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听起来好似很有文章的样子。”穆世棠听出白静江言语之间另有所指,应与廖云珠无关,心中一块石头落定,轻松笑道:“只不知。。。白兄所谓,究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还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呢?”
白静江正自斟自饮,托着水晶杯的修长手指略微紧了紧,凝视着杯中佳酿幽幽晃动,始终挂在唇角的微笑隐隐浮现一丝落寞:“大抵。。。是后者罢。”
白静江的声音很轻很低,却震得廖云珠耳畔嗡嗡作响,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渐渐有酸意涌动,猛地将手里的丝绢一攥,扯断了一条绣线,只怕这丝绢往后都不能用了。
抬眸望去,斜对过的那位莫小姐仍是一副冷冷冰冰的样子,托腮望着水晶珠帘子,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而白静江亦是低眉含笑,并无丝毫不妥,乍眼看去,这两个人是桥归桥路归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然而廖云珠自小寄人篱下,最擅察言观色,方才已是瞧得分明——白静江看向莫盈的那一眼,实是令她心惊肉跳。
廖云珠的心慢慢沉下去,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梁振邦——剑桥求学之际,那个被她拒绝的男孩子,望着她转身离去的刹那,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与此刻的白静江,一模一样。
“此话当真?”方安琪不如廖云珠是个能忍得住心思的,一听就跳了起来:“静,你是说你没追上?我没听理解错吧?”方安琪忽闪着两扇浓睫,半是惊讶半是嘲弄道:“据我所知,白公子的名头在北都城的淑女圈中向来吃香得紧热乎得旺,怎可能有你追不上手的女人?我不信。”
“安琪说笑了,我又不是三头六臂天神降世,凭什么一定招人喜欢,只是我本不知自己原来竟也是个极能讨人厌的,然而事到如今。。。”白静江看了一眼莫盈,又看了一眼穆世棠,笑意渐渐冷淡:“却是由不得我不信了。”
方安琪正待再问,孰料廖云珠听到这里终于沉不住气了,抢道:“先前觉着白公子心有挂碍,兴致缺缺,原是这般情由。。。恕云珠多嘴,以白公子的人品才干,何须因此小事而愁眉不展,所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见穆世棠看向自己,廖云珠不由一慌,住了嘴。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有些事,若非切身体会便不能解其意,起初一念执着,庸人自扰,孰不知旁人早已高高兴兴另寻欢喜,丝毫未曾心疼挂记,试问这样子下去又有什么意思。”白静江喝尽杯中酒,朝廖云珠微微一笑:“云珠说得对,有道是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到底是我一时糊涂了。”廖云珠闻言心中一喜,见白静江望过来,便刻意低垂了眉目,任凭戴在耳垂上的水滴坠子来回晃着,她侧脸的线条本就极美,此刻粉面桃腮,真正妩媚动人。白静江却只是一笑,便收回了目光。
“什么如云什么思春?还有青山远的?”方安琪对诗词不甚了了,听得似懂非懂:“哎,你们这些人,仗着中文底子好便老爱引经据典起古文调,可叫我头疼得很啊!”方安琪皱眉道:“中文实在是很难,学了这么久我也背不来唐诗宋词,我还是习惯讲英文!”
“依安琪小姐自由洒脱的个性,确实国外的氛围比较适合你。”穆世棠见气氛有些沉闷,便接口转了话题:“只是身为华裔,骨子里仍是中国人,中国人含蓄内敛的传统文化偶尔吸收一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也是有益无害的,当然也不是说一定要偏向西方或者东方,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长处。”
“二少这话中肯,正合我意!”方安琪眉头舒展,眼角一溜转到莫盈身上,笑道:“莫小姐有二少这样的贴心人相伴,真是好福气,方才你俩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了,二少对莫小姐悉心体恤,温柔得体,真是羡煞旁人。”此话一出,穆世棠立即想到方才他亲吻莫盈的那一幕,定让在场三人都看了去,脸上不由一红,清咳一声:“照顾小盈,是我应该做的。”穆世棠语调温柔,眼波流转,含笑望着莫盈,虽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有越描越黑之嫌,方安琪噗嗤一笑,廖云珠则面带不解地看着穆世棠,实在不明白何以二表哥竟同四表哥的绯闻女友如此亲密。
至于白静江,仍然笑得自在,只是那笑,没半分渗进眼去,此刻终于直视莫盈,慢慢道:“果然是。。。羡煞旁人。”口吻不疾不徐不咸不淡,听在别人耳中那是奉承话,但落在莫盈耳中,却满满的都是讽刺意味。
莫盈抬头,狠狠瞪了白静江一眼,便转过头去,白静江微微一怔,看着她反而失了神。
自从上楼,莫盈就勉力耐着性子隐忍不发,便是不想在这里与白静江对上,但现在,因白静江肆无忌惮的凝注,对面两个女子的眼神也时不时向她飘来,方安琪满脸好奇,廖云珠目光闪烁,就连穆世棠也终于发觉不对,眼神在莫盈与白静江之间徘徊不定。
莫盈心中委屈,想着明明是姓白的不理她,结果却弄得像是她有负于他一般,耳朵里装着白静江的挖苦嘲讽,又眼见他与廖云珠和方安琪眉来眼去,她气得要死,偏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如斯倔强,怎能不内伤。
自斟自饮,一杯酒顿时见了底,侍者上前添酒,莫盈正欲端起酒杯,却被身旁的穆世棠按住:
“小盈,你大病初愈,宋医生千叮万嘱不好喝酒的,刚才一小杯已经破戒,不可再喝了。”
莫盈不以为意:“有什么关系,你不说我不说,他不会知道的,何况他现又不在城里。”
“宋医生虽不在,还有王护士呢,你要是喝醉了,王护士定饶不了你。”穆世棠闻言蹙眉,一脸关切:“小盈,你的病才好一些,更需处处小心,听话,别任性好么。”不由分说地令侍者将红酒换成了果汁。莫盈暗暗恼火,又无法反驳,赌气从穆世棠的掌心里抽出手来,不妨酒意上涌,身子一斜,歪歪倒向一边,穆世棠眼明手快,立马扶住莫盈的肩膀,揽入怀中,急道:“小盈!你无事么?”
