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拍第一下肩膀的时候,言道明还以为,是他自己的错觉。那人又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肯抬起头来,和拍的人四目相对。拍他肩膀的那人笑得爽朗,言道明自己却呆若木鸡,一时间毫无反应。
“林老师好!”
言道明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其他人听见了,也纷纷抬起头问好:
“林老师好,林老师好!”
“好巧啊。”
林老师只说了三个字,好像只说了这三个字的字面意思,却又好像很值得玩味。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内幕”?
“期末聚餐呢这是。”林老师笑笑,说道。
“对啊,趁着放暑假好好疯一把。”言道明口无遮拦。
“提前透露你们一个小秘密,这学期没什么暑假,”林老师看着言道明和贝程橙略带失望的眼神,说,“八月八号开学。”
“知道了,谢谢老师。”言道明答谢道。
贝程橙没多说什么,她心想,这算什么提前透露啊,学校小道消息那么灵通,她早就知道了。
“你们俩怎么没什么反应呢?哦,想起来了,下学期你俩都不在,对吧?对了,余正夏,”林老师又说,“班主任问你十五班的事儿了没?”
余正夏连忙如实相告。林老师稍稍安慰他的学生说,余正夏这个月怎么认真学习的,他全都看在眼里,班主任在期末考试的事上听风就是雨,简直太过分了。余正夏谢过了他的安慰。他又和郭冰舞贝程橙聊了几句,然后,对他们说:
“我去那边上个厕所,拜拜了。”
“老师再见!”
林老师接着在过道上往前走,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大俊刚才到底看没看到咱四个?”贝程橙又开始跟其余三人交头接耳,“他是真上厕所还是假上厕所?”
“不知道,”言道明说,“但愿他刚才没看见。看他待会儿什么时候从厕所出来,如果很快就出来了,就是假上,不然就是真上。不过这方法不是太准……”
“祝咱们好运吧。”贝程橙束手无策,只好说。
四人似乎都还想聊聊林老师和他妹妹,但他们谁都不敢张口,四张嘴巴好像被密密的针脚封住了。贝程橙时不时往洗手间那边望去,不知林老师何时会再次出现在过道上,一分钟,两三分钟,还是五分钟。过了大概四分钟左右,他们又重新看见了林老师。
“你们等我上厕所回来呢嘛?”林老师问他们,半开玩笑。
“没,没有。”言道明否认。
“好吧,就当没有,”林老师向他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笑,“我回去了啊。”
“好嘞,拜拜!”
“老师再见!”
林老师回到他的座位上。四张嘴巴总算拆了线。
“大俊她妹正面一定很好看,”郭冰舞第一个悄悄说,“她哥长得那么帅。”
“你不知道她长啥样啊?”言道明讶异地问,“你没有大俊微信号啊?”
“没有呀,”郭冰舞说,“你有呀?”
“咱班没他微信号的女生,好像只有你了。”贝程橙说道,“要不要我给你他号?”
“算了吧,我对他没那么感兴趣。”
郭冰舞说着,低下头,大拇指在手机屏幕上翻了几下。她好像在找微信或者QQ的新消息,但不管微信也好,还是QQ也好,都没有什么新消息,朋友圈和空间动态也没什么好看的。翻着翻着,她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也是,一个人的兴趣是有限的,”贝程橙悠悠地说,“那么多兴趣都给了别人,就没啥兴趣再分给大俊了。”
“郭冰舞,你是不是对我有兴趣啊?”言道明接话道。
“谁对你有兴趣啊,”贝程橙有些看不过去,便说,“别勾搭我家冰舞,你又不是没有姑娘。”
“我对北小鸟厌倦了,想找个三次元的妹子,怎么办呢?好烦人啊。”言道明也拿起手机,翻看着。
“滚,”贝程橙跟言道明说完,又将头转向郭冰舞,“哎,冰舞,我给你安利一下活在林大俊朋友圈里面的他妹妹。”
“好呀,”郭冰舞并没有贝程橙预想的那样兴奋,“我看看她长得漂不漂亮。”
“余妹妹,你不跟着看看呀?”言道明想把余正夏也扯进来,“多认识一个是一个,没准跟哪个能成呢。”
“人家不喜欢认识新女生的,稻子,”郭冰舞连忙说,“别让人家看了。”
“好吧,”言道明说,“十七年,哦,不,十八年的单身治不好了,余妹妹。”
“我也不想治,好吗?”余正夏说,“不是哪个单着的都想脱单的,好吗?”
