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只有一条微信:儿子啊,外边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还不回家,干什么去了?
言道明看得到,微信那边,他妈妈一边在家里不耐烦地等着他,一边盘算着怎么把她儿子晚回家的缘由查个水落石出,跟个缠人的福尔摩斯似的。刚和贝程橙撑完同把伞的他,心头那么点难以言状的愉快感觉一扫而空,他只得迈起匆匆脚步往学校大门走,右手大拇指在屏上紧张地点来点去,生怕他的回信太不及时——知母莫若子,他妈妈若是再收不到他的消息,就会一个电话打过来兴师问罪,那样的话,言道明可吃不消。
“妈,没事的,我帮班里同学值日去了,刚干完活,刚看到微信。”
构思出区区二十多字的句子,花了言道明整整三分钟。一开始,他想跟他妈说,他们班晚课老师拖堂,他好不容易才被放出来。但这个借口不行。拖个堂能拖上个十几分钟?他妈妈是不会信的。否决了这个点子,言道明又想出个新主意来:他被老师留下找谈话了。但这个借口更不行。只要他妈妈稍稍向阿长一打听,稍稍向其他几个任课教师一打听,这理由就露馅了,破绽太大。何况,放学时分被老师留下,不是什么好事,足够让他被他妈妈教训上一个钟头的了。扯谎,是用来避免被骂的,绝不是用来找骂的。好几个构想的借口,在言道明脑袋里生成,又一一被他否决掉。最后,他意识到,再不给他妈妈回信,他妈妈就要直接打电话过来,再对着他来一顿河东狮吼。保小命要紧,他赶忙在微信里跟她说,他刚值完日,所以放学放得迟了。听起来,这借口最说得过去。
其实,言道明也并不是很确定,他这套说辞究竟能不能不叫他妈妈生疑。他甚至想象得出他妈妈收到他消息时的心理活动:边看微信边焦躁不已,心头只是想,我才不信你会这么助人为乐,你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机勾搭上班里哪个小姑娘了,快给我老实交代。
没多久,微信又蹦出条消息:
“你们班晚上还值日呢?你是帮谁值的日?”
言道明心想,糟了,刚才扯谎的时候,没考虑到晚上并不需要值日,实在失策,得赶紧想想怎么圆回来才行。言道明又心想,他老妈又一次福尔摩斯上身了,开始问他帮值日的细节了,果然不出他所料,真烦人。看来得编个毫无破绽的故事给她看,不然,根本堵不住她的嘴。言道明开始了短暂的苦思冥想,就像是考语文的时候,遇到了难以切入的作文题,却还得快点想出个作文大纲的一二三出来,开天窗是万万不行的。突然,言道明有了宝贵的灵感。
“咱们班主任规定的,从这周开始,不但早上中午得值日,晚上也得干活,班主任第二天会早早到教室查卫生。这周值日生有个男生下午没来,他拖地的活交给我了,我拖完地就已经快六点十分了。我出教学楼了,先不跟你说了啊。”
大雨不绝,好像老天爷想把天上所有的水都泼洒到秋常市这片地界上。言道明却丝毫不留意。他的脑袋只被一件事占据,那就是他这个故事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破绽,有的话,他就必死无疑了。言道明从头读到尾,像读吃鸡周报那样认真投入。他又仔仔细细读了两遍,确认没什么大的漏洞,才敢点右下角的发送键。他倒是想再构思一个更说得通的理由来,不过时间不等人,等他想出来,他妈妈心里头早就火烧火燎了。
“哎呀!”
扯完这个谎,言道明左脚直愣愣踩进个小坑里,真像俗话说的那样,常在雨里走,哪能不踩坑。糟的是,从坑里抬起脚的时候,言道明发现,那不是个水坑,而是个泥坑。更糟的是,他脚上穿的是他唯一一双新百伦的运动鞋,新买回来的,还没穿几天。大雨天是不能穿新鞋子的,可也许是因为连续几天天气大好,言道明出门的时候,压根记不起来今晚会有雨这件事,就照常穿他的新百伦上学,直到见了晚课时分黑压压的云,他才醒悟到,今天他该带雨伞穿旧鞋。路灯橘黄色的灯光昏暗,却依然照得出灰白色鞋子上的泥巴,清晰得很。那可是他爸爸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就这么给踩到泥巴里了,对不住他爸爸不说,他妈妈见了他脚上这堆泥巴,肯定得大发雷霆不可。可鞋子上的泥巴也没法完全弄干净,再怎么擦,鞋上也会留下些痕迹,他妈妈火眼金睛,白鞋上的异样逃不过她眼皮底下。言道明在路的左侧随便找块路边石,赶忙蹭了几下,蹭得鞋底跟鞋面的泥巴全到了石沿上去,再撤回左脚,接着赶路。今天回家,他注定是免不了他妈妈一顿训了。不过,因为弄脏鞋子被训,总比因为回家晚又说不出合理理由而被臭骂、被盘问,要强上一些。想到这儿,言道明也就没那么郁闷了。言道明开始专心看路,不敢再溜号,手机揣回校裤兜里。
他终于出了大门。放学十几分钟了,大门口处早就不再有什么人潮涌动,只有寥寥几把大伞小伞。他沿着全市最繁华的主干道大街的人行道走,那是他每天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这条据说全市最长的街道,一如继往堵车堵成一大长串,碰到今晚这种恶劣天气,便成了更长的一串。言道明稍稍打量今夜街道,沥青路上所有的大车小车好像全都被钉在路上,钉得它们动弹不得。他注意到,路上有辆造型有些奇特的小车,好像是所谓的甲壳虫。灯光下,车身呈现出好看的军绿色。长这么大,言道明还从没在哪辆私家车上见过这种颜色。
言道明顾不得仔细研究堵在道上甲壳虫,他只顾赶他的路,步子匆匆。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下个路口,大街与昂昂溪路的交叉口。这个时间段,通常是车比人慢,那辆街上罕见的军绿甲壳虫,距离言道明来到的这个路口还远着。不过,言道明没那个闲心去看他究竟甩下甲壳虫多远。
他的整个心都担心起另一件事:他妈妈见了他手上这把伞,会不会对伞的来历生疑?他生怕他老妈认出来,这是女生的雨伞,进而再怀疑他会不会和班里的哪个女生有什么不清不楚、不三不四的关系。言道明对自己很坦诚,他承认,他想和贝程橙发展些所谓的不清不楚又不三不四的关系。但是,对自己坦诚是勇敢,倘若换成对他妈妈坦诚,那就只能是赤裸裸的愚蠢了。他得好好掩饰,别叫老妈给撞破了。
言道明的脑袋飞速转着。他拿的这把伞是深蓝色的,男女皆宜,从这个角度来讲,说它是男生会打的伞,也说得过去。他妈妈若是问起,他满可以把贝程橙的伞说成是他自己新买的伞。但言道明放不下心来。一来,这把伞有点小,小得不太像是男生的伞;二来,这把伞以前从来没在家里出现过,他这么说,势必会引起他妈妈的疑惑甚至警觉。他还得想个更好的法子。
不过,直到踏进他家小区门口,言道明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他只好对自己说,就这么说得了,待会儿他妈妈问起来,他一定得回答得自然点,别一眼叫他妈妈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