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楚涌上臧晓宇的心,一浪接一浪,涌上心头。
臧晓宇周围,小运动员们纷纷起立。还没等他明白过来这究竟是要做什么,“成龙”就一把拽起了他的衣服,示意他赶紧站起来。臧晓宇立刻站直了,又看看他的队友、看看前排的市二队队员,他们人手一张会前发的宣誓词。臧晓宇慌慌张张,急忙要拿起桌上自己的那份宣誓词,却操之过急,手没拿稳,一不小心,让印着宣誓词的纸掉了地。没办法,他只好使使劲,弯下他的大号身子,头部艰难地钻到桌子底下,两指够到飘到卞晓琦脚下的那张纸,迅速拿起来,身子再迅速挺起来。他心有余悸,望望四周,所有来听讲座的运动员,貌似都早就拿起了宣誓词,站得溜直,只有他,出了个算是不大不小的洋相。
“好了,大家一起跟着我念宣誓词,我念一句,大家就跟着念一句。”
“可算要结束了,终于能走了。”
换做是以往,听见“成龙”如此感叹,臧晓宇也会跟着感叹。然而,此刻的臧晓宇,并没把太多心思放在接队友话上,想的更多的,是他的斜前桌。
“我将以发扬体育精神为己任。”教练声音无比洪亮。
“我将以发扬体育精神为己任。”厅里汇聚起几百个相同的声音,放到一起,却显得有些不够响亮。
“你们堂堂运动员,喊誓词就这么喊啊?”教练的不满再清楚不过,“都给我大点声,再来一遍!我将以发扬体育精神为己任。”
“我将以发扬体育精神为己任。”运动员们的声音明显要响亮许多。
“这回还差不多,”教练说着,打算继续领着念宣誓词,“自觉遵守反兴奋剂法律法规。”
“自觉遵守反兴奋剂法律法规。”
“认真履行反兴奋剂责任义务。”
“认真履行反兴奋剂责任义务。”
“保证干干净净参加比赛。”
“保证干干净净参加比赛。”
……
臧晓宇跟随大部队,一点都不专心地念着,嘴巴机械地张了又闭,闭了又张。他那双眼睛显然没有在看宣誓词,念的声音也小得很。
“好了,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队员们鱼贯而出。不少张幼稚却年轻的面孔,都舒展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可算能坐上火车了,”“成龙”边跟着队友走出多功能厅,边恣意伸着大大的懒腰,“可算完事了。哎,非洲男神,你刚才咋一直愣着呢?”
臧晓宇不说一字。
“臧晓宇你咋不吭声儿呢?”“成龙”看臧晓宇一副似乎不愿言语的模样,又接着说。
“非洲男神不是我,臧晓宇才是我,谢谢,你叫非洲男神,没人会回你话的,知道不?”臧晓宇假装一本正经,其实却快要乐出声了。
“知道了知道了。”“成龙”有点不甘心地摆摆手,连忙说道,“哎,臧臧啊,我跟你说正经的,刚才你开会的时候,咋突然就那么迟钝呢?全体读宣誓词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了,就你在那儿傻坐着,要不是我赶紧拉上你一把——”
“——那还用问,还在思念着省实验高二二十班的金妍尔呗,”走在“成龙”右手侧的卞晓琦,不失时机地接上一句,“可惜,人家已经是冰球队蒋大队长的女人了……哎,臧哥,要不要跟他干一仗,让妍尔女神投入你的怀抱?”
“臧臧,你可别怂,上去就是干。”“成龙”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给臧晓宇。
“去去去,我不干这个仗。”看身边两位伙伴嘻嘻哈哈,臧晓宇只好故作轻松。
“臧晓宇怂了。”卞晓琦觉得,这个结论太浅显易懂了。
“没怂。”臧晓宇说得出这两个字,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就是怂了。”
臧晓宇见着小师弟下午三点阳光般的笑容,心头却泛满苦。
“大琦,你休假还回老家不?”臧晓宇稍加思索,找到转移话题的理由,便赶快问道。
“不马上回去,过几天再回,”卞晓琦说着,突然察觉到,臧哥的提问似乎不太对劲,“前几天刚回去过一趟。哎,臧哥,我们在讨论你怂不怂的问题,你打什么岔啊?”
