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正夏心里说不出来的闷,堵在心上,堵在嗓子里,如同这雨天一样闷。
省实验中学公交站雨檐下,早就挤满了人。余正夏想在雨檐下找个地方栖身避雨而不得,只好打着格子黑伞站到雨檐外,跟着站内站外的学生、家长和教职员工们,一道等着白绿相间的33路大车。雨接连不断,浇湿他眼前西坡大街的每块柏油路,浇得本来黑漆漆的柏油路成了块镜子,镜子里,映出时而停止时而前挪的大车灯,映出大街两旁暖黄色的路灯,映出落在路上的如织的雨丝,算是恶劣天气里仅存的美景。
余正夏在大雨里站了二十分钟。要不是上下班高峰期,十分钟一班的33路早就到了,可他现在等了两个十分钟,也没等来33路。不必说,33路又是堵在火车站北站附近哪条路上了,一时半会儿恐怕过不来,天天如此,余正夏都已经习惯了,若非省实验班车收费太高,他根本不会天天坐这动不动就堵路上的什么33路。二十分钟里,余正夏试图拿手机背背孙老师留的那两篇课文,或者翻翻繁书上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再或者看看几条语文作文素材,好珍惜等车时的宝贵时间,也好转移他不在正地方上的注意力。但是他什么也看不下去,因为今天他心里压抑透了,比这两个月加起来还要压抑。他搞不懂,今天是那么平常的一天,为什么他心里突然就觉得难受得不得了?是因为两个月以来乱成一团的情绪由量变产生了质变?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今天是今年秋常市天色最糟的一天?
他弄不清楚,也不愿给自己时间去弄清楚——有这所谓的探索内心的功夫,不如把课文背了,老师留的课文能摆满整整三页十六开课本页,一天就要背完,他可得抓紧时间背,不然孙老师就要叫他妈妈去办公室喝茶了。除开整整三页要背诵的课文,还有六页的英语练习册,还有新的一套物理大卷子,还有密密麻麻向他扑来的没来得及复习的化学和生物知识点,还有每天雷打不动的半小时速写练习。今天又睡不上什么觉了,回家要赶紧冲杯咖啡,不然晚上就要趴作业堆里睡着了。先啃下英语课文这块大骨头,再干掉那套物理大卷子,再把今天的速写练习完成,化学和生物的会考知识点明天再说,今天实在是轮不上它们。
余正夏低头盘算着今天晚上他都要做什么,大致排出了个一二三,就在这时,他余光忽然见着一辆白绿相间的大公交缓缓驶来。他忙抬头看,前方的确驶来电显屏上红色的“33路”,再睁大眼睛仔细看,33路堆满了里坐着的站着的人,堆得车厢快要爆炸了。他向马路边走几步,向道路远处看看。果然,33路后面跟着一连串的33路,算上打头的这辆,一共竟有五辆之多。放学时分的33路,经常堵在线路上的某个繁华地段,迟迟不来,一来就是两三辆一起来。因为瓢泼大雨的缘故,今天,秋常市的大街小巷应该都堵得不得了,堵得33路一下子来了五辆车,也就没那么稀奇了。
他打算好,要上最后一辆公交车。他把书包背到身子前面来,拉开拉链,掏出装着张公交卡的棕色皮卡套,再把拉链和书包归到原位。排在最后的33路驶入公交站台,差不多十个人上了车。
“嘀,学生卡。”
余正夏向前看去,今晚,公交车的过道又挤得不成样子。余正夏向后看去,他后面还站着几个乘客,其中一个被卡在上车门的台阶上,左手紧紧握着上车门旁的扶手。
“前面乘客都往后面窜窜,要不下一站没法上人了!”
一听司机这番咆哮,余正夏就有些提不起劲:过道全被人给堵死了,怎么往后窜。
“都往后面窜窜!听见没有?”
“阿姨,麻烦问下,我可以往前挤挤吗?谢谢。”
车厢还算安静。余正夏听到一阵小的说话声,应该是个也穿全套蓝校服的姑娘。
“往前挤什么挤!没看车里面这么多人啊?”
好像是个中年女子。光听她说话,余正夏都听得出来她脸上的凶相。
“……天宇广场,到了。”
公交在天宇广场站停稳,下了半车的人,又上来差不多半车的人。余正夏抓住机会,快步走到下车门附近一块较为宽裕的地方,这才把背着的书包拿到身前,把公交卡套放回去。拉好拉链,背好背包,他右手攥着座椅上的把手,左手拿起手机,翻翻作文素材:
一朵花刚开,别评价,让她长大、盛开;
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
但凡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使你更强大;
世界不再是你制定的那个样子,它正忙着制定自己。
余正夏一行行地看,可他心里尽是杂念,旺盛得像杂草。他什么都看不进去。掠过他眼前的,并不是他要看的名言名言,而只是摆成一行行的方块字。他索性仰头,呆呆望着雨一滴一滴打在玻璃车窗。
“前方到站,韦杰商贸城……”
“Opentheeyes——”
左手手心的电话响了,余正夏赶忙看是谁的电话。是他母亲打过来的。他母亲一般都是给他发微信或者发短信的,今晚,她却打过来一个电话。今天雨实在太大了,她或许是在危他感到心焦,怕她儿子被大雨浇到,怕她儿子被堵在路上迟迟回不去。车厢透进些雨时的冷,但他心里却照进丝细微的阳光,细得若丝若线,却能在他心底生出些暖。
“喂?”
电话另一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默。过去好一会儿,余正夏才听到电话那头有动静。
“儿子啊,外面雨那么大,浇到你没有?外面公交堵不堵啊?”是母亲的声音,快要透支力气,不知为何,还隐隐约约透出些异样。
“外面雨还好,没怎么被淋。33路有点堵,估计再有半个小时能到家吧。”
余正夏嘴上故作轻松,心里却放不下心。他分明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有些异样,像是刚刚放声哭过,又像是在为什么懊悔着。余正夏写作文的时候文笔很好,却找不到词语来准确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异样。不过,他清楚,这异样象征着她心上的困苦,压抑不下,宣泄不得。一般人听不出这份异样,只有最熟悉她的她儿子,才可以敏锐地察觉到。
“那妈妈就放心了。您好,欢迎光临……”
母亲忙着去欢迎顾客,连电话都忘了掐。余正夏点了下手机屏上的结束通话,心里重重叹口气。
“博洋路,到了。”
报站广播送余正夏下车,和每天晚上一样。他不好受,他母亲更不好受,他别无选择,唯一一条能走的路,就是像他母亲一样,顶住向他们袭来的一切,撑下去。他想过躲避这条充满荆棘的路,想过无数次。但前方仅有这一条通路,他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可他仍不知该怎么冲破这条路上的险阻,仍想下意识地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