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十八年,大年初一。刚过子时,夜色深深,外面呼啸着寒风而过,夹带着雨雪。
苏嬷嬷看看天,微微有些心烦。
又下雪了,没完没了的。她进去给太子妃和昭美人加了个炭盆,又抬进去一些热乎的吃食,有碳烤牛肉,油炸虾饺,汤圆,云吞面,炖鸡和鱼汤等,简单又实在。
等把膳食摆完,她这才把门关上,散退了众人,只独自一个站在廊下,等着屋内两人回忆从前。
主要是昭昭回忆。太子妃从她那里知道了她母亲和太傅的相识相知之事。
在昭昭的口中,这实在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景泰十一年,太傅去江南赈灾,此时灾民需要的不仅是衣食,还需要药材救命。
药材和大夫甚至比吃食还重要。太傅便广招附近的大夫住下为百姓把脉救治,昭昭的母亲棠溪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阿娘说,她自小学医,学成之后就一直云游四方,一直都在为穷苦百姓救治,没有成婚,没有生子,遇见阿爹的那一年里,她已经三十二岁了。”
三十二岁的年纪,有些人都快要做祖母了,她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亲和生子。
昭昭小声道:“阿娘说,她当时就觉得阿爹长得好,人也跟官场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尤其是跟其他读书人不一样,没有把清高腌制在骨子里,还是很亲民的。”
“阿娘救治百姓的时候,阿爹空闲的时候就站在一边看,看得多了,两人就对了眼,然后阿娘说……说两人年岁都大了,也都不是青涩之人,便直接住在了一块。”
太子妃在脑海里面浮想出这一幕画面,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太傅是个禁心禁情的人,没想到有一日会做出这般的事情。”
昭昭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后面阿娘说的话她也有些难以说出口了。
她道:“后来,很快就有了我。阿爹得知之后很是高兴,想要带阿娘回京,但阿娘不愿意。”
“阿娘说……说她一辈子都自由自在惯了,哪里能受住京都的束缚,且阿爹权势大得很,想来做了他的夫人,便要替他这里吃席那里入宴的,人生大好的时光就抛费了,实在是无聊透顶。”
“所以,她不愿意跟着来京都,她还要去完善天下的药经,要救治穷苦百姓,要为穷人研制出最便宜的药材去治病,好让他们少死一些人。”
太子妃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她猜到了。从刚刚昭昭说她母亲不愿意来京都的时候她就猜到了。
她看着昭昭,从她身上仿佛看见了那位桀骜不驯肆意洒脱的夫人身影,从她身上似乎得见了一位仁医的一生。
她甚至能猜到,太傅必然是愿意她离去的。他的品行不会去强制一位仁医云游天下。
果然,昭昭说道:“阿爹在江南的事情做完了,便跟阿娘分开回去。阿娘说,阿爹心里有太子,有一位我素未谋面的兄长,还有他自己的为臣之道,就与她为医之道一般。”
“所以,她也不恼恨阿爹一定跟她在一块,两人都那把年岁了,情之所至,一时有了肌肤之亲,实在是件正常事,也让我不要恼恨阿爹,因为是她带走了我,不让阿爹查我们的行踪,也不让他参与我的成长。”
太子妃脸色十分动容,恨不得马上跟这位夫人席地而坐,畅谈世间之道。
她不由得身子前倾,问道:“昭昭,你母亲后来为什么要来京都呢?”
昭昭叹息,“阿娘身子其实一直不太好。最后几年里,我们一直在四处奔走,她也有些累了。而且那时候……我也想要一个阿爹了。她就说,那就带我来京都见见阿爹,等她病好了我们再走。”
“阿爹见到我们很激动,单独跟阿娘说了很多的话,也跟我说了很多话,恨不得把天下的东西都给我搬来,但阿娘不愿意,她不愿意让其他人知晓我们的关系,只说为了以后不麻烦,等她养好了病,我们还是要走的。”
她说到这里,微微低下头,小声啜泣:“小溪妆很好,我也想出去看看,但是阿娘不让,只拘束着我在院子里面读医书。她说,她快要死了,想与我多待些日子,恨不得时时刻刻跟我在一块说话。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阿娘来京都,也是托孤的,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想将我托付给阿爹,免得我没人教养。谁知道,阿娘没熬几年,阿爹也死了。”
太子妃见不得她这般,忍不住将人搂在怀里,安抚道:“昭昭,没事的,没事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昭昭忍了许久的委屈就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她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像极了一个终于有了靠山的孩子。
苏嬷嬷站在门外听见这般的哭声,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又马上止步,四处看了看,没看见什么人,这才放心。
屋内,太子妃问出了最后一句话,“昭昭,你的母亲既然四处救人,应当有名号,我能知道她的名号吗?”
昭昭摇头,“阿娘说,她医术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确实有名声,但她烦得很,便走一个地方换个装扮,走一个地方换个名字,有时候女扮男装,有时候是孤女,但是生下我之后,她倒是只能扮演寡妇了。”
太子妃就笑了出来,想了想,换了个说法,问:“那你阿娘的本命你知晓吗?”
昭昭点头:“她叫棠溪柳。”
太子妃:“唐?唐国的唐?”
昭昭摇头,“不是唐,是姓棠溪,海棠的棠,小溪山的溪,柳树的柳。”
太子妃诧异,“这个姓氏很是少见。”
昭昭点头,“是,所以阿娘在外化名行走,偶尔姓棠溪,偶尔姓赵钱孙李,都有的。”
太子妃就想了昭昭的姓,“我记得太子说你姓柳?”
昭昭不好意思的道:“我姓棠溪。”
棠溪昭。
太子妃就道:“这个名字,乃是天下最好听的三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