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领着同学们往课本上画了好几页知识点。每到十六班讲课进度赶不上学校进度时，她便会祭出“画重点大法”。这个“画重点大法”，是十六班同学们津津乐道的政治老师三大法宝之一，一句话很难说清楚，得举例子来讲。譬如，现在，年级组要求月考之前高二政治课要开始一轮复习，要把必修一经济生活的第一单元生活与消费复习完，可现在十六班的新课都没讲完，还差十几页，必修四才能结尾，才能开总复习，怎么办？到如此危机关头，“画重点大法”便出马了。张老师会叫同学们一个劲地画重点，她一个劲地讲第多少页正数第几段倒数第几行哪里是重点，同学们就一个劲地画，画得同学们原本素面朝天的课本纸页，全都上了红红绿绿的浓妆。她就是这么飞快赶进度的，不出半节课，课程进度从第九十六页飞奔到第一百零三页，这么下去，这节课必修四就能结束了，开始一轮复习不再遥遥无期。代价是，同学们满页满页地画重点，枯燥无味，苦不堪言，本来无趣得不得了的政治课，变得更加乏味。
“……下面有个知识点，内容有点多，不能在你们的课本上写，写到你们笔记上，找片大点儿空写。”
四十多张课桌上，摊开的一本本政治书，瞬间变成了摊开的一本本十六开笔记本，笔记本上差不多都堆着满满的字迹，或黑，或蓝，或红，或工整，或凌乱。郭冰舞打心眼儿里不想记令她手腕酸痛的长篇笔记，但她又不是死猪，她可怕被开水烫到。
郭冰舞回身转向拉开一半拉锁的书包，把拉锁拉拉，从几本九成新的课本里掏出一本缝线大本子，本子上，一只灰毛黑纹的手绘小猫，脖子上被主人系了个桃粉蝴蝶结，小小的，可爱极了。小猫棕褐色的眼睛睁得溜圆溜圆，眼神充满了温暖的关爱，仿佛是在同情待会儿要大抄特抄政治知识点的她。郭冰舞特地挑这个她认为封皮最好看的本子来记政治知识点，因为六个学科的笔记中，政治的笔记是最令她叫苦不迭的，抄起来，她手酸心累。若是有毛茸茸的猫头作伴，做笔记时，心情也许会好个一丢丢。翻开新一页，纸页上下两侧，都装饰着欢快的猫脸。
“都拿出本子了吧？再找不着的，我可不等了啊，”张老师放下课本，翻开另外的一个大厚本子，“其实我也不想让你们写那么多字，待会儿要讲的知识点其实书上也有，就是在书上分布得有点分散，得统一整理整理。好了，咱先写标题，个人与社会相统一原理。一共两点。第一点，原理，冒号；社会发展是个人发展的基础，社会发展也离不开个人发展。只有在集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分号；只有在集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第一点完事儿。第二点，方法论，句号，在个人与社会的统一中，实现人生的价值，正确处理好个人与集体、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在后面再打个括号，括号里面写，既要正确认识和处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充分利用社会提供的条件，同时又要为社会的进步发挥个人的聪明才智。”
郭冰舞的黑中性笔不敢怠慢，吭哧吭哧往上抄，抄了仅仅两三行，比郭冰舞预计的要少不少。这一回，张老师貌似对他们挺仁慈的，没让大家多抄。
“还有一块内容，是理想和人生价值的实现，咱另起个标题，”张老师还是面对本子，头也不抬，“也是有两点。第一点，理想是人生的奋斗目标，也是推动人们前进的巨大动力。一个人有了崇高的理想，就有了坚定正确的方向，就能够把个人的前途和国家的命运、人类的幸福结合起来，从而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实现人生的价值。第二点——”
“——老师，等会儿！我们还没抄完呢！”教室后排，传来一名女生高分贝的公鸭嗓。
“个人与社会相统一都还没抄完呢！”
“老师等等我们吧！”
