得及拭去的两道泪痕。她儿子生平头回见到自己的母亲流泪,就算是昨天晚上,他也没见过母亲哭。
霎那间,日全食带来的喜悦灰飞烟灭,又有恶魔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想起一系列不好受的事来。不光如此,不知如何去好好安慰母亲的愧疚,也迅速向他袭来。向房间迈着步的余正夏,拼命地试着回忆车上的新闻。他倒是回忆起来了,却怎么也找不回那条消息本应该有的欣喜,心绪还是没能从压抑深渊中逃出。
余正夏回了自己屋,换上睡衣,简单完成了洗漱,坐到书桌前。
他走神走太久了。他是要干什么来着?想了半天,他才想起来,今天有拖了一周的随笔要写,有《高考必刷》要做,有静物照片临摹要画,有……对了,还有那张兔子,还没发到繁书上。可今天这些作业都弄完了,就没空投稿了。不行,说什么今晚也得投上稿。照片先不临摹了,明天临摹也还来得及。他居然能毫无意义地走这么久的神,得抓紧时间去弥补。对,现在就去找《高考必刷》。
余正夏从书包的书堆抽出一本薄薄的《高考必刷》,再拿出数学习题本和灰黑色的文具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学期的《高考必刷》,单薄得只有区区几十页纸,但却和一年半里做的前三本《高考必刷》一样,一页更比六页强。32、33页两页,上面全挤着导数习题,几乎没给空白留出任何地方。可想而知,不擅长演算数学题的他,要做上好久。
余正夏在卷子上画了个句号。他拼尽全力,论证完了材料中历史学家费正清的观点。今晚的作业,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题。收拾好作业和文具袋,他连伸懒腰都没顾得上,就把笔记本拿到桌上,按下开机键。然后,他悄声走去厨房拿水壶,再往杯子里倒咖啡末,往咖啡末里倒水,泡了杯冷泡咖啡,最后,一饮而尽。他又悄声走去厨房,是去那儿洗杯子:开小水流,不出声响地洗刷。
当他又回到电脑前时,电脑才刚刚初始化完毕。银灰色的Surfacepro,是他打定主意要走艺考之路时买的,原因无他,画画方便。现在这机子开机越来越慢,他又弄不懂怎么才能让系统运行得快点,索性把慢如龟速的开机过程放到一旁,不去理它,反正每回开机的时候,他都会合理利用时间,都会忙得能轻易找到零碎的小事来干,例如这回的泡咖啡。
Chrome的收藏夹里,繁书首页又一次被点开。
繁书官方三天两头地说,最近要换新的登录界面,但显然,今天他们还是没把旧的换掉,正合他意。雨夜里打着伞侧望的少女,仍然站在页面左侧,迎接着他。这页面他每回上繁书都能见到,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快五年了。可他依旧觉得这是幅美的画面,画面美,回忆也美。
高个子少女,单眼皮大眼睛,鼻子和嘴都小巧,短发剪得整整齐齐,刘海齐眉。她身着不知哪所学校的校服,袖子很短的白短袖,红领带,黑色的齐膝裙。少女轻轻握着红伞,食指不自主地翘起来,另只手里好像攥着张白色小纸条。她稍稍抬起头,视线望着上方的雨景。雨滴成点、成线,打向地面,肆意地溅起烂漫的水花。被貌似是灯光的橙黄色光线照耀着,下的雨仿佛不是水珠,是小流星。她目送着他在繁书上度过的光阴匆匆流逝,倘若她不再出现,他大概不会为新的登录页而感到新鲜,只会怅然若失。
快五年了,在他心中,此情此景仍是灿烂风景。见这风景,他被困住的心里,又升起一阵暖意。他点击“登录”,进了网站,把默认的新版页面改回旧版,如同此前的无数次。
他发现自己的作品新收到了四百多个赞,其中有两百多个给了他发上去的打工战士。大概上周三或者周四的时候,他按自己的笔触风格,画下这名《时间树之光》里的双麻花辫少女,传到了繁书的同人区里。看来,他那把水墨融进水彩的画风,还是有人喜欢的。他的单幅作品还从未得过这么多赞。
他从来都不是特别在意谁点了赞。他想点另一个链接,可他鼠标一滑,鬼使神差,点进了一个用户列表,那里的用户都给他笔下的打工战士点了赞。一串五花八门的头像中,他一眼认出其中一张:男生靠在一片蓝底粉字的围墙涂鸦上。瘦削的男生穿着紫黑色衬衫,挽起袖子,解开第一个扣子。他还戴着反光的深紫色圆片墨镜,剪了当时应该正流行的黑色刺猬头。
梁博。
音乐唱作人,在秋常这边出生、长大,在安岭省艺术学院念流行音乐时,拿了《中国新声音》的冠军,初为不少人所识。不短的光阴过去,他已成长得更加成熟,做起自己的音乐,境界也更上一层楼。已然算是在音乐领域功成名就,他却会和没出道或者刚出道的无名歌手一般,不时回到他的家乡,到某个小咖啡馆、小酒吧里,甚至到某条不是很繁华的小街道边,让家乡再听一次他的旋律。
他是不少人的音乐偶像,也是余正夏的音乐偶像。余正夏初迷上偶像的音乐,不是缘于《中国新声音》,而是缘于高一开学不久,校园里午间广播的背景音乐。伴着当时那位播音员李雨桐甜美的声线,一首循环不停的《日落大道》,似谜,似黑洞,一下把他引到梁博音乐世界的大门。此扇大门后的世界,余正夏再没出去过。升上高二的他,忽然见到他偶像青涩的面孔,脑海便不由自主清唱起了这首《日落大道》:
我们寻找着在这条路的中间,
我们迷失着在这条路的两端。
每当黄昏阳光把所有都渲染,
你看那金黄多耀眼。
……
我看到夜的黑暗。
余正夏端详完头像,又往头像的右侧看去,看到了一串字母,似乎是个俄文名字。这年头,哈韩、哈日、哈欧美的比比皆是,可哈俄的却见不了多少。理论上讲,俄罗斯也是欧洲的一部分,可俄罗斯与常说的“欧美”有着诸多不同,由此,哈俄貌似并不能算在哈欧美里面。
“这家伙要么喜欢《喀秋莎》,要么喜欢《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刚把手放到鼠标上,想选中这串字母,余正夏却注意到,这名字看起来有点眼熟。他试着去拼读,读出来的几个音节,很像梅德韦杰夫。政治老师周五刚说完,这位普京的好搭档,极有可能会出现在今年高考的时事政治小册子里。今年的小册子和明年才高考的余正夏没什么关系,但他还是记清楚了老师这句话。
“梅德韦杰娃?是他哪个亲戚?会不会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