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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愚城之内,尤有一人,亦怨亦慕,亦泣亦诉,唯唯自语不迭。

桥玄英恭立堂下,见青丘泫怫哭笑,拨子一撤,抚弄怀内那玉首曲项琵琶,薄媚一曲,调失音乱,全无意境;念着知日宫主佳期将至,桥玄英心下了然,却难施一臂以解其困,这般思忖,同感灼心。

“一醉是竞,莫知其它!玄英,再往厨上将新置佳酿取了,待吾饮尽,醉个一年半载!“

桥玄英闻声未动,陡感肩头一力,起初轻柔,徐徐加重,直扣肩胛。

“莫非愚城城主得攀知日,玄英便欲鸡犬仙升,随弄无忧往左肩山侍候不成?“青丘一笑,又再接道:“若是厌了吾这门主府邸,不从使唤,那便自谋高处,莫多流连。”

桥玄英立时凝眉,垂袖拱手:“门主言笑,玄英何德,留于门主身侧,已是无上荣光。”

“何德?“青丘收掌,眼风一扫,”弄无忧何德?百岁小妖,功法不见有长,怎就得入知日,享此繁华?”

桥玄英一时难应,只得喏喏稍退,口内喃喃:“玄英这便取金波前来,门主稍候。”

青丘一哼,拂袖振衣,返身取座,自奏自歌。

不过一炷香功夫,青丘便进了两坛浓酒,未及深醉,阖目浅笑,缓将那酒坛弃了,惹得桌畔碎瓷处处;玉颈一弯,又感身子轻飘,陡地起身,抬臂耸肩,自旋数圈,后将外袍一开,又将发上玉簪取了,执于掌上,跃跃挥舞不休。

“门主,门主!”桥玄英见状,立时仆身,两掌拢了地上碎片,疾往堂外一推,使力之际,便见那片瓷徐徐而起,悬空自走;回眸之时,却见一物聚光,灼了眼目,桥玄英眼见青丘蹈足,全不查足下正有一指肚大小碎瓷,玄英一怔,踊身上前,单掌正拍于那尖锐之上,恰于此时,青丘单足落地,正正踏于玄英掌背,上下夹力,痛如坚冰乍裂,直击心肺。

“怎偏将手掌置于吾脚下?”青丘冷哼一声,少退半步,未得近前,鼻内却嗅得些许腥气。

桥玄英稍顿,徐徐收掌,将那创口纳于袖内,垂眉轻道:“玄英莽撞,坏了门主歌舞兴致,玄英之过。”

青丘闻声,踱步近身,俯就蹲踞,细细打量桥玄英半刻,陡地扣了玄英一腕,将其掌心一举,见赤色斑斑,反是蹙眉薄怒,厉声斥道:“桥玄英!如此这般,何苦来哉?”

玄英闻声,低眉笑应:“门主拔类迈伦,岂是凡夫可近?玄英幸得门主赏识,拔擢重用,玄英感佩,当为犬马。”

青丘阖目,指尖发力,分点其鱼际、阴郗二穴,再将其掌心侧向一旁,蓄力轻抵其掌背,徐徐运气将那尖锐褪出,这便扯了外袍一块零碎,轻覆创处,以防它害。

桥玄英怔楞多时,定定瞧着青丘动作,半晌,方才回魂,颤声顿首,已是涕下:“玄英何堪门主如此厚待?”

“怎不堪受?“

桥玄英仍是俯身,两掌触地,沉声讥笑:”本相吴牛,貌丑质卑,功微身低,如何受得?“言罢,已是戚戚有声。

青丘轻哼,启唇朗笑,耳内心田,全不过自嘲:秋草何需羡小杨,吾亦不过望冬生畏,暗付柳思罢了。

思及此处,青丘暗暗构画弄无悯神貌,轩然霞举,步障开华,然转瞬之间,其袍由灰转金,由金转白;青丘阖目,四隅俱暗,反见一处苍苍,细细辨来,正是断舌半条!

“玄英!”青丘开目,急唤一声。

桥玄英闻声举身,见青丘面色青白不定,更是心生顾惜,正待启唇稍加抚慰,却闻青丘抬声缓道:“莫要自侮,待吾归返,便为玄英奏上一曲!”余音在耳,然桥玄英定睛之际,堂内早失青丘踪迹。

桥玄英不由失笑,徐徐将那伤掌一抬,将青丘丝袍近了眼目,拭尽肝液,摇眉轻道:“玄英吴牛之身,汝岂非对牛弹琴对马诵经?”