“说出你的秘密,说出你的故事。”言道明递上一支空气话筒。
“我没有秘密也没有故事,”余正夏有些不耐烦了,说,“你想要,你自己给我编几个吧。”
“好嘞,咳,咳,”言道明又学起老教授的样子,咳嗽两声,“昨天,你跟找你的那个学姐在一起了,然后马上就过上了不嫌丢脸没羞没臊的生活,一晚上花了大几百块来买……”
“……我好像没叫你编口味这么重的。”余正夏摆摆手,好像要紧着赶走什么气味。
“他跟林妹妹,不,林大俊妹妹在一块儿,都比跟学姐在一块儿靠谱,”话题又被贝程橙转回去了,“啊,我找到了,灵儿的照片在这儿呢。”
贝程橙伸出胳膊,分别给郭冰舞和言道明看林大俊的妹妹。妹妹和哥哥长得差不多,小眼睛挺鼻子小嘴巴白皙皮肤。
“他妹长得比他好看多了,”言道明如此点评,“可能因为他五官女里女气的?”
“大概吧,”贝程橙说着,又将手机伸到余正夏面前,“余正夏,你觉得咋样?考虑一下不?”
“不能的,你们别想了,好不?”
余正夏迅速将几张图片翻过。实在点儿讲,林大俊的姑娘确实很漂亮,相当漂亮,但离他喜欢的类型还差一点。
“哎,他妹妹大名叫什么?”郭冰舞插嘴问。
“林都灵,”贝程橙说,“跟她哥一点都不搭。”
确实,林都灵和林肖俊,绝不属于一个风格。林老师在某节三角函数课的疑难解答环节讲过,他的名字普普通通,只是父母的姓加一个俊字单名,等到他妹妹出生,父母就愿意让她冠上意大利大都会的名字了,显然他们更偏爱自家的姑娘而不是小子。
“哇,这么美。”郭冰舞感叹,“我想起演《左耳》的那个了。她高考去那儿了?”
“延边大学。”
“学霸啊,还是读计算机的……”郭冰舞垂下眼睛,垂下黑黑长长的眼睫毛,说,“唉,身边学霸密度太高,如何是好?”
“你也好好学习呗。”
说完这句话,贝程橙有点后悔。
“要不然,你别在意那些学霸了,没事儿多想想臧晓宇,”贝程橙又给郭冰舞补充了个更切实可行的方案,“他成绩还不如你呢。”
“可我一看到学霸,心里就好不爽,”郭冰舞喝了口白开水,润润嗓子,又说,“也不想学。”
“你可真坦诚。”贝程橙笑笑,看郭冰舞喝了白水,她也想起自己杯子里的东西,连忙将玻璃杯端到嘴边,喝了一口,“要么好好干,要么放弃,怎么都行,别犹豫。”
闭口不言了半天,郭冰舞才答应了声“好”。
他们四个继续聊,不知从哪个话题聊到了高一和高二上半学期,也就是贝程橙转来十六班之前的那段日子。贝程橙插不太上嘴,但也坐在一旁积极地听着。她有些闲,便抬抬头,看向烤串店墙上挂的平板电视,上面正在播安岭卫视的黄金剧场。黄金剧场每晚八点钟才开播,也就是说——
“——各位,待会儿上了车再接着聊呗,都已经八点了。”贝程橙有点惊慌,“言道明,你不想回家,别人还得回寝呢。”
从串城打车到省实验,打车最少也需十五分钟。住校生八点半之前就得回校。其实,对于高中生来讲,这条规定已经很宽松很有人情味了。谁叫省实验是省实验呢,省直属就是管得松。
“八点了?”
