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正夏虚掩上阳台的门,室友们的谈天说地听不太清了。他在阳台上装衣服挂的空盆里找到一个衣服挂,架起四角裤,再拿起门边一个晾衣服的杆子,送衣服挂上天。衣服挂是全寝在超市一起买的,两人高的杆子也是他们在超市一起买的。衣服挂的钩子钩上了细细的晾衣绳,挂在姜天新晾的雨未来床单旁边——余正夏不想将他的贴身衣物和到别人的床单挂到一起去,但没办法,晾衣绳快满了,走廊里又不让晾衣服——起码他没在一楼的走廊见到过,应该是有不让挂的规定。他将杆子放下,放回原位。再开门的时候,四个男生正在讨论新的话题。
“……吃什么食堂,从周一开始,咱有的是时间吃,不差这一顿。”石金子说完,撇下了嘴。
“我就是怕外面的吃的不卫生……”龙家毅越说,声音越弱。
“有什么不卫生的,别危言耸听,”石金子满嘴的不以为意,“咱早就百毒不侵了。”
“可是,报纸上跟电视上,都这么说的……”龙家毅又开了口。
“我妈也说吃外面的东西不好。”田唱帮腔道。
“唱儿,你是个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了,”石金子没在看田唱,而在看手机上的克瑞斯——时下最流行的偶像之一,拥有为数众多的女粉丝和男粉丝——的打篮球视频,尽管如此,听田唱这么一说,前者的眼神便充满了恨铁不成钢,好像他正在与后者对视,“能不能别动不动就以你妈开头?”
田唱无动于衷,继续在贴吧里逛着,和帖子下的吧友们研究詹姆斯年轻时的奔跑速度是什么水平。姜天笑了,像一场小型的山洪暴发。
“天儿,你又笑啥?笑我们四个加起来没你黑,是不?”石金子向斜上方喊一嗓子。
“没有,没有,”姜天忙说,“我只是听到了一个敏感词。”
“我看你像敏感词。”石金子又低头,往放在大腿上的手机屏幕望去,克瑞斯和麦迪正在上面打着比赛,“咱继续。晚上吃啥?”
“我是没什么想法,”余正夏首先说,“听你们的,你们想吃啥就吃啥。”
“咱就去附近的肯德基吧。”田唱边刷帖子,边说。
“又捕捉到一个敏感词。”姜天“不怀好意”的声音适时响起。
“净瞎说。我宣布,从今往后,咱寝室的敏感词就是他了,”石金子丝毫不示弱,“咱几个谁也别提他名字,谁提他名字,谁就是吉娃娃。”
“你才吉娃娃,你们小区住的全都是吉娃娃。”姜天利落地把球给打了回去。
“呦,小样儿,还想上升到我们小区?”石金子眨了眨眼睛,缓慢说道,“一天不揍浑身难受是吧?”
“是啊,”姜天也眨眨眼睛,说,“我一天不揍你就浑身难受。”
“行,算你嘴炮厉害,”石金子拳头收紧,往姜天的床铺使劲一挥,“敢问你敢不敢下来揍我?”
“我还想问你敢不敢上来揍我呢。”姜天那叫一个气定神闲。
“你俩别互相挑衅好吗,”龙家毅说着,床上传出一阵阵纸页翻动的声音,不知在看哪门课的材料,“咱赶紧定个地方,不然,过一会儿,人就多了。”
“就吃肯塔基得了,”龙家毅说完,田唱说,“干净,卫生,又不贵。”
“肯塔基还不贵?!一顿饭顶我两天伙食费,好不好?”
