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妈呀?我马上到北京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余正夏又以为自己正在家中的卧室躺着。听见下铺那位姑娘用一口正宗的北京话小声打电话,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又把火车卧铺当他家了。在家以外的地方睡着再起床,实在令他不太习惯,不过,多来个几次,应该就好了。
“……行,咱就在火车站地铁口那儿见。”
余正夏揉揉惺忪的睡眼,模糊不清的一片视野重归清晰。这么快就要到了?现在是几点?得有五点多了吧?他在自己手机的锁屏上看到,现在是北京时间五点三十二。他从包里掏出枚塑料做的简易小梳子,在凌乱的鸟巢上挠了几下。
女乘务员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看了眼余正夏他们床和对侧床的六个人,然后,她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对侧床的上铺,用温柔甜美的声音喊道:
“醒醒,醒醒,还有半小时到站了。”
上铺没醒。于是,轻拍改成了轻推,终于推得他醒了。他身也不翻,只是从嘴里吐出气息微弱到差点听不到的三个字:
“您说啥?我没听清。”
“还有半小时到站了。”女乘务员提醒道。
男子忽然惊醒过来:
“要到站了啊?差点睡过头。”
梳完头上的一堆毛,余正夏再把梳子放回包里去。然后,他斜坐在中铺上,等着火车停到北京站里。他往仍然昏暗的窗外撇了一眼。成片成片的农田看不见了,换成了些小平房,零零落落。他看了看手机电量。还有一多半的电,看来用不着掏充电宝充电线出来,挺好的。手机上有条新信息,是北京联通给他发的,算是祝贺他坐的Z62顺利驶入北京市。接上4G网,余正夏打开微信,赶紧给母亲报了个平安,告诉她,自己已经进首都这片地儿了,就快要到站了。发完了,余正夏又点进五人群,言道明在群里发了十多张截图,从晚上十点发到凌晨两点多,全都是他跟贝程橙之间的聊天记录,看得余正夏差点要笑得肚子疼。他正想就他同桌新琢磨出来的秀恩爱方法发表两句感想,臧晓宇就发了条语音。他从书包侧面的网格找出缠耳机的鱼骨线,再把耳机摘下来插到耳机孔上,听臧晓宇在耳机里说:
“咋的,你找到对象了,了不起了,是不?等着啊,等磨完余正弦了,就把你绑柱子上磨,到时候你可别怂啊。”
他们练短道的起得可真早。余正夏不爱赖床,喜欢晚睡但早起,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觉得臧晓宇起床起得太早了,早得令余正夏怀疑,睡眠时间这么短,真能保证体力充沛吗?那句话说得真对,练体育的是怪物,一个都不例外。余正夏又不免想,他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的吧——想又有什么用,他想得再多,他父亲也不会忽然就出现在俏皮黄油店铺的门口,或者北京站的出站口。都已经跑了十几年了。稳了稳神,他在群里发了条消息:
“这是咱五个的聊天群,你俩能不能别聊什么都往群里放?小心火把伺候啊。”
言道明当然没回信。他现在应该还在跟周公粘乎,或者在梦里的十六班教室里,跟他新搞的对象做着一些不可描述的事儿,包括但不仅限于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什么的。同为半大小子,余正夏当然知道言道明会对着他喜欢的姑娘想些什么。
群里很快就有了动静,是臧晓宇的语音:
“跟火把有啥关系啊,科普一下呗。”
余正夏向他解释:
“有部动漫里面,有个组织叫FFF团,团里的成员喜欢人手拿个火把到处走,火把是他们的标志。这个组织其实不是专门烧异性恋的,但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是个专烧异性恋的组织,会随时随地搁手里拿个火把,只要见到一对异性恋,就会用火把烧。火把伺候代指FFF团烧异性恋,就是这么来的。我也不知道我解释没解释清楚,你再查查万度百科看看吧。”
消息一发过去,臧晓宇那边便陷入了沉寂。过了好一会儿,臧晓宇才发了条新的语音过来:
“看得我大脑瓜子疼。你们二次元咋这么晦涩难懂呢。我得收拾收拾去吃饭了,不跟你聊啥火把了,先走了啊,正弦。”
“好嘞。”
余正夏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缓缓流过的一堆小平房,也有几座高楼大厦出没其间。这儿是帝都的郊区吗?大概是的。他又拿起手机,打开地图软件,想知道从出站口到地铁站入口该怎么走。北京站面积太大,地形应该会很复杂,他不怎么能记道儿,怕自己下车以后走岔地方。可能因为离中心市区有些远的缘故,联通的4G信号有点差,他等了好一会儿,路线才显示在地图上。还行,没他想象的复杂,出站以后往左前方走就是。
“女士们,先生们,”录好的女声广播回响在整个车厢,吐字缓慢而清晰,慢得恨不得一个一个字吐出来,“列车前方到站,北京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准备好自己的行李,坐好下车准备。请各位旅客从列车运行方向的前部车门下车,请您看管好自己的物品,以免丢失或错拿。北京站,就要到了。感谢您乘坐本次列车,期待我们的再会。LadiesandGentlmen,weareapproachingstationXXstation,pleasecheckyourluggageandpreparetogetoffthetrain…”