臧晓宇耸耸肩,没说话。
“给个话啊,你到底是怂还是不怂?”快要到分别的岔道口了,卞晓琦却不依不饶,想多调侃调侃臧晓宇的胆量。
“卞大琦,你们宿舍在那头。”
臧晓宇果断指出,卞晓琦该走上右面的岔道了。
“好吧,先放过你,”话是这么说,卞晓琦却仍对“臧晓宇敢不敢为了金妍尔,和蒋臻宇干上一仗”这个问题恋恋不舍,“拜拜臧哥。”
“拜拜!”
臧晓宇挥挥大手,目送卞晓琦离他和“成龙”越来越远。过了不久,他又和要回寝室收拾大包小裹的“成龙”道了别,独自一人,迈出体育中心的门。
踏出体育中心,还需要花上半个多时辰,他方能回到在东道区的家。没印任何图案的中灰色棉料运动款长衣长裤、丢到鞋子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黑白色大号运动鞋、一眼就能看出颜色泛了旧的大红色特大背包,依循自由大路旁的人行道走远。
今天下午,漫长的半个多时辰,好似化成了眨眼之间。
臧晓宇脑海里,他和卞晓琦讨论杨越儿子时的样子,一遍一遍重演。现在他终于知晓了,为什么他和他短道的小师弟坐在高二十六平平常常地聊天时,课间时分安安静静坐着、看着随笔评语的余正夏,会莫名其妙地从教室里出去,头也不回。
在十六班的一年半时光过去,臧晓宇清楚得不能更清楚:他的这位斜前桌,最听不得他人提起的,正是关于“没有父亲”这件事的一切。高一的十月,大家刚组成十六班不久、还都没熟悉彼此的模样。那时,自己曾问起过余正夏他父亲的情况。为什么要问、怎么问的,在臧晓宇记忆里,都已混沌,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然而,余正夏的表情,他却记得很清,好似昔日刻下的石雕,石头风化了,纹路依然明细:笑着的余正夏,立刻收紧了眉头,又迅速整理好表情,尽可能平静地说,他未见过父亲,已有好久。见状,臧晓宇立刻收住话题、表示歉意,再赶紧向余正夏问起海报社团招新的事。
彼时,臧晓宇还太幼稚,只明白他的同伴在全力掩饰。余正夏在掩饰的,该是怎样的心酸?当时,臧晓宇他还一点都不明白。这几天过去,臧晓宇其实还不是很明白,但他能肯定,他对余正夏的理解更深一点了。
四月的那天,余正夏在教室里,听到别人在讲他父亲,在讲他妈妈和他自己。对于臧晓宇,那充其量只是短道圈子里一则十几年前的故事,只是个与他们没多大关系的故事,只是个谈资般的存在,微不足道,无关痛痒,像小沙粒掉在湖里,涟漪寥寥无几。对于余正夏,这却是他十几年人生的基调、十几年间躲避不掉的噩梦,是狞笑着的风暴,十几年如一日。
要是早知杨越的儿子就是余正夏,臧晓宇绝不会在高二十六的教室里,和小师弟随随便便地聊起杨越的悲剧。他只会选择闭口不谈。
不经意间,他往余正夏的心头,割了多少道刀痕?没人数得清。
阳光沐浴着伊敦河上架起的自由大桥,却没有一丝,能照得进臧晓宇的心。那里现在堆满了愧与悔意。
四月下旬的一天里,伊敦河道最靓丽的时候,是下午的两点半。原因无他,此时此刻,打在河上镜面的日光,足够明亮,又不至于太刺眼。大桥下,河道上,荡漾着清澈的碧波,荡漾着碧波上洒的小颗珍珠。
臧晓宇下了大桥,沿着不变的方向,走着,走着。他脑海里,萌生出一个主意,不知能否由此将功补过。比起他犯下的错来,这个主意其实并不怎么样,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了。他稍稍放下心来,终于肯把今日的路边街景,放进他那一直被忧心占据着的的脑海。伊敦河不可多得的、最美丽的午后景,居然就这样从他身边溜走了,留下痕迹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