言道明拿起手机,确认了屏幕上的钟点的确是八点。
“好吧,咱得散了。”言道明有些不甘心。
“郭冰舞,你是不是妈妈接?”余正夏看着郭冰舞,说,“大晚上的,你一个人打车去天月那边,得多危险啊。”
“当然得她接了,我要是晚上敢做出租,我妈就得打断我的腿,”郭冰舞说,“我就不能去艺考了。”
“这个笑话好像有点冷。”
说完,贝程橙还是“嘿嘿”笑了起来。每逢寒暑假,郭冰舞都会和她妈妈一起,从市中心的房子搬到天月湖边的别墅去住——一般来说,也住不了几天,因为她们母女俩会坐飞机四处飞。
“行了,咱赶紧买单结账吧,”余正夏说,“不然贝程橙无寝可归了。”
“无寝可归就住我这儿吧,”言道明发话了,“正好我一个人空虚寂寞冷。”
“房子收拾了吗,你就让我住你那儿?”贝程橙说,“再说了,你不怕你爸妈打断你几条腿?”
“你这些段子怎么张口就来,”言道明说,“小女孩子,要说些高雅的。”
“说得好像你嘴巴里头段子少似的。”贝程橙反驳道。
不知算不算小两口的两位男生女生打着日常性的嘴仗,与此同时,余正夏赶紧去吧台买了单。
“三十二号台买单,是吧?一共消费三百二十六元,”服务生说,“打五折,一百六十三元。”
一百六十三元?!这个数字简直低得太不真实。余正夏有些遗憾,为什么他不再多吃两口。余正夏又想,算了,反正他都吃饱了,再吃,他就要吃撑了,多花些钱,反而换来撑得难受的一晚,不太划算。
“核对一下账单。”
服务员在一部塑料外壳的机器上按了几个按钮。没过多久,机器便吐出一张小票。
“给。”
余正夏接过小票,确认菜品价格无误,他便扫了前台的支付通二维码,转过去一百六十三块。
“收到了吗?”余正夏从手机屏上抬起头,问道。
“收到了,可以了。”服务员边说,边瞟了眼站在余正夏身后的另一位顾客。
“你们家能开发票吗?”
服务员和余正夏都有些惊。余正夏不解地看着贝程橙。她什么时候跑过来的?她刚才还在三十二号桌边跟言道明打嘴仗。
“可以的。”服务员回答道。
“那……”贝程橙忽然收了大大咧咧的性子,说,“要是不要发票,能不能给点水儿什么的?”
秋常市的饭店,的确有这么条不成文的规定:吃完饭,可以在餐后发票和几瓶矿泉水之间二选一。当然,一般情况下,店家是不会主动说的,矿泉水虽然不太值钱,但毕竟也是钱,按照建议零售价,一瓶得有个两块。店家没明说,贝程橙却挑明了要让店家送他们水,这么做真的好吗?反正,余正夏觉得不太好。余正夏向贝程橙投去疑问的目光,贝程橙却一点都不管不顾。主动权在贝程橙手里,余正夏也不好拦着她。
“行呀,没问题,”看前台服务员的微表情,她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你们四个人是吧?我给你们四瓶水。”
服务员转身,从满满一大柜子矿泉水中取了两瓶,再递给贝程橙。贝程橙拿着矿泉水就要往余正夏手上放,余正夏有些抵触,但他还是说着谢谢收下了。服务员又给了贝程橙另外两瓶。
出了串城的大门,四人就发现,有辆非常漂亮的车停在五百米远处的停车位处,打着双跳灯。一眼望去,那车,真可谓是鹤立鸡群。见了那辆车,郭冰舞立刻欢天喜地。
“那是你妈的车吧?”