青丘借着些许酒力,飞身直往知日宫,心下暗暗计较:不论结缡与否,吾当同弄郎一叙,也好将那日所见问个究竟探个明白!思及此处,顾不得将过亥时,探手自怀内将弄无悯所赐夸父金符取了,摩挲再三,这方立于掌心,免为知日巡夜弟子所查,误惹干戈。

行了半柱香功夫,青丘已至怀橘宫外,然双足初一沾地,心下陡地一跳,吐纳数回,反失底气,踌躇再三,正寻思立时回转抑或拍门上前,却见宫门自开,请君入内。

青丘见状,心知弄无悯查其所在,既失先机,索性近前一探,好先解了心下之疑。思及此处,这便放脚向内,一脸凛然。

穿廊过院,方至正堂,青丘定睛,见弄无悯仍是灰袍金冠,危坐主位,不见半分懈怠。

青丘见状,心肝齐颤,形神俱肃,躬身施揖叩拜:“愚城门主青丘,拜见知日弄宫主。深夜惊扰,实不敢乞恕。”

弄无悯轻应一声,却不多言,抬眉眯目,定定瞧着青丘,见其散发,外袍衣带已宽,袍尾尚有一缺;其身微动,酒气散逸。弄无悯勾唇轻笑,面上神情,颇得玩味。

青丘一时语塞,色挠胆怯,身子轻摇。

“自行取座。”

青丘得弄无悯清淡一语,如蒙大赦,稽首再拜,偷眼弄无悯,又再立时逃目,踱步取座一旁。

“既知夜深,何以自往怀橘宫来?”

青丘难辨弄无悯喜怒,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唯唯支吾半晌,方道:“闻弄宫主将同吾城主结缡,青丘欣喜,特来相贺。”

弄无悯轻笑,侧目缓道:“前日,吾为人所伤,失神昏沉,后无忧告知,青丘曾前来探看,着实有心。”

青丘怔楞,心下暗道:那日所探,绝非弄郎,此时此言,其意为何?

弄无悯怎不查青丘面色,冷哼一声,探手往桌边自取一盏,浅啜茶汤,抬眉瞧瞧青丘,笑道:“青丘门主诚意,吾已领受,若无它事,这便......”

一言未落,青丘已是起身,踱步近前,细细打量弄无悯,陡地探身屈腰,媚膝就地,两掌分扶弄无悯足踝,埋首疾道:“弄郎当真欲同弄无忧结缡?”

弄无悯面上未见怒意,反是浅笑,缓声应道:“真当如何?假又如何?”

青丘闻声,心下计较:弄郎之仙法,若不欲吾近身,吾岂能上前半寸?一念至此,心下反甜:或是其为吾所动,并非那日一般冰冷心肠。

“玄英那般形貌,相处日久,吾仍为其安危左右;吾为弄郎,鞍前马后,无论如何,其当有感。”这般思忖,青丘已是启唇:”即便结缡,弄郎可愿多瞧青丘一眼?之后左右肩山当为一体,知日愚城自为一家,便也...便也失了仙妖界障......“

弄无悯闻其言语,早是解意,轻声应道:“倒不如吾亦赐青丘弄姓,以示不分你我,如何?”

青丘闻声仰面,目眶大开,其内遍布金屑,煜煜生辉。

“弄郎...欲赐名青丘?无忧那日,亦是提及......”

弄无悯更见嫣然,沉声询道:“无忧亦有此意?“

“正是,正是!”青丘又再稍近弄无悯袍尾,娇声再道:“弄郎欲赐何名?”

弄无悯笑靥大开,单臂前抬,三指捏了青丘下颌,指肚轻在其唇边往复摩挲;青丘尤见巧媚,徐徐抬眉,四目交对,闻弄无悯字字顿道:“弄——无须!便叫弄无须如何?”话音初落,弄无悯立时转腕,掌心轻推,若疾风落叶,一瞬便将青丘击出堂外,匍于院内石蹬一侧。

青丘单肘撑地,一掌紧扣石蹬,颤颤起身,再将侧颊搁于掌背,喘息不迭。

“此名可善?”弄无悯徐徐一理袖口,缓垂两臂,轻声询道。

“弄...弄宫主......何意?”

弄无悯长纳口气,眼目一阖,缓声叹道:“佳期将近,吾不欲枉添杀戮,原是想着,若门主装聋作哑,吾便不闻不问;现下青丘亲至,此时,此态,哀恳是假,威迫是真!”

青丘闻言,思忖半晌,陡地解意,抬声诘道:“弄宫主以为青丘知晓秘密?”

弄无悯眼目未开,却是摇首不迭,唇角一提,轻道:“吾知日宫内,有何秘密不可白于世人?仙家正统,辉映山阙;濡迹涉尘,安民匡时......“

话音未落,青丘已是哂笑出声:“弄宫主巧舌,土布亦可化锦绮。却是不知,弄宫主之舌,究竟长及三寸,抑或六寸?”

弄无悯闻声,倒未勃然,反是启睑轻笑,抬臂勾手,轻道:“青丘一探,便得分晓。”言罢,金光一瞬,便如鹰鹫扑兔,隔空将青丘提至身前。

“不出吾之所料,那日门主果是查见有异。”弄无悯仰身靠了椅背,接道:“门主有生之年,得见胞弟,实乃三生之幸。”

青丘闻声惊骇,立时改色,口内喃喃不止:“原来......原来弄宫主心下早疑......”

