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莫盈闭着眼睛假寐,脑子里却有一个身影挥之不去,那个身影很优雅,轮廓很秀气,一袭白衣简单又精致,银质的袖扣闪烁着清冷的光泽,他十指纤秀修长,比女孩子的春葱柔荑还要生得好看,他喜欢笑,对她笑,说起话来七分含情三分戏谑,凝视她的眼神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就好似她是他掌中物,无论她玩什么把戏、逃到哪里,他都有办法用一根风筝线,将她自远方一拉而回。
然而现在,这根线忽然断了,曾经手握风筝线的人,突然如泡沫一样消失在空气里,不见了。
看到书签和纸条的那天,她一个电话拨到白府,那是白静江告诉过她的、他院子里的专线,然而接电话的却是严叔,道:“公子出远门,近期都不在北都。”她当时心急,唯恐他出事,一连串地问:“严叔,他身体好吗?他安全吗?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严叔道:“公子很好,也很安全,现在正在欧洲,不知何时回来。”说完不等她开口,又道:“莫小姐,白帮事务繁忙,我不方便与你多聊,总之你安心养病,等公子回国自会与你联络。”就这么挂断了她的电话。
她不相信白静江真的去了欧洲,如果白静江出远门,作为心腹的严叔不可能不跟去,那他是不是真的出了事?这些天她特别留意报纸,边角小栏的消息全不放过,想着以白帮在北都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帮会真的闹翻天,警视厅不可能坐视不管,然而报纸上除了一则‘警方抓获非法持枪者数名’一则简短又含糊的消息,一笔带过之外,毫无动静。
她心中忐忑不安,跟着一连几天又打了电话过去,严叔的态度明显冷淡很多,仿佛例行公事一样敷衍,有一次甚至听错她的声音,称呼她为安琪小姐,语气也一下子热络起来,她立马联想到那个送花笺约白静江相聚的angel,可见那位angel是白静江的熟客,严叔才会另眼相待,思及其中关窍,她不由意兴阑珊,之后再也没打过电话,但心里那块石头一直沉甸甸的压着,叫她很不痛快,所幸宋医生准许穆世棠过来探望她,陪她聊天,难得穆世棠好耐性,即便被她屡屡作弄出气却始终不恼,每日变着戏法逗她开心,她方才渐渐分散注意力,不再老是记挂着白静江的下落。
然而,当她一个人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脑子总是不听使唤地转到‘白静江’三个字上头去,就像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叫她暗自郁闷,却也不敢深究,自己究竟在郁闷个什么。
思来想去,她只有尽快养好病,待出了院,找到白静江,当面问个清楚。
可是,这话该怎么问,问清楚之后又该怎么办,到底是进抑或退。。。倒是个难题。
好在愁云之中总有佳讯,宋医生宣布她开始步入康复阶段,药量逐渐减少的同时,抽血的次数亦由每天改成隔天,穆世棠仍然成日陪她说说笑笑,只是眉间隐隐多了一丝忧虑,莫盈十分敏感,看得出穆世棠有事瞒她,便旁敲侧击地询问,孰料穆世棠这次口风很紧,一味地含糊其辞,今儿被她问得急了,索性岔开话题道:
“小盈,后天你生日,晚上我带你出去吃西餐,好吗?”
莫盈一听可以走出医院,还能吃西餐,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眼前疑惑也暂时抛诸脑后,欢呼雀跃道:“周嫂!把我那件粉红色的开司米连衣裙拿出来晒一晒,我明天要穿!”
王护士见状嗔道:“天气还没完全转热呢,早晚温差大,小祖宗,拜托你还是多穿点吧。”
第二天一大早,穆世棠便送了莫盈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莫盈开开心心地收了,跟着中午周嫂煮了长寿面,王护士从西点房买了鲜奶蛋糕,给莫盈小小庆祝了一下,只是不见宋医生的身影。莫盈切了块蛋糕想给送医生送去,王护士却道:“宋医生现不在医院里。”
“啊?他出去了?那他晚上可回来?”莫盈道:“这鲜奶蛋糕隔夜了就不好吃了。”
王护士欲言又止,飞快看了穆世棠一眼,穆世棠接过莫盈手上的蛋糕,笑道:“宋医生出门参加研讨会,得过个几日才能回来呢,他那份蛋糕就由我代劳,帮他吃了罢。”
“这么不巧。。。话说前几天就没看到宋医生了。。。”莫盈对宋医生印象极好,过生日他不在场,她觉得有些遗憾:“本来还想趁今天慷慨陈词,感谢宋医生这段时间的照顾。”
“我也很照顾你,你怎么不感谢我?”穆世棠闻言瞥了莫盈一眼,佯装哀怨地叹道:“横竖我总是最不讨好的那个。”
“瞧二少说得,好似我待薄了你。”莫盈笑道:“既然今晚然请我吃饭,那么我就请你跳舞好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下午,莫盈睡了个回笼觉,醒来一番梳洗打扮,等她穿戴停当,走出房门,穆世棠早已静候多时,这段日子,他的气色渐渐养回来,那犹若兰芝玉树的风采依旧如故,只是身形比从前略为清减,此刻漫天紫金色晚霞之下,他一身普通衬衫西裤,灰色立领风衣,静静立在庭中,背影说不出的俊逸潇洒。
莫盈不由暗叹一声,穆家三兄弟,个个俊彦人物,尤以穆世棠最为出挑,难怪见惯名士风流的莫小棉,独独对他许下一片丹心。
穆世棠一见莫盈便迎上来,十分绅士地替她开车门,扶她落座,很是悉心地将她落在车厢外头的一截裙角提起,放人车内。
“谢谢。”莫盈抬头看他一眼,道:“二少,横竖你现在戒酒了,不如今天就劳烦你当一回司机吧,我今儿想与二少二人世界,不想有其他人打扰,行么?”
