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袁绍所带的兵卒已是被白马义从冲得阵型全无,军心涣散,斗志尽丧,只求保着主将安然退出这虎狼纵横之地。然而,听袁绍这一声喊,倒是很有几个胆大的,存着富贵险中求的念头,立刻冒着马蹄长枪,挺着兵刃,不退反迎上去,只盼趁乱能争个泼天之功。
公孙瓒到底出身行伍,眉色不动,镇定得好像那些乱糟糟的兵刃不是冲他而来一般。锐利的目光犹带血色,透过来去如风的白马义从,透过长枪纵横,唯盯着袁绍所在之处。
因为赵云也想争个泼天之功,正带了千人逼住袁绍的亲卫队,以雷霆之势往袁绍所在之处突进。若能将袁绍留于今夜,无论生死,那公孙瓒那一箭挨得也不算冤!
但王妩的惊叫却令他攻势一缓,银枪挥舞间,回头遥遥瞥到帐前公孙瓒和王妩并肩站于一处,他距离得稍远,甚至看不太清王妩惊叫戛然而止后的神情。只顿了一瞬,袁绍那激起千层浪般的喊话音方落,只见一名他的亲卫竟随着步卒溃散的方向脱队而出,脱离了保护袁绍的圈子,也脱离了赵云所带人马的攻势范围,猛然策马向中军帐左侧飞奔而来。
飞马比步卒快了数倍,宽大的外袍在身后飞卷起来,露出挂在腰间的一副臂弩。
颠簸的马上,架弩于肩,机括一触即发!
等一名白马义从一枪将他挑落马下时,那一支羽箭已在交睫之间激射而出,带着死亡的呼啸,正向公孙瓒而去。
赵云正调转了马头,正好见到那一副臂弩失了依凭,在空中划过一道悠扬弧线。
弩已空,箭已发!马力再快,也追不上离弦之箭。更何况,从他取出臂弩,到落马箭发,都只在一眨眼间。
电光火石之间,赵云再顾不得身后袁军兵卒手里的长矛钢刀,力灌于臂,一声长啸,清俊激昂,直入长空,仿佛遥挂天际的星子明月都为之震动,数千人的呼号厮杀之音,数千匹马蹄踏地之声,都压之不住。
银枪如天降闪电绽于指掌之间,星芒骤起,杀气寒意,一如那雪白耀眼的银,凭空生起。
银枪破空,后发先至,和那支飞箭于空中撞到一处。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金刃摩擦的尖锐刺耳之声中,强大的气劲骤然由枪尖爆发,直透箭尾,箭身铁镞,受力不过,凭空从中间炸裂开来,仿若一枚巨大的烟花,在一串耀眼的火星中盛开于天际,消弭于无形。
而与此同时,袁兵手里的兵刃纷纷刺出落下,如利刺荆棘,在赵云背后带起一片血光。
随着这一箭的崩碎四散,袁绍军才又燃起的些许斗志彻底溃散,几个亲卫拼死命保着袁绍左突右支,留下无数尸体,鲜血成雨,才勉强退出白马义从的包围中脱身而出。
自古兵法中,袭营素来讲究以少胜多,以奇胜正,在对方大军反应过来之前给予中军帐致命一击,以图乱起军心,所以快进快退是为至关重要。袁绍袭营失败,又被白马义从困了许久,有快进却无快退,然而,公孙瓒的左右两军却丝毫没有动静,既没有趁势而出,将他困死在营中,也没有追击截杀。
袁绍带着残留的百余人自公孙瓒营中脱逃出来,兵戈暂歇,缓过一口气时,不由大肆嘲讽公孙瓒不会用兵,徒错过这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最佳时机。
然而,等他回到信都后才知道,世间事,一步错,步步错,用兵伐谋更是如此。那被他嘲讽毫无动静的左右两军之所以毫无动静,实则是趁他袭营之际,又一次奔往了信都!