张老师给同学们念笔记的时候，语速向来都是很快的，低下同学们要想跟得上她的节奏，手上写字的速度，就得和中午打下课铃时跑去食堂抢饭的步伐一样快。雪上加霜的是，其他老师给同学们念知识点的时候，短句与短句之间，都会停顿个三四秒，同学们有充分的时间，记老师讲的每句话；张老师却大大的不一样，她念知识点的时候，句间停顿通常不会超过一秒，有时候，两句话甚至快要连在一起了，恨不得把停顿都吃了。在十六班，抄政治课的笔记，无异于一场激烈的手速奥林匹克竞赛。都上到高二下学期了，他们依然弄不明白，张老师平时上课、聊天都是慢吞吞的，为何一到抄知识点环节，语速就能做到飞速加快，好像一只慢慢在地上爬的乌龟突变成了兔子。
“唉，都说了多少次了，咱这门课笔记这么多，不讲这么快完不成，”张老师劝慰，“谁要是落下了哪块儿笔记，课后自己找别人来补，全班四十几个同学，不可能笔记都抄不完吧？”
“老师，就您念这么快，说不定真有可能。”
言道明心底抱怨不已，手上却还得加紧干活。他往他的深绿皮笔记本上写：“只有这样，才能创造自己永恒的价值，才能铸就无愧于时代的辉煌。”用龙飞凤舞这个成语，都不足以形容他字迹的缭乱。终于到最后一句了。他没合上笔盖，而是甩甩他又酸又麻的右手。每当他抄政治课的笔记，每当他做期中期末考的文综大题，他总想起校运会上冲破三千米比赛终点线时他的双腿，瘫软得要命，一时半会儿不听他使唤。每次在政史地课上，尤其在政治课上，记完笔记，合上笔帽，他的右手都累得跟跑完三千米的两条腿似的。
“先别翻课本，咱还有下一个知识点没记，”张老师见台下同学有要重新把课本拿出来的动作，连忙制止，“其实这个知识点，咱今天上午的时候已经讲过了，也带领着大家画过了，但我想了想，觉得书上讲得太分散了，所以咱还得再抄一遍，正好加深下你们对知识点的印象，考的时候能少扣点分。”
一片座位间，细小的哀叹声、抱怨声接连不断，全都汇聚成一句话：能不能不要再抄字了，手都快要抄掉了。
“咱们就这样，每天都得写这么多字，”张老师嘴角略扬，无可奈何地笑笑，“这你们都接受不了，等到了高三，你们就别过了，到时候，一天那么多张卷儿，每张卷儿你们都得写一堆。”
听到张老师一席话，郭冰舞心里猛地一沉，脑海里浮现中性笔芯堆成金字塔般小山的画面，硕大的金字塔里，所有的笔芯，都不剩一点能写出水的笔油，笔头处仅剩或黄色或透明的油封，油封里残存着各色笔油的零星斑点。她脑海里又浮现摞成小山的灰卷子，八开的，十六开的，还夹着几张四开的，这摞小山，比现在课桌上的这摞还要高，怕是要高到轻轻一碰便会山体滑坡。
“标题，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辩证关系基本原理。第一点，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是对社会存在的反应，句号。有什么样的社会存在，就有什么样的社会意识，句号。社会存在的变化发展决定社会意识的变化发展，句号，第一点完事儿。第二点，社会意识具有相对独立性，句号，第二点完事。第三点，社会意识对社会存在具有能动的反作用，句号。落后的社会意识对社会的发展起阻碍作用，先进的社会意识可以遇见社会发展的方向和趋势，对社会的发展起积极的推动作用。”
抄了一大堆的字，郭冰舞左手按按疲倦的右手，前后按，左右按，来回按，从指根按到指尖，再从指尖按到指根。她都能察觉到，她的右手气喘吁吁。她边让她的手歇息着，边稍稍抬起头，看看她前桌，他写字写得慢，还在伏案做笔记呢，不过，他记笔记一贯都比较认真，写得慢正常。他的后脑勺一入她视线，停在她心头的小麻雀，总会不由自主蹦起来，蹦得她心头一颤一颤的。带着这份好心情，她目光又往旁侧移去，看她前桌的同桌。她前桌的同桌，也是刚刚完成抄笔记大业，左手紧紧握着右手手腕，右手正往前甩，饶有节奏，仿佛商店里常见的招财猫，猫爪子一下一下往前面挥，看得郭冰舞想笑，想笑出声。大概，这种随机插入的小插曲，便是死气沉沉的晚课课堂上，除了打糖果传奇和上网找101八卦以外，唯一算作一抹亮色的颜色。
“还没完事，这个知识点还有补充，”张老师似乎丝毫体会不到，学生们的右手都有多么疲劳，“咱再在后面加个解析，解析这部分的名称，是两大基本规律的矛盾运动原理。好了，第一点……”
“……这个原理以前不是讲过嘛，”贝程橙不明显地撇撇嘴，课程内容无聊得她想打两局畅快淋漓的吃鸡，“干嘛还要重写一遍。”
贝程橙拒绝写重复的大段知识点，中性笔动都不想动。郭冰舞倒是乖乖听话，浅色笔杆又在笔记本页上跃动舞姿，老师在上面讲，它就跟着在下面记，字写得不很漂亮，也不很工整，但一个字都不敢差：