白静江冷眼旁观,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里,渐渐透出一丝寒意,穆世棠犹未所觉,注意力尽在莫盈身上,莫盈抚一抚额头,摇头道:“瞧你紧张的,我无事。”
穆世棠松一口气,莫盈坐正,瞥一眼水晶帘子后头的舞池,忽然转向白静江:“白公子,今夜舞池开么?能跳舞么?”
白静江看着莫盈,目光闪了闪:“自然,莫小姐想跳舞么?”
“今天我生日,过生日如何能不跳舞。”莫盈拉穆世棠起身,伸手一拨水晶珠帘子,回眸一笑:“只是我跳国标水准普通,好在二少是舞林高手,赏个脸教我一教吧。”
穆世棠见莫盈兴致颇高,又怕她酒后踉跄被台阶绊倒,急忙走在前头,领着她上了舞池:“只要你乐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在舞池中央站定,柔情似水的曲调便适时响起,配着乐手的伴奏,萨克斯风的悠扬,五彩缤纷的霓虹盘旋在头顶,只见那清莹透亮的水晶珠帘里,百蝶翩翩,丽影成双,一片如梦如幻的流光飞舞。
莫盈依偎在穆世棠胸前,随着穆世棠的步子舞动,转眼瞧见白静江携廖云珠也下了舞池,便将脑袋埋在穆世棠怀里,默默叹口气:“如果你想与我私奔,你只今夜这一次机会,过了今夜,只怕我就要改主意了。”
穆世棠扶着莫盈的纤腰,朝白静江与廖云珠点头示意,附在莫盈耳畔低声道:“小盈,如果能叫你高兴,我并不介意做你的挡箭牌,只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
莫盈先是一怔,而后抬起头来,与穆世棠对视:“我想过太多以后的日子,因为想得太多所以不敢行差踏错,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多少。。。可见想得太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穆世棠顿一顿,道:“我只是不想你后悔。。。小盈,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身上。”说罢斜眼看向一旁的白静江,默默叹息:“虽然。。。我也不希望是他。。。但。。。”
曲调渐至*,穆世棠蓦一倾身,带着莫盈弯下腰去,又在顷刻之间将她拉回怀中,只听得方安琪在外场鼓掌:“nicepose!”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穆世棠停下舞步,却仍拥着莫盈,贴在她的鬓角,喁喁细语:“小盈,我希望你有一个好对象。。。起码是比我好的对象,他心中只你一人,只对你一人钟情,与你互相扶持携手到老,哪怕只是平平淡淡的生活,普普通通的家庭,也胜过豪门看似雍容华美,实则满堂荒凉。”
莫盈闻言心中大震,怔怔地望着穆世棠,后者亦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如此熟悉的眉目,如此熟悉的神情。
但,他是穆世棠,他不是何禹哲。
何禹哲从不会对她说这些,何禹哲只会叫她留在他身边,贪图她的温柔陪伴,而穆世棠,却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
“我以为,这便是你母亲临终的心愿。。。我欠了你母亲一辈子,如今还在你身上,无论如何都是心甘情愿。”穆世棠捧着莫盈的脸蛋,温柔的眉眼里隐隐含忧:“小盈,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或许也正是因为过分聪明了些,所以不容易快乐。。。但不管怎样也好过你分不清哪些人是良伴哪些人不是。。。我说这些并没有想要棒打鸳鸯的意思,事实上我也没资格对你说这些话,但若是现在不说我怕就来不及了。。。小盈,你是一个好姑娘,我不希望你像其他人那样,明知无果仍然泥足深陷,到时不可自拔苦不堪言,我怕你输不起。。。”穆世棠的话迷糊而隐晦,但莫盈何其明敏,一听就知他是在说白静江。
穆世棠这是在告诉她,白静江,是她碰不得的人。
她若是与白静江在一起,她便是那个输不起的人。
“二少。”耳畔响起一声清清冷冷的呼唤,仿佛腊月天里的刺骨寒流,令她从惊怔中回神,转首望去,只见那一步之遥的白衣公子笑面如花,蹁跹而来:“介不介意,换个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