幸而数万大军移动缓慢,唯先锋之队先到。袁绍麾下谋士沮授留于信都,虽仓促拒敌,调兵遣将却法度森然,奋于力守,生生将公孙瓒的攻城之军阻于城下。待大军到了半数,信都城内犹然井然有序。
公孙瓒亲定的左右两军主将田楷和严纲便依照陈匡之计,立刻分兵,一路由严纲所率,北上渡过衡水,假袁绍夜袭受挫之传言,攻占武邑县,与信都隔河相对,由南向北,彻底打通幽州至冀州之通道。
另一路,则由田楷率众返回,防止沮授再行偷袭之计,接应公孙瓒北上而归。
至此,冀州东北一角,以衡水为界,一夜之间,一战之余,俱归于公孙瓒。袁绍虽损失不大,但其亲卫主力,先登之士却生生折了大半。所余下的,不过是冀州之地各郡守士族的屯兵部曲,他们本就对根基未稳的袁绍有所保留,再经此败,不由人心更是惶惶。
而袁绍兵势大挫,声威难继,只得采用沮授据守不出之意,避公孙瓒兵威锋芒。
公孙瓒大营中,剧战停歇,人声退散。
田楷尚未抵达大营,偏营中的兵卒忙着收拾战场上遗留下来的残损兵刃和受伤的马匹,王妩从中军帐中走出来,穿着普通兵士的皮甲,一时之间,倒也没人注意到她。
白马义从纵蹄于营地四周,充为岗哨,一阵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间或驰过。天地间,血战之后,伏尸处处。浓烈的血腥味仿若来自九幽地狱,掩得星月失色,连带着远处地平线上那一道黎明前的青白曙色也说不出的凄惨苍凉。
一顶看似不起眼的军帐前,一匹马悠然地踱着步子,时不时昂头,晃动颈上长长的鬃毛,四蹄和下腹间俱是暗红污色,就连左右甩动的马尾上,都有一条自马背上蜿蜒而下的血迹,好像一道鞭印,飞红点点,令人触目惊心。
看到王妩,马儿欢嘶一声,竖起一双全身上下唯一还保持着原本白色的耳朵,向她奔了过来。
袁绍退走,赵云先向公孙瓒交了令,因接应之军尚未回来,便从陈匡之意,在中军中另辟了个营帐,暂摄布防。
他将马留在帐外,径自进帐,脱了衣袍,处理背后的伤。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人力万千。任你个人武技多高,若是孤骑无支,也要活活困死在人山人海之中。
方才赵云掷出银枪,看似声威惊人,其实,却是以背后统统卖给袁兵为代价。闪电骤亮般的那一枪,不知惊耀了多少人的眼,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后白色的长袍上,头一次染上了他自己的血。
不过赵云却是全不在意。许是头一次站在那么多兵马的最前方,直到现在,他身上的血液都还在激然奔涌,背后的伤处却是一点也没觉得怎么痛,铁矛钢刀,锋锐的利刃,割开肋下,刺破背脊,却好像那被破裂开来的,不是他的血肉,只是那一件白袍而已。他只是可惜方才还是没能冲杀到袁绍面前。
白袍浸透了汗水和鲜血,和背后伤口处的皮肉黏在一起,不过赵云倒不介意,正要用力将衣衫扯下来,忽然听到帐外的马嘶和愈行愈近的脚步声。
帐帘外,王妩一手牵马,一手伸到马脖子下,一下一下将垂落的马鬃拨弄得四散飞扬。骏马乖顺地任由她将自己的长鬃抚弄得如同门阙或墓圹前蹲踞的凶悍石狮,只是偶尔甩甩头,再打个响鼻。
她的头发和普通兵士一样,束在发巾内,只是慌忙了一夜,两鬓散落了些碎发下来,被她别到耳后。晨曦微现,朦朦胧胧的光线,透过云层洒落下来,正好在她露出来的耳垂上留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光痕,彷如缀了一枚清雅的白玉珰,看得赵云有一瞬间的迷惘。
他本以为来的是范成……
王妩向他笑了一下,最后捋了两下马鬃,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献宝似地递了过去:“范成正在伤兵营里四处找伤药,现在整个军营之中,哪里的伤药会多得过中军帐里?反正都是刀箭外伤,父亲一个人也用不完,我就顺手包了一些过来。”
赵云哑然失笑,虽说王妩这话是不错,可他一个人又能用掉多少伤药,何至于要动用到中军帐中主帅的伤药?这分明是不想再呆在中军帐中的借口。
而这话,赵云却不说穿,谢了一句,便伸手去接。但王妩却没放手,反而是直接拿着药包走进帐中。
王妩虽和普通的兵士一样打扮,却到底不是普通兵士。
赵云一愣,嘴唇动了两下,想拦住她,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伸手拦则更是不妥。略一犹豫间,脚下已经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退出军帐之外,只一只手还高高举着帐帘,僵在半空。
白马不知他们两人这一进又一出里的纠结,只是见了赵云出来,便又晃着脑袋凑了过去。
营帐中只有一张矮塌,连军案也没有,一盏小油灯随意地放在地上,在四周投落下一圈不大的昏黄光圈,想来之前也只是寻常兵士所住。
王妩目光四下粗粗一扫,见到榻上搭了套干净的白色衣裤,便自将那包药也放在榻上,回身偏了偏头,语带戏谑:“赵将军是在帐外站到天色大亮引得人都来看热闹呢,还是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我替你敷药?”她目光在赵云身上一转,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你伤在背脊,总不能自己上药。”
说得轻松,其实王妩却有些紧张,她对这个时代男女之防所知不多,但就有限的概念和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来看,也万没有一个女子夜入别人军帐之内的事,更何况,她还身为主帅的女儿。
但王妩又实在不想留在中军帐中听陈匡正在和公孙瓒回报军中伤亡及班师事宜,更不想在尸山血海般的中军营地里游魂般地游荡。她需要能有个地方,能让她呆到天亮,有个人,陪着她一起,有件事,能让她做到天亮,不再去看去想那一幕幕残肢碎骨下的鲜血。
赵云身上的伤,怎么说也是因为她很没面子地叫了那一声才引起的,用敷药做借口,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王妩扯着衣角袖口,见赵云望着她沉吟不语,背光的脸上阴影层层叠叠,看不清表情,却显出几分难测的深邃来。
赵云一直举着帐幕,好似在和她比耐性,短短片刻之隙对于王妩而言如同等待审判。
就在她心中暗暗叹气,绷不住准备低头出去的时候,赵云突然轻叹一声,举着帐幕的手轻轻一扬,走进帐内。
厚重的帐幕在他身后倏地落下,似暂时也将那浓重的血腥味挡在了外面,王妩长长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