“第一点，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备注：生产力的状况决定生产关系的性质，生产力的变化发展，迟早会引起生产关系的变革。生产力对生产关系具有反作用。当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发展状况时，就会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当生产关系不适合生产力发展状况时，就会阻碍生产力的发展。表明适合生产力发展状况的规律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第二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具有反作用。当上层建筑适合经济基础状况时，就会促进经济基础的巩固和完善；当上层建筑不适合经济基础状况时……”
“我发现，咱班居然有人敢不抄政治笔记，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啊。”张老师仰仰头，望向后排，“同学们啊，咱得为高考的分数着想，你们得懂点最基本的事理，高考考得好了，你以后赚的钱就多。”
谁胆大包天，竟然公然在全班同学抄笔记的时候不抄笔记？郭冰舞的好奇心直痒痒，但她没工夫管。她的笔记还有好几句没抄完呢。郭冰舞感觉到右手食指最前面一节指节的疼痛，痛得就好像一直被千斤顶压着，刚从千斤顶下方撤走。郭冰舞想硬撑着写完，可她脆弱的右手手指，实在不堪重负。郭冰舞用她左手的大拇指指肚，连连在右手食指指节上按，疼痛才稍微减缓了些。她的右手带着残留的疼痛写道：
“……就会阻碍经济基础的发展和变革。当上层建筑为先进的经济基础服务时，它就促进生产力的发展，推动社会进步；当它为以后的经济基础服务时，则束缚生产力的发展，阻碍社会前进。表明上层建筑一定要适合经济基础的发展规律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又一基本规律。”
“妈呀，可算抄完啦。”
郭冰舞按摩按摩手指，按摩完了，便双手握拳，双臂伸直，对着前方黑板上写得四平八稳的板书打个长长的哈欠，小天鹅抄笔记抄困了，小天鹅现在只想睡觉。挺直了腰板，她朝她的几个好伙伴看去，包括她前桌，言道明，以及贝程橙。一个念头向她袭来。如果她现在还可以待在花滑省队，她天天晚上就都可以去训练，像晓宇和鞠家的三姐妹那样，不必听恼人的晚课，也不一定非得像现在这样，要面对表演艺考这么大的压力，凭借她成绩下滑前的势头，她完全可以通过体育高考，顺利进入省体院，甚至可以不高考，走单招进入她理想的大学。然而，从来都没有什么如果，不想遇到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想想一天比一天能令人生厌的表演艺考，再想想表演系大门前挤得水泄不通的各路漂亮姑娘，郭冰舞愈发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脑袋一个能顶两个大。唉，这看不到光的前途。
出于本能，出于转移注意力的念想，郭冰舞想到了看到一半的帖子。自然而然，她拿起手机，解锁她画重点、抄写笔记时早已灭掉好久的屏幕，一解锁，小小的手机屏块上，就又是她读得津津有味的帖子：
“……就拿夏蒙蒙他们年级来说吧，年级前十全都走的英语专业，就只有夏蒙蒙会去走韩语专业，韩语专业面比英语窄多了，估计纯粹为了北大的名头。反正楼主是不喜欢这样的，楼主不想去了名校却只能读不喜欢（楼主不想念语言）的专业，而且将来就业面特别窄，说实话楼主虽然高考肯定考不上北大，但又不是考不到别的稍次一点的名校，而且这样还能自己选专业，比如说计算机啥的，美滋滋。走外语，尤其是小语种，路真的只能越走越死，我听说以前那些个保送走的学长学姐有很多都挺后悔走外语保送的，他们出来以后都普遍发现，外语就只是个工具，就业市场上面理工科出身而且外语并不差的并不少，跟他们一块竞争，就俩字，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