说完,龙家毅抬起手就想往嘴巴上抬,抬到一半,却又放了下去,脸上一片窘态。
“家毅说得对,肯塔基是有点儿贵,我也觉得肯塔基有点贵,而且,他们家的汉堡什么的,不怎么那个价,”余正夏忙说,“最好还是吃点别的吧。”
“等会儿的啊,我找找万度地图,看看附近有什么美食……”姜天说。
“行,你看看都有啥吃的,”石金子点点头,赞同道,“我们就在这里面选。”
“吃的还挺多的呢……”姜天边说,边摆弄触屏的“附近餐厅”列表,“有芳塔娜意大利餐厅、浙香汇餐厅、泰滋味泰餐厅、香港高妹餐厅、川味汇、吉野良田……怎么都是别的地方的,没有老北京的馆子吗?唉,真失望。我换个关键词……”
姜天又输入了“老北京”三个字。
“你们真不想吃肯塔基啊?”田唱放下手机,急急忙忙问,“我挺想吃鸡柳饭的,可好吃了。”
“咱几个除了咱俩,剩下全都是外地来的,好不容易来一回大帝都,还不让他们尝尝咱本地的吃的?”话音未落,石金子便马上劝道,“肯塔基什么时候不能吃。”
“说得对。”听田唱说话,便知他此时郁郁寡欢,“可我就是想吃鸡柳饭。”
“行,”余正夏说,“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吃鸡柳饭吧。你们同意不?”
“我同意,我同意,”龙家毅说,“我还不知道北京的肯塔基饭什么味,正好尝尝,看看跟长沙的有什么不同。”
“田唱,你别这样,”石金子似乎有点不满意了,“咱先去找一家有本地特色的,以后再吃你的肯塔基,好不好?”
“除了肯塔基,别的我啥都不想吃。”田唱直接撂下一句。
“姜天,你找没找到老北京、老字号之类的饭店?”石金子又抬头问。
“饭店没有,找到两家老北京布鞋,一家离咱们五百米,一家离咱们一点五公里。”
姜天话里一点在笑的意思都没有,听着却让人很想笑。比如说石金子,没等姜天说完,就开始哈哈乐,带动除了田唱以外的全体室友一起哈哈乐。
“行,咱今晚儿不吃肯塔基了,改吃老北京布鞋吧,你说的啊。”乐完了,石金子说。
“不找老北京布鞋了,找老北京。”姜天自言自语着,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好家伙,原来你搜的是老北京布鞋,不是老北京啊?”石金子微微睁大眼睛,盯着竖着手机看萌妹直播的姜天,“给我换词儿重搜。”
“遵命,我可爱的小儿子。”姜天说。
“天儿啊,我是你爹。”石金子学着他爸爸的口气,尽量让话听着沉稳些。
“我是你爹。”
“我是你爹。”
“我是你爹。”
“我是你爹。”
“我是你外公。”
“我是你太爷爷。”
“我是你太爷爷的太爷爷。”
“你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
说到一半,话在寝室的天花板下停住了。
“姜天儿啊,我哪天非得给你打个全身粉碎性骨折。”石金子又说。
“有能耐你就打啊,欢迎。”斜上方的床铺,传来一句回嘴。
接着,姜天又说:
“刚才我查到了,咱一公里开外,有家店叫家军肉饼店,说是卖老北京门钉肉饼的,我看评论下面说,他们家味道特别正宗!”
“门钉肉饼啊?”石金子说,“看看人均多少钱,太贵的咱吃不起。”
“我看看……”佝偻着身子的姜天又弯了弯脖子,白框眼镜仿佛要蹭到屏幕上,“人均二十一块,还挺实惠的。”
“行,那就这个了,正好让外地室友饱餐一顿,”石金子说着,看了看隐隐露出期待的余正夏和龙家毅的脸,又往田唱的床铺看去,尽管他根本见不到田唱的身子,“下次聚餐,咱再去望京肯塔基,行不?”
田唱不说话。
“算了,还是去肯塔基吧,”田唱沉默着的功夫,龙家毅摆摆手,说,“就当体验一下帝都肯塔基的繁华好了。”
“我们大北京的繁华,哪儿都能看,不一定非得去肯德基啊。”
石金子劝着从湖南县里来的少年。劝完龙家毅,余正夏也改口,说要和大家一块去吃肉饼。田唱有些不情不愿,但经过石金子的一番说情,最后也答应了。
“咱待会儿吃完饭,还去干嘛呀?”晚饭问题解决了,石金子又开始计划下一步,“咱去心房玩啊?”