乘客们纷纷下了床,上厕所的上厕所,卸行李的卸行李。余正夏也往口袋里揣好了手机和车票,整理好了牛仔外套的领子,检查床铺上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检查好了,再踩着梯子慢慢下了地,先后伸出他的左脚和右脚,踩到梯子低端附近他那双黑运动鞋上。套上那双鞋子,他又稍微伸了伸腰,从床铺上拽出了他的背包,再背好。他走到三号和四号车厢的连接处,从行李架上搬下行李箱,让箱子立住。之后,他左手握着箱杆和手机和车票,右手扶住车侧的钢管扶栏,和其余十几位同样拎着大箱小箱的乘客一块,等着车门开。
“喂,我到北京站了,你哪儿呢……”一位中年男士站在余正夏正后方,讲电话讲得顺溜至极,恨不得把每个词都吞音吞成单个的字,“还没过来呐?你说你是不是孙子,就知道整这些幺蛾子……”
他看不到车门上的车窗,前面一位高高壮壮的男生正挡在车门前。他看不到外面什么样子,但他的双脚能感觉得到,列车现在正处于低速行驶的阶段,而且越来越慢。“咕隆咕隆”的恼人噪音,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有点饿了,胃不太好受。他改了原先定好的去画室附近吃早餐的主意。等车一停下,等他出了站,他得赶紧找点东西吃,就算找不到能吃饱的地儿,也要先找点什么垫垫肚子,不然,恐怕是要发生一场饿晕在北京地铁上的惨剧。大北京的火车站,站内站外肯定不缺早餐店早点铺子,但恐怕全都人满为患一座难求,祝他自己好运吧。
渐渐地,火车似乎停了。可车门半天没开。车并没有停,他想,只是在以乌龟一般的速度往前开,慢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讲电话声的分贝提升了一倍,电话声里的焦急也翻了番,好似在催火车马上停下来开门。余正夏也有点等不住了。他向左边伸伸脖子,没见到北京站的站台,窗外只有盲人按摩、快递代收、烧烤和麻辣烫,还有家回收电器的。又过了会儿,火车上了桥,开过桥下一条不算非常宽的河流,碧波在远处荡漾,河岸两侧空空,没什么建筑。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火车从河上开走了,车窗里出现了两条堆满车的高速公路;火车驶过拥堵车流的上空,余正夏见到了一片古建筑古遗迹,他叫不出这些楼与这些片遗迹都叫什么名字,但高高城墙一映入他眼帘,他便明白了,车开进二环了。他没来过北京,初三那会儿,也没来过。当时,他本打算过来考央美附中和工艺美院附中来着,但两个附中的考试分别跟另两所美院附中的考试撞了,权衡一番过后,他放弃了试试这两所学校的打算,京城也便没来成。
“睡觉的都醒醒!睡觉的都醒醒!马上到站了!”四车厢乘务员的喊声传到这边来。
余正夏不看窗户了,耐心等着门开。他又找出了基德地图,满脑袋都是出了检票口该去吃什么好。地图上有一家金拱门,也有一家肯塔基,然而,不管哪家的早餐,余正夏都吃不起。他接着在地图上找,在出站口附近找到一家永和大王与一家庆丰包子铺。这两家的价格应该会比较友好,但再怎么友好,也比不上小铺卖的的鸡汁牛肉馅包子,两块钱一枚。可是,北京站这边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小铺。不,可能不一定没有,只是地图上没标出来,他想。想到这儿,他得到了些宽慰。反正他有空,在站里站外多绕个几圈,去找这样的包子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在他要收起手机的时刻,他用余光看到,前面的人群挪动了些。门已经开了,他竟然没第一时间知道。事不宜迟,他拉起行李箱,跟着他们向前走。出车门的时候,他低下头,特意留心了列车和站台之间的缝隙,生怕箱子脚下的轮子尴尬地卡在这一小段空隙里。
“北京站原来长这样啊,头一回看见。”
第一次真切地见到如此广阔的人海,余正夏简直要惊呆了。抬头,靛蓝色的牌子悬在他头顶,上面写的字却再不是秋常站,而是清清楚楚的北京站。熟悉的字样不见了,他觉得有点别扭,甚至有点不敢承认已经到了北京站的事实。等他承认了,他边跟着大伙往出站口扶梯的方向赶路,边往四周和头顶上看,看这座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火车站和火车站里的人们,究竟都是什么样子。
北京站的穹顶宽阔,宽阔得简直像遮盖在站台上方的天空,穹顶中间开了个宽宽的缝,六点零八分的阳光由宽缝流下来,流到地面上,投出一大片淡淡的光斑。余正夏的视线在停在十号站台的Z62上逗留了一会儿,便又转移到对面十一号站台的绿皮车上,看上面的牌子,好像是在北京和沙河之间开的。他不清楚沙河在哪儿,于是也便不关心。他关心他视野里仿佛无穷无尽的人海。秋常站的旅客,人也很多,但没多到一块站台仿佛装不下。而且,秋常站的旅客,看上去比这儿的要神采奕奕,脚步也普遍没有这儿的匆忙。秋常市是省会,是令省内其他地方的年轻人蜂拥而至的大城市,但和首都比起来,秋常市的生活节奏还是挺慢的,相当慢了。
余正夏下了扶梯,被粗壮的人流裹挟着,冲到了长长的宽走廊里。走廊里全是人,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海,后面依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海,上千个行李箱在瓷砖地面上滚动的声音似乎发生了共振,响得甚至吞没了余正夏身边几个姑娘的调笑声。唯一一阵能压过轮子们的共振的声响,便是走廊大柱子旁一位中年女子的喊叫:
“去西站,去东站,去南站,去机场嘞!卖票嘞!卖票嘞!”
