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军主帅高干方才从这郡府中离开。油灯未灭,案上还展着一卷竹简,木架之上,一张简单的羊皮舆图悬于其上,昏黄的柔光透过素雅的屏风,隐隐约约勾勒出置于屏风后的矮榻的影子。
王妩穿着和骑兵一样的牛皮轻甲,头发挽在脑后,覆以巾帻。黏在脸上的碎发上,眉间睫梢都还沾着细碎的血沫,双眸紧闭,眉尖微蹙。
平日里红润水灵的菱唇此时失了血色,干得发白,清秀的容颜从额角到下颚,被尘土抹得一块块的灰黄,灰扑扑,脏兮兮,还夹杂着点点血渍,狼狈不堪。才几日功夫,原本就纤瘦的脸颊更是小了一圈。
刚听到范成的话时,赵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现在,赵云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王妩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一路乔装,就跟在他的骑兵队伍之中!
五天四夜,千里急行,飞袭北海!
这看似令人心神震动,甚至会令人两眼放光的泼天之功背后,要付出的是什么,没有人比赵云更清楚。
就连铁铮铮的男儿都能被这征战的压力和长途的辛劳几近逼到体力精力的极限,更何况像王妩这样的一个弱质女子?
她究竟是如何坚持到进了城门才脱力晕过去的,赵云不得而知。他只知眼前的这个弱女子,从并骑甘陵,到同闯信都,从疾驰三百里引平原援兵,再到这次不声不响千里奔袭,如此胆识,如此果决,堪比乱世英豪,毫不逊色!
赵云突然有些庆幸现在那双仿若看透人心的漆黑双眸紧紧阖着。
他可以放任自己满腔的热血激涌,心跳如战鼓。不同于阵前厮杀,这股热血直冲得他眼眶微微发热,激得他那双挽弓执枪若等闲的手,想绞块湿布为王妩擦一擦额头的冷汗都在微微颤抖。
黄沙草原上,那一张如花笑靥,飞扬的发梢,飞扬的眉眼,以及那马上亮彻天地的飞扬神采,一幕幕在脑海中飞旋而过。还有那山林里,清清朗朗的声音,字字入心。
乱世之中,他本求保家卫土,建功立业,不负一身武艺。
可就在那一刻起,冷静平和的心境似翻起滔天巨浪!
他要成就一身功名,要俯仰天地,纵横疆场,万古留名!无论这其中有极多凶险艰苦。
但他毕竟太年轻了。
公孙瓒用将,讲究资历经验,看重军中威望。要功绩,要名望,他没有太深的根基,更没有一把经月累年长在军中,象征年纪,象征身份的花白长须。他只有一腔热血,他只能拼胆识,拼险阻,拼命。
用一身的功绩,去做……盖世英雄!
王妩并没有受伤,她只是累极了。说她晕过去了,倒不如说,她是睡着了。
没有汽车飞机的年代,千里奔袭,日夜无休,目不交睫。虽说有范成暗中看护,可他毕竟还要负责前后哨探。到了最后两天,几乎每一次眨眼都有上下眼皮黏在一起睁不开来的可能,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视线开外的景物是随着马匹奔跑而跳跃,亦或是因为她越来越头晕而旋转。
夹紧马腹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腰酸背痛,身体只是僵硬地机械式地重复着一起一伏的动作。纵然她出门时早有准备,穿了三层中裤,又在大腿内侧绑了绢布,两侧的皮肤终究还是没有逃开被坚硬厚实的马鞍侧沿再一次磨破。
好在她昔日有过徒步挑战极限的经验和心智。自第三天一早开始,王妩就已经露出了体力不支的迹象,全凭着一股意志力支持。是以一进城门,心神松懈下来,王妩一声不吭地直接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只是这一觉,王妩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影影憧憧,枪戈林立,刀枪铮鸣,人喊马嘶,无数声音纷繁嘈杂地交织在一起。
有人举起刀向人群挥舞,有人惨呼着倒下去,有人在马上扛着大旗,有人跌下马,被马蹄踩得支离破碎。喊杀声,求救声,忽而模糊,忽而震响,鼓噪着耳膜。
浮光掠影一般的梦境,浸透着深深浅浅的红色,好似一幕红纱,波浪般的随风飘扬,但就是遮挡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心里的最深处,王妩知道,那是血光!