“算了吧?”龙家毅试探着问,手上的小册子又翻过去一页,捎带出闷热寝室里的清风,“晚上玩太累了,明天听课效果不好。”
“哎呀,就玩一局,累不着人的,”说着,石金子对着视频里投进三分篮的克瑞斯,惊讶地张圆了嘴,恨不得要从床上站起来为最爱的偶像鼓掌,“再说了,就算累大发了,顶多也就是一天听不好课,第二天恢复过来,再补上,不就行了。”
龙家毅将手中的火星三千五百词倒扣过去,扣到单薄的床单上,小册子的纸页哗啦啦地在距床铺上方五厘米处的位置,坠落到地上,便响完了,其中的几小张,被压出浅浅的痕。他捡起小册子,规规矩矩地合上,放到枕边。然后,脑袋拄在胳膊上,胳膊拄在膝盖上,他发起了呆。说是发呆,眼珠却左转右转。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困难地吐出句话:
“你们怎么又会学又会玩,都不怕功课落下。”
石金子想都没想,便看着屏幕上球星娱星篮球赛后的无声采访,对龙家毅说:
“也谈不上什么又会学又会玩,只是比较注重劳逸结合。我建议你也学学,真的。”
龙家毅又开始发假呆。
“家毅,你倒是说话啊?咋不吭声儿呢,干嘛呢这是?”
石金子催促了,龙家毅才说:
“我就算了吧,我可经受不住,我学习能力没那么强。”
“那你更得试着放松一下,”石金子“怂恿”道,“说不定学习效率能提升呢?”
“不敢试,真的不敢试。”龙家毅摇头摇得好像拨浪鼓,“像我这样的啊,一天不画自己知道,两天不画老师知道,三天不画全世界知道。”
“你试试呗,试试又死不了人。”石金子又说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好……吧,”龙家毅勉强着说,又将白绿相间的小单词本捧到手心,然后翻开,“玩一次密室要几个小时?”
石金子两眉间显现出一点皱纹。皱纹消失了,他说:
“哎呀,你担心这个干嘛?一般都是一个钟头,最多也就一个半点儿,到点儿了,想不出去也不行,工作人员会准时撵你走,一点儿都不带客气的。你要是吃完饭想着急回寝,我们也可以只玩半个点儿的。”
“心房没有半个点儿的,最短也要一个小时。”旁听的姜天补充道。
“心房没有半个点儿的?”石金子又往上抬头,和扭过脑袋来的姜天对视,“我怎么记得,他们家有半个小时的?”
“他们家没有,肯定是你记混了。”姜天非常认真地说道,“只有一个小时和一个半小时的。”
“是吗?我咋记得他们家有半小时的呢?我上小众点评查查。”
石金子关掉视频,点开位于屏幕上左数第二列、上数第二行的橙色图标,再搜索心房密室逃脱望京店,过程从头到尾轻车熟路,仿佛在拿筷子夹白米饭往嘴里送。
“底下评论挺多的,有说一个点儿的,有说一个半点儿的……”石金子边用拇指划屏幕,边低声念叨,“没有说半个点儿的,应该没有。”
“家毅,我强烈建议你,千万不要玩半个小时的,”姜天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高声说,“时间太短的根本不好玩。”
“不好玩吗?”龙家毅问得慢吞吞的,“我不太清楚情况,半个小时怎么不好玩了?”
“怎么讲……三言两语讲不清,而且,和你这种之前没玩过的讲,更讲不清楚,”姜天沉思了一小会儿,说,“你就听我的吧,玩一个小时或者以上。包你不后悔。”
“行……就一个小时吧。”龙家毅勉勉强强同意了。
“家毅,你要是嫌时间太长,咱就找个别的地儿,找个能玩半个小时的地儿。”石金子又马上说,“我再在地图上找找,你等着啊……”
“没关系的,我不是嫌时间太长,就是……”话说到中间,龙家毅稍作语塞,停顿完了,又接着说,“反正,我都听你俩的。”
“那我们两个就这么定了,”石金子说着,手里iPhone的屏幕又切换到篮球赛的回放,“唱儿,正夏,你们谁有意见?没意见就全票通过了啊。”
“还什么全票通过……”田唱说的话语调平平,却叫另一边的石金子稍稍抬了抬眉头,“我没意见。余正夏,你有意见没?”
“没意见没意见。”余正夏忙说。
“那就这么定了,玩一个小时的,”石金子说,“你们想从几点玩到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