贝程橙嘴上只问了一句,心里却不知感慨了多少句,感慨着郭冰舞家的有钱程度。她早就知道郭冰舞家不缺钱了,但她家究竟有多不缺钱,贝程橙就不知道了。她只知道郭冰舞穿什么鞋子背什么包用什么手机,可不知道她妈妈有如此漂亮的一台车。贝程橙不懂车,一点都不懂,但她不瞎,不会看不出来车辆上的漆看上去有多贵。
“对,我妈的。”
郭冰舞虽然不显摆,但她也一点不藏着掖着,真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哪。
“舞姐姐,刚才你说的话,我已经给你录下来了。”言道明挥了挥手中的手机。
没几秒,郭冰舞便反应过来,给了他一个蔑视的眼神。贝程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想捂上自己的嘴巴。
双闪灯灭了,驾驶员位的车门被打开,一位中年女子缓缓下了车,再缓缓向他们走来。贝程橙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只得机械地跟着余正夏和言道明一块打招呼。面前的女士,从面容到身材,从妆容到服饰,都漂亮得让贝程橙心头一惊。贝程橙早就见过了这位女士,是在期中家长会上。但贝程橙还是承受不住她的美貌。或许,只有俏皮黄油的老板娘——但不能是天天操心店里生意的老板娘,必须得是有钱有闲、定期去美容院做护理的老板娘——可以跟她比试比试。
“呦,这位小姑娘,你是谁呀?”中年女士问贝程橙,“你是不是那个新转来的贝程橙?”
“是啊。”
中年女士又和贝程橙寒暄了几句。接着,她又向言道明和余正夏这两位老相识问好,多问了余正夏几句蛋糕店的情况。问完了,她又热情邀请道:
“大晚上的,别打车了,我送你们回家。”
“不用了,真不用,谢谢阿姨,”余正夏说,“不顺道。”
的确不顺道。余正夏家在新区中街,言道明家在秋常大学家属区,而贝程橙要回的地方是省实验宿舍,都在西安街的西侧。但郭冰舞的大别墅,在天月湖那边,在秋常市地图的东南角,开小车到那儿,不算上红绿灯堵车,也需要将近一个小时。
“真不顺道,阿姨。”言道明变得毕恭毕敬。
郭冰舞妈妈又说:
“程橙,你也不顺道吗……啊,想起来了,你住校是吧?”
贝程橙没说话,点点头。
“我给忘了。”
郭冰舞妈妈没往嘴边挂“不好意思”一类的词,但是,很明显,她现在这张布满歉意的脸,替她的嘴说了。
“没事的,没事的。”贝程橙连忙收下郭妈妈的好意。
“要不要我给你们几个叫个顺风车?”郭妈妈又问道,“比出租车坐着舒服。”
三人又是好一阵推脱,才让郭妈妈打消了给他们叫车的主意。
“那你们快点打车吧,省得住校的回不去,”郭妈妈说,“我跟我家冰舞回家了。”
郭冰舞和上了她妈妈的车。余下的三人,站到西安街街边的人行道上,盼着一辆空车来。可街道上只有一辆辆私家车,几辆外卖的小黄车混在其中,但没有一辆出租,一辆都没有。
“实在不行,我叫个快车吧。”
余正夏刚低下头,掏出短裤口袋里的手机,便听见一阵车窗被摇下去的声音,接着,一声询问由车窗钻出来,是中年大叔的声音:
“去哪儿?”
“先去省实验。”一旁的贝程橙回答。
“上车吧。”
余正夏自动自觉打开了捷达车前面的车门,坐到副驾驶位上。言道明和贝程橙坐到了后座上,言道明坐左边,贝程橙坐右边。
“欢迎乘坐秋常的士,出租车投诉电话。Hellopassengers,weletoQiuchangTaxi,thenumberof...”
出租车提示音刚结束,后排的两位就又不安分了。明明已经就在哪儿买午饭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他俩却又不知为何,轻而易举忽然推翻了共识,再次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出租开到了省实验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