中年女子边扯着声带大喊,边挥舞手臂,手里举着一沓汽车票,想让来来往往的旅客发现她和她的票。余正夏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瞧了一眼,便转回了头,接着往见不到光的前方走,大河般的队伍流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一直到河流的尽头——验票处。离验票处剩大概三百米的时候,余正夏总算见到了些出口门扇透进来的光亮。到了验票处附近,河流分成了五道支流。余正夏就近选了其中一条,这条小河旁,站着位人工验票员,手里拿着把小钳子。轮到他了,验票员从他手上拿过票,小钳子一剪,便留下了切口整齐的小缺痕。
前面就是出站口了,他却没出站,而是在站内四处找,找平价包子铺一样的早点铺。查找工作持续了十分钟,以一无所获结束。火车站里面找不着,赶紧去火车站外面找。然而,他见到了永和大王,见到了庆丰包子铺,见到了金拱门和肯塔基,见到了德克士、真功夫、野吉家、鲜果驿站还有这一系列常见的店铺,就是见不到他要找的那种早餐店,整片站前区域,都见不到其踪迹。找食吃的这会儿功夫,他的胃已经空瘪到无以复加。无奈,他只好又灰溜溜地往回走,找到肯德基站前店,干净利落地推门进去。
肯德基里的食客们,也像车站走廊里的旅客们那样,填满了他的视线,不给他留哪怕一点空隙。三列点餐队伍,每一列都恨不得长到没边,恨不得冲破墙壁,冲出店面,冲到前广场上去。见此状况,余正夏想转身拉门而去,但鉴于周边其余几家早餐店的情况都不见得比这儿好,他不情不愿地留了下来,站到其中一列队伍后面。这列队伍里,排的都是在网上进行着或者完成了自助点餐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站着,等着一个一个被叫到号。他站在队伍里点餐,从开始到正式下订单,只用了两分钟。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在队伍里等的时间,差不多能有二十分钟了。
“3077号顾客取餐!3077号顾客取餐!3077号顾客取餐!”
余正夏快步走上前去。他还是很幸运的,前面十几个人的餐都还没好,他的餐却先被做好了。拿过肯塔基的打包袋,他离开了柜台,在过道上匆匆忙忙走来走去,试图找个空位子。身处早晨的站前店,找个能坐人的位置,就好比大海捞针,或者,像言道明某节课下课时半开玩笑说的那样,就好比在十六班教室里找男生——十六班是全高二,不,高三年级男女比例最失衡的那个班,失衡到了当年新高一刚分班时便尽人皆知的程度,上两级无古人,下两级无来者。
余正夏眼睛后方那双雪亮的大眼睛,发现了一小块没摆托盘也没放打包袋的桌面,附近有个空位子,没坐人也没放包的空位子。他立刻快步走上前去,问正在空桌旁往嘴里大口大口舀蔬菜瘦肉粥的一位高个姑娘:
“您好,请问这儿有人吗?”
“这儿有人。”
余正夏嘴里吐出来的疑问语气词还没来得及落下,姑娘便着急忙慌地回答道,四个字吞音吞成了一个字。她全程都没抬头看余正夏一眼,只顾以最短的时间扫荡纸碗里盛的粥,配套的塑料小黄勺子,在桌上的完和她的嘴巴间来回穿梭。姑娘讲得太快,余正夏愣了一会儿,才把她说的话掰了个清楚。
“没事儿了,谢谢。”
意识到她方才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便抓着打包袋的口子,讪讪地走开了,接着去找寻能坐人的地方。
“先生,您好,请问这儿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