“非也,非也,”弄无悯摇手缓道:“吾于青丘,从未有信,疑是寻常,岂有早迟?”

青丘面上乍白,胆内清汁,由下而上,汇聚舌底,似齐咀桃奴棠梨,冷涩不绝。

“陟罚臧否,吾有定夺。青丘所求,不过吾之皮囊,现下,吾便将胞弟赠与青丘,如何?”

青丘瞠目,短于接应,怔楞一刻,反是竭力仰身后撤,欲离弄无悯愈远愈好。

“那日青丘亲见,胞弟同吾,形貌如一,除却言辞,便为一人;如此,尚不解门主相思?”弄无悯见状,徐徐起身,妙目高悬,透彻四隅。

青丘气息出入不畅,胸前低伏,几将气竭,两掌护于身前,急摆数回,又再仆地,拜道:“青丘......青丘不敢!青丘不敢!”

“先欲开窥窃之门,后欲行执柄之事,下陵迫挟,有何不敢?“

青丘一急,顿首不已,额击于地,砰砰有声。

“青丘此来,绝非恃秘要挟,妄图左右弄宫主决断,全不过......全不过难胜酒力,一时糊涂,万望宫主大谅,饶恕此回!”

“门主此言差矣!”弄无悯闻声上前,俯身轻压青丘一肩,止其叩拜,又再蹲踞,定定瞧着青丘,见其面上淤血院泥,散发张皇,着实狼狈,这便浅笑嫣然,缓道:“吾自不会取门主性命,门主多虑。”

“方才门主言及,无忧亦要替门主求个赐名,如此可见,门主实乃愚城肱骨,肩山栋梁。吾乃帝孙,仙家正统,断不行割剥之恶。”

青丘闻帝孙之言,尚不及细思,见弄无悯掌背向内,柔柔贴了其颊。青丘见状,惊怖弥重。

“吾那泣珠,门主使得可好?”

青丘不解其意,唯唯应道:“青丘再谢弄宫主赐宝。”

弄无悯轻哼一声,玉尖陡地点在青丘颊车穴上:“可还记得,那日愚城,吾同弄老宫主一战,业火加身?”

青丘目珠转个来回,不疑有它,轻声应道:“火灼面颊,弄宫主见青丘介怀疮疤,方赐泣珠。”

弄无悯眨眉一瞬,冷哼一声:“门主好记性!”

一言初落,弄无悯身子一旋,广袖扫于青丘面上,迅指功夫,细观堂内:弄无悯高坐主位,徐徐取了茶盏,自在品啜;堂下青丘厉声呼叫,双掌遮面,透过缝隙,见其面上俱是火痕,肉腐却未结痂,疤如沟壑,遍布整面。

弄无悯缓搁了茶盏,朝青丘做个噤声手势,见其声不止反抬,尤是不耐,弹指施力其喉,青丘咳唾不迭,立时哑声。

“愚城那顽火,乃是吾所施布,至于那泣珠,本是神物,无奈吾童心不泯,搁了些回旆粉,回光返旆,妙哉,妙哉!“

青丘目同枯井,浊泪难止,面上心下,难辨孰个痛甚,吞唾数回,方哑道:”弄...宫主......为何......”

弄无悯支肘撑腮,勾唇轻笑:“愚城现下无人,青丘鹰犬之才,爪牙可任;且依吾看来,无忧意欲日后多加倚仗,如此,吾岂可擅夺汝命?”

“然......弄宫主却是用人而疑之......便得...便得......”

见青丘力竭,弄无悯这方接道:“吾宫内尚有泣珠百斛,若青丘知情识趣,面容得复,不过弹指;否则,显诛隐戮,无人乐见!”

青丘哼笑:“举手挂罗网......投足动机关。弄宫主好一招......进退得宜!”

弄无悯闻声,面色无改,眼风一扫,便见内室飞出三五泣珠,直入青丘胸怀;弄无悯起身上前,轻抚青丘额顶,十指柔力,缓将其散发束结,这便附耳,柔声缓道:”劝青丘仔细,徘徊歧路,最易失足。“

青丘银牙几碎,恨道:“青丘谢宫主提点!”话音未落,抬掌落发,断丝如败草,“若无它事,青丘......告退!”

弄无悯冷哼一声,目视其仆地膝走,见其入院,又再接道:“青丘门主,如此形貌,若为旁人所见,一世艳名,毁于旦夕。”言罢稍顿,掩口浅笑,“劝此垂头搨翼之相,亦莫为那桥玄英所查。”

青丘一怔,不及反应,闻弄无悯抬声接道:“汝所倚重之仆从,实乃万斛楼眼目。身侍二主,内外皆悖,门主莫要大意方是。”

青丘阖目仰面,口唇大开,然一时喑哑,欲嘶啸而无声;眼底早干,面如砂皮,抚之涩手;风吹蓬散,离魂失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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