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老师好!”
要不是不得不在蛋糕店里正面应付她,他一点都不愿叫出这声老师好,不,分明是半点都不愿。马尾女孩也好,店里的几名顾客也好,纷纷抬头去看钟老师,又纷纷抬头去看收银台那边。
“啊,是余正夏啊,这么多年没见,老师可想你了。帮你妈忙呢?”
钟老师脸上快要放不下成堆的笑了。忽然涌出的笑容,快要流淌出来,恨不得溢得到处都是。
余正夏呵呵笑着,寒暄着,应付着。他祈愿着,祈愿自己可以不出疵漏,祈愿自己有能力把最想对她说的话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藏得除了他本人,无人能够发现其踪迹。
马尾女孩望着钟老师和余正夏,感慨着。师与生多年未见,能在蛋糕店重逢,真美妙。旋即,她的思绪稍微停了停,质疑起方才的感慨来。
“啊……我一直都想回母校看老师来着,”余正夏的反应快得令他自己无可置信,“上中学了,一直很忙,一直没抽出空去看您……”
怎么可能抽不出一点闲暇去见她,怎么可能。
回答完,余正夏在心底暗暗嗤笑起自己找的借口。金海一实验也好,她的家也好,从他家这边走路走个七八分钟,都能到。一次简单的拜访,最多也只会占用半个钟点。三年多时间里,连半个小时的闲暇都没有?理由蹩脚得不能再蹩脚,她是绝不可能相信的,他想。
“没事的,有空记得过来看望老师,老师我就心满意足了。”她笑吟吟的,“你现在在哪个高中呢?”
“省实验。”余正夏再不愿多话。
“噢,那学校挺不错的,”她仍是笑吟吟的,“你现在学得咋——”
钟老师的余光忽然瞥到身后托着蛋糕和面包、走向她身后的几名顾客。
“先不聊了,耽误事,”她截住话题,不太情愿,“我要一杯……酸梅汤吧,常温的。”
“好的,”余正夏照本宣科,心里有些发懵,“还要别的吗,老师?”
“不要了。”她摇摇头,穿过两侧耳垂的两个小耳环也轻轻地摇。
“好的,一杯酸梅汤,是……嗯……五块钱,”余正夏本应探口而出,说出酸梅汤的价钱,然而,他的话却被突如其来的糟糕回忆绊了下,险些没被绊倒,“支付通还是现金?”
“现金吧。”她打开钱包的按扣,拉开钱包中间一格的拉链,翻出张边缘略略有些缺痕的紫色纸币,放在收银台上,她笑吟吟的模样仍然未变,笑容上,嘴角上扬的弧度也仍然未变,好似往石头上雕刻出的笑。
“好的,正好十块,”余正夏接过钱,然后低下头,弯下腰,从一旁的饮料柜里拿出杯酸梅汤来,“需要装袋吗?”
“来个袋吧,谢谢。”她继续笑吟吟地望着她上届带过的学生。
“好的。”
余正夏头转向左侧,那里有一大沓透明小塑料袋。他从那一沓中拽下一个,拿到收银台上,开始装对方要的酸梅汤。十个指头的配合,不太娴熟,稍显生疏。
“谢谢你!”
“没事的,老师。”余正夏假装出泰然自若。
“我得接孩子去了,改天我再过来,再见了!”她提起袋子把手,拎走饮料。
“老师再见!”余正夏挥挥手,与她作别。
她出门了,她走远了,余正夏觉得,他仿佛要陷入曾经缠绕他许久的一团混乱里。时隔几年,他仍然忘不了那份混乱,忘不了孑然一人躲避混乱的经历。混乱里,是黑暗,更是绝望。
店里的背景歌又被换掉了,后台电脑自动换上新的一首。一大帮女孩齐声唱出“你越喜爱,我越可爱”,女孩子们的歌声,活泼动人,肆意跳动着,向整间蛋糕店散发阳光般的暖意。余正夏听见了,却不愿提起劲。不知觉间,他投入全身心去咀嚼,咀嚼的,则是已成过去、却又从未离去的不堪。
多年后的偶遇,唤醒了本已半沉睡的噩梦。对余正夏而言,全神贯注地收银,似乎变得有点吃力。表面上,他照旧在认认真真收银,其实,他时时刻刻都想走神。他从一位穿正红色小风衣的粗眉毛女生那里,收了三块纸杯蛋糕、两杯卡布奇诺的钱,再把柜里的三块小蛋糕移到托盘上、把两枚纸杯灌上满满的卡布奇诺,全程如履薄冰。这种时候分心不得。
粗眉女生非常随意地坐到一名中年男士对面,男士两鬓发灰。
“原来是父女俩。”
现在收银台没有顾客,余正夏向他们俩坐的位置上看去,心间荡漾起层层波纹般的憧憬,说不清,也道不明。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收银台就一下子迎来好几名顾客,或是端着蛋糕,或是拎着面包,排起了不短的队。余正夏连忙收收心,专心收款。
“……你看那边画的那个兔子。”
粗眉毛女生刚用小叉子叉起了一小块和碾碎的黑芝麻一起打发好的奶油,刚放进嘴里。此时,她听着对面中年男士的谆谆教诲,嘴里还含着芝麻风味的奶油,奶油口感与芝麻口感的结合,令她称心如意。听他说起兔子来,她就依循他手指的方位看去。
那边,墙上挂着中等画幅的水彩画,用平平无奇的木框装裱:正是余正夏一个月前画的那幅。
粗眉毛女生细细看去。过了会儿,她表情突然一惊,仿佛在感叹“画得太好了”。
“要不是练过多年的专业选手,绝对画不成这样。”
一脸慈爱的中年男士从容道出他的点评,再酌上一口卡布奇诺。他话音刚落,粗眉毛女生旋即点点头。
“不过,对于咱这种业余选手来讲,这画也挺有借鉴意义的,”品完卡布奇诺的中年男士精神焕发,“首先,咱们来看看这兔子的投影……”
余正夏只想安心收银,但是,时不时有几句画画的术语,钻进他的耳朵去:干画法;湿画法;层涂与罩色;重叠与接色。等几名顾客都结完账、离开店里,余正夏才认真听起男士的话语。从男士的体态与说话逻辑上,余正夏能判断出,他也许是名绘画教师,再不济,也是名对水彩造诣不浅的业余爱好者。现在,他在蛋糕店里上着绘画技法课,剖析着余正夏那只兔子的优点与不足。天赐良机,有位道行深的前辈在讲评他的作品,余正夏当然要抓紧机会,恨不得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听这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是怎么说的。他恨不得也坐过去听中年男子讲。
可那毕竟是父女之间的对话。父亲教导着女儿如何处理水彩画的色彩运用,女儿在虚心地听,时不时地点点头,眼里全是小兔子的画面。余正夏羡慕着,心头的羡慕混杂些了别的什么东西。这幅情形,教他无法不设想:如果自己的爸爸还在身边,会给他讲什么是短道速滑吗?应该肯定会的,他又想。
他听到中年男士讲了些,迫切想继续旁听下去。可是,前方有位顾客端着鱼子蛋糕过来了,他不得不中止“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