马背上颠了五天四夜的身子,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疼得厉害,好像被人生生扯成无数块。两条腿几乎要跟着抽搐起来,肌肉扭曲,辗转翻腾。
脚踝小腿处不知被沿途的草木割出多少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然而这些伤口在她大腿内侧的伤下,却苍白无力得几乎如同不存在。
最娇嫩的皮肉,好似被锉刀狠狠磨过。火烧火燎似的疼痛中,竟还伴随着轻微,却不容忽视的瘙痒,让她即使在睡梦之中,也忍不住并拢了双腿,互相磨蹭。可偏偏轻轻一碰,哪怕是皮肤和中裤裤管的相触,也是有一阵直刺入心的剧痛。
模糊间,王妩却仍是不醒,只苦皱一双眉,喉间溢出一连串难受的呜咽。
忽然,似有清水淋上伤处,火烧般的感觉随着随之而来的一阵清凉缓解,但是触碰到水的皮肉紧接着却更加刺痛起来。
王妩想要翻个身,避开那饮鸩止渴般清水。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到她额头上。
“忍一忍……马上就好,上了药就不疼了。”
耳边,她隐约听到有人和她说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可过耳成云烟,她的大脑死机了一般,竟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于是,王妩反手按到那只手的手背上,叨念嘀咕出一连串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话来。
她话音未落,两腿之间真正清凉起来。不是清水过时那只存片刻,就流走的清凉。
王妩隐约感觉到有一只手,牵引着那股清凉,一点一点地涂到她两条大腿内侧的皮肤上。灵活而温柔,每过一寸,如熨斗似地将那痛楚慢慢烫平。
王妩紧皱着的眉头跟着舒展开来,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僵直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只是她的心神仿佛刚刚放松下来,又立刻被一团浓云似的,赤红如血的色彩猛地惊醒过来。
王妩睁开眼,入目的却是又高又黑的长长的屋梁。在昏暗的火光中,看不清梁上有什么,只一团晕开的墨似的黑。
她脑中还带着一丝昏睡后的迷惘茫然,努力睁大了眼,偏一偏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还有些叠影的容颜。
赵云俊朗的容貌也是灰扑扑的,身上的衣物看得出只匆匆脱了一件披风,银盔就随手扔在一边,头发散乱,只随手在脑后一扎,甚至都没有再仔细梳一梳。
赵云见王妩睁眼,目光不由亮了一下。匆匆放下手里一直为王妩擦汗的布巾,转身到屏风外面倒了水,递到她口边。
王妩怔怔地看着他来回忙碌,两行清泪,不知不觉,突然从渐渐清明沉澈的眼中沿着耳侧脸颊滚落下来。
“怎么了?还有哪里疼?哪里不适?是不是方才下马时摔到了?”赵云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水囊,紧张万分地问出一连串问题。
王妩却不管他,泪水越来越多,先是无声地一道道交错着从脸颊上滑落,压抑着喉咙里发出的呜咽,最后干脆放声大哭,涕泪横流,全无形象。
她刚刚亲身参与了一场战役!
清清楚楚地看着尸山血海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堆积,然后她再纵马踏着飞溅的血肉。虽然范成一直护在她身边,但千军万马之中,总有疏漏的一息半刻。
有曹军的长刀向她头顶劈砍而来,有自家的兵士长枪挥舞间险些拦腰将她扫落下马,王妩在最后的一刻疯狂地驱马疾行,不知道马前撞到了谁,不知道马下又踏过谁的尸体,用尽全身的力气。
作为一个来自文明社会的现代人,自从来到这个乱世开始,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模样。战争,流血,每一次横陈在她眼前,她都尽力地劝说自己这一切都在历史上切实地发生过,她只不过是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特效电影。
而这一次,她如此真真切切地意识她自己就是这电影里的一部分,不是冷眼旁观的观众,看得也不是悲欢离合的情节。甚至和那次在公孙瓒大营里不同,她穿行于腥风血雨之间,飞溅的血液和肉沫沾上她的脸颊时,还带着余温!
然而这一通眼泪,既不是埋怨连日赶路的委屈,也不全为方才那血腥战场的恐惧。就连王妩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透支了体力之后的片刻脆弱,她哭得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每一块紧张过度的肌肉都发起抖来,哭得几乎被来不及进入肺叶的空气呛得滞住呼吸。
等她最终慢慢地,一抽一抽地止住哭声,伸手抹脸时,抬头便看到赵云手足无措,又一脸的震惊的模样。站在她身边,举手投足都不自然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半点少年老成,冷静自持的模样?