穆世棠这些日子被莫盈占尽口舌上的便宜,知道她就是故意拿他寻开心,但只要她开心,他自不会介意这些小节,都由着她去,便笑道:“遵命,今晚你是公主,而我是听候公主差遣的骑士。”说罢遣了司机下车,自己坐上驾驶位。
“只有一个晚上是公主啊!”车子一路开出去,莫盈一手托腮望着窗外,自言自语,突然转头看向穆世棠,道:“二少,不如我们别回去了,直接私奔吧,我户头里有钱,够我们俩丰衣足食下半辈子的。”
穆世棠闻言吓一跳,险些握不住方向盘:“小盈!”
“二少,我是说真的哦!”莫盈果然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你不是不想和未婚妻结婚么?但你也不能一辈子不结婚,替我妈守贞吧。作为一个男人,你总是需要一个女人的。”
“于是那个女人,就变成了你?”穆世棠不禁长叹一口气:“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人?难不成,我竟是能对你做出这种事来的人?”
莫盈当真思索片刻,才道:“你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伙伴,一个畅所欲言的对象,虽然你以前和我妈妈在一起过,但我并不介意,你们毕竟没有正式结婚,法律上我们毫无瓜葛。”
“小盈。。。”穆世棠一脸无奈:“拜托你别捉弄我了,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谁跟你说我开玩笑了?我是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可能!”莫盈瞪大眼睛看着穆世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想要离开这里,但我却不想一个人走,独自一个人浪迹天涯,那未免太过寂寞寥落,我想要有人陪,而你的陪伴,我并不排斥,这些日子,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舒心很平静,烦心的念头也少了。”
穆世棠突然不说话,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经意地颤了颤。
莫盈留意穆世棠的表情变化,慢慢露出一丝笑容:“虽然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但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我们可以是朋友,互帮互助的伙伴,各取所需的伴侣——你不觉得我们的结合其实是非常理性而明智的决定吗?”
“我只觉得,你不过是一时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而已,毕竟,你刚满十九岁,你的人生才开始,现在就谈婚论嫁,不会太早了吗。”穆世棠在忠孝北路西餐厅门口停了车,立刻有穿制服的侍者前来泊车,穆世棠将莫盈的胳膊绕在自己臂弯里,边走边道:“更何况,对我而言,小盈,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很小吗?我在普通男人的眼光里,不正是风华正茂,青春靓丽的多金少女吗?”莫盈斜睨穆世棠,揶揄道:“还是,二少的心理年龄需要提拔,是以偏爱年长女性呢?”
“你看看你,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了,到底是我太惯着你了,以至于你对我如此随心所欲,毫无尊重。”话虽是这么说,脸上却是无奈多过生气,穆世棠带莫盈来到一处安静角落落座,替她拉开椅子,令侍者斟上一小杯红酒,自己却只喝白开水,咳嗽一声,正色道:“以后我们约法三章,不敬的话不许说,不合理的要求不许提,不道德的事不许做。”
“什么是不敬的话?什么是不合理的要求?什么是不道德的事?我怎么听不懂呢。”莫盈兴致颇高,一整客牛排下肚,又喝了点红酒,红扑扑的脸颊在琉璃灯的柔和光芒下宛如绮迷瑰丽的夕霞,真是光彩照人,顾盼神飞,她冲他微微一笑,薄妆淡扫的明艳中隐约生出一丝媚态:“二少,不如你言传身教,给我解释解释?”
穆世棠凝眸望着莫盈浅笑盈盈、美眸流转的样子,脑海里刹那闪过一抹刻骨铭心的倩影,这时莫盈随意一捋额头,鬓角一簇散发悄悄落下,他突然不由自主地伸过手去,替她拨到耳后,指尖触及她滑腻莹润的肌肤,一时贪恋不愿放开,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凑近她,在那两片粉红之畔轻轻一吻。
莫盈微微一怔,侧首看向穆世棠,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彼此呼吸可闻。
由任何一个旁观者看来,这怎么都是一副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画面。
“二少,你这样亲我,是什么意思呢?”莫盈盯着穆世棠的眼,笑意分毫不减,声音不高不低,却只得穆世棠一人才能听见:“此时此刻,你难道还要说,你会把我当你女儿一样看待吗?”
一声轻笑伴随着嘲讽一起涌入耳际,穆世棠方才如梦初醒,惊觉失礼,不由满面通红:“小盈,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生气。。。”
“我懂,是我不好,是我自己太放肆,拿你出气。。。”莫盈倒是真不生气,转动红酒杯,一笑置之:“你不怪我乱说话就好了,我怎么会怪你。。。算了。”
穆世棠看着莫盈宛如白璧般无瑕的笑脸,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道:“小盈,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开心。”
莫盈一时怔忪,原以为伪装得无懈可击,不料仍是让穆世棠察觉了,笑容不由淡了下去,站起来:“没有的事,你多想了,我有点累,不如回去吧。”
“可是甜点还没上呢,你不是说要吃蓝莓芝士派。。。”穆世棠话上前拉住莫盈,话未说完,忽闻头顶飘下一声朗笑:“怎得这么快就要走了?我还盼着能与二位稀客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呢。”
一听那声音,莫盈蓦然一震,抬头望去,只见二楼栏杆处倚着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线条优雅,鬓发齐整,耳廓一枚钻钉在琉璃灯的照耀下褶褶生辉,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正定睛望住她,两片薄唇微微上扬,形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端一杯琥珀色香槟酒,向她示意:
“莫小姐,久别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