王妩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见她终于止住了哭,赵云明显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又重复了一下方才的问题:“还有哪里不适?”
王妩只觉得喉咙口又干又痛,就指了指他匆匆放在地上的水囊。
赵云会意,将水囊送到她口边。
王妩的双手手掌被马缰勒破了皮,被厚厚的裹了起来。她刚要撑着榻坐起来,赵云的动作却更快。一手一栏,从她的臂下反穿过去,矮□子,手臂一收,王妩就被他托着仰了起来。
赵云坐到王妩身后的榻上,让她能靠着自己的胸膛喝水。
这姿势……
王妩下意识本要推拒,可赵云的动作好像练过了无数遍,自然而然,毫无半点扭捏迟疑。她自己又是软绵绵的,真的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而且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似乎不是徒增尴尬,就难免有些矫情。
于是,王妩决定装作不知,就着赵云的手,只用嘴来喝水。
其实,赵云的身上,令王妩梦中也心悸的血腥味,灰尘,和说不出的污渍混杂在一起,再加上王妩现在自己身上都是冷汗热汗不知道出了几身,这样两个人背脊靠着胸膛贴在一起,实在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只是王妩喝完了水,刚才用尽力气痛哭的倦意又泛了上来,全然顾不上这个问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赵云笑了笑,俊朗刚毅的脸上,线条柔和。扶着王妩重新躺下,唇角微动,正要说话。却冷不防王妩的脸色猛地一变。
方才痛哭的时候太过投入,王妩发觉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知道起身喝水时,才一下子意识到——她大腿内侧的磨破皮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
突然之间,王妩想起昏睡恍惚之中那只为她浇灭伤处痛楚的手!她本以为那是痛极了之后,人的大脑产生的自我安慰的幻觉。可现在……
她不动声色地合拢了双腿。
两腿之间,分明裹着一层厚厚的绷带!
王妩心口猛然一跳,抬头狐疑地盯着赵云。
“怎么了?”某个被怀疑对象全无知觉。
“那个……”王妩的脸有些发热,问出口的问题,就不由拐了个弯,“我们这次来,带军医了么?”
若是军医,大不了她就当自己去做妇科检查的时候遇到了男医生。
赵云闻言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还有哪里疼?”
“不是!”王妩不耐地挥了挥手,“你就直接告诉我,我们带没带军医?”
赵云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扫,却找不出她还有哪里伤了他没看出来的。
“我们是急行军,军中将士个个要骁勇冲阵,哪有闲余保护军医?更何况,寻常军医又怎么跟得上……”
“哈?”他话还没说完,王妩的脑中轰的一下炸了开来,发出了一个类似惊讶,又类似好笑,还包含了无数赵云无法理解的情绪的气音。
“那……是谁替我裹的伤?”王妩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赵云的脸色猛地一僵,昏暗的火光下,大片暖色从耳后爬上脸颊。
“这……”威猛悍勇,计夺北海的少年将军搓了搓双手,好像闯了祸的孩子被父母当场抓到,给出的解释怎么听,怎么少了几分中气,“剧县几度易手,民心慌乱,四散躲避。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医匠……”
王妩觉得她的心脏踩错了步子似地狠狠连跳了两下,挤压出的血液直冲上头,涨得满头满脸都是!
什么叫实在找不到医匠!她睡醒了,或者痛得睡不着了,自然会醒过来自己上药!
手上的伤口处理过也就算了,那可是两腿之间啊!赵云可是个男人啊!
虽说事急从权,可是……
王妩哀哀一声叹,举起白粽子一样的手,捂住了脸。
“那个……”赵云一手提了灯,一手拿着水囊,慢慢往屏风外退,“累了就再睡一会儿……”
王妩放下手,看着落荒而逃的男人的背影,唇角浮起一抹苦笑之余,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一天,斜阳余晖下,那个恍若身披金甲,站在云层之巅的身影,可担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你男和女都逃不过爱情
谁愿意有勇气不顾一切付出真心
【一二三,大家跟我一起唱:】我对你有一点动心~
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一点点迟疑~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难以抗拒——
昨晚上码这章的时候,不断循环这首歌,好贴切的感觉有木有~停也停不下来!
感谢千雪童鞋扔了一个地雷~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