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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一路抬到李府巷口,却停住进不去了。“怎么回事啊?”范老爷不高兴地问道。这真是莫名其妙,难道还会有人看见本老爷的轿子堵住不让过吗?

“老爷,里头真进不去啦。”卫雄到前面看了看,扶着刀柄颠儿、颠儿地跑回来,为难地向他报告:

“从府门影壁开始都是马车,堵了半条巷子。车要是不先出来,咱们就只能在这巷口下了。”

“嗯?”范老爷十分奇怪:“二房和三房都已经搬出去了呀?这会子李府大老爷在折腾个甚?”

“呃,小人也不太清楚。”卫雄刚说完,眼角瞥见从府门那边有个人撩着衣袍下摆正一路小跑着过来,便叉手轻声说:“老爷,李二郎来了。”说完后退了一步站到轿旁。

“李靳拜见县尊大老爷,大老爷安好!”外面一个年轻人高声道。

范太尊从帘子后面朝外瞟了眼,有些不快地问:“牧台(李靳字)呀,你们家这是在忙什么呢,搞得本县来了连门都进不去?”

“这……,老大人见谅,学生已经命他们立刻闪避。请大人稍候,学生马上把路让开。哦,学生已经遣人去通知家父,父亲马上就到!”

李靳说完,告了声罪,抹着额头的汗水赶紧朝影壁跑去。

由于已完成过继手续,也进家祠告过祖宗了,所以李靳现在口里说的“父亲”不是他亲生父亲李严,而是指他的继父大老爷李肃了。

“啊呀呀,得罪、得罪,不知是县尊老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怠慢!”

听到远远传来李肃的声音,范老爷也不好继续坐在轿内拿糖,赶紧踢了下轿厢。

轿夫们压低轿子,卫雄打着门帘,范老爷保养甚好的面孔笑吟吟地出现在李肃面前。

“燕若何来‘得罪’二字?倒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想得不周到,该先派个人来通告声才是。

不过,请燕若看在老夫特来报喜的份上,宽恕则个?”他笑呵呵地说着,好像从未有过不快这回事。

“啊?报喜?这……,喜从何来?”李肃一头雾水。

“兄长、兄长,路已让开,快请县尊入内说话吧!”后面李严赶来先给范县令见礼,然后自己居前引导,让轿子随在后面。中途被打断,范县令回身重新上轿,直到抬进了二门方才落轿。

一路进来,范老爷注意观察外面的情况,见那些马车上装载都是箱笼,不禁黑下脸来。

他不知道这哥俩打什么主意,但怎么看这情形都像是要逃难呵!难道,他们在转移资产,或准备离开余干?想到这里,范老爷不仅心头一沉。

作为本县的县令,大难来时能率领全县军民团结一致、同心同力才是最好的。

如果被人说你看某某县,出事的时候名门望族都跑了,那么说明这个县令不合格,至少是缺乏才干和指挥若定的本事。

这要叫南昌的巡察御史风闻了奏上去,或者蒙承宣布政使司哪位参政、参议嘀咕了,叫人在经历簿子上记一笔,那才叫恶心死人。

瞧吧,七十七个县令就出了你这么一位,今后可还想升迁?找哪个冷衙门或者西北偏僻州县里,坐冷板凳去吧!

“燕若这是要走?打算去哪里?怎么,事先也不和我这个父母官打个招呼?”在大厅里坐定,冷着脸待下人上茶已毕,范老爷呷口茶放下盏淡淡地问。

这时候兄弟俩都已经看出来他脸色上的变化了,便有些尴尬。李肃还未开口,李严先解释说:

“老大人且宽心,兄长是因南昌那边的友人来信,说他起复有望,故而打算到南昌小住些日子看看情势,并无它意。”

“是啊,县尊于此守卫乡梓,我兄弟都是不胜感激的。只是去看看有无机会,若事有不谐很快就会回来。”李肃恢复了镇静,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原来如此,那么三爷可同去?”范县令冷笑着看向李严。

“呃,兄长起复乃是全家的大事,学生自然打算陪同前往,以便随时襄助。”李严陪笑回答,眼珠子不断瞟向兄长,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好、真是好!”范老爷哼了声,用手指敲着桌面:“好在老夫腿脚快,及时赶到为你兄弟送了行。哎呀,不会不巧高大奶奶也要出门吧?”

“呃,是巧。二弟妹本就打算去南昌向女医问诊的,这次正好搭了船同去。”李肃心想反正话也说到这里了,早说晚说都是说。

本来他也没打算隐瞒,也瞒不住。只要这些车辆出水门往码头一走,转眼就会有人飞奔着去县衙报信。

再说也需要县里开具路引,不然这个节骨眼上光是盘查的官军就够难为死你。现在既然范县尊亲自上门了,那正好。

“咱们又不是离开本县迁居了,过些时便会回来的,县尊放心。”他说完用手一指:“这祖产、房舍都是搬不走的,再说还留着下人在家看守呢……。”

然而范老爷已经听不进去了,他今日兴致而来、没想到竟是要败兴而去,不由地怒气冲冲起身道:“那就祝两位一路顺风,本县还有公务,无需远送!”

“父母官,请息怒。”李肃这时候倒完全镇定了:“我知道这个时节不大合适,但确实是左参政唐棣轩来信相邀,你知道弟盼起复久矣,所以才……。”

“贤弟不必解释。”范县尊摆摆手转过身,他起事很反感李肃摆出唐参政的牌子来压自己,但又不能完全撕破脸,遂脸上尽量堆出笑容来:

“燕若的心思我岂有不知?贤弟且携家前往不必挂念家中,这里自有老夫留下与贼周旋。”说完转身就走。

李严忙送出来,在后头追了几步,才想起来问:“刚才老大人说是来报喜,敢问是什么喜事?”

这句话让范老爷停住脚步,拍拍前额,不回头地说:“哦,对了,老夫不是一人,还有贵府的丹哥儿——李三郎哩。

他如今被府里授了南部都巡检,正提带精锐往余干来。

哎呀,估计今日便该到家了罢?你们有个好侄儿呀!哈哈哈……。”大笑了几声,摇着头,出门上轿走了。

兄弟俩被这消息弄得齐齐愣住了。好半天李肃忽然醒悟过来:“丹哥儿带兵要回来?坏了,我们得赶紧走!”

“兄长说什么?”李严还有点懵。

“你赶紧家去,告诉女人们不要带那么多废物了,我们是去南昌,又不是什么乡下!

只带细软赶紧走。若是晚了,那猢狲回来将兵来把门守住,你们哪个也出不去!那小猢狲性子上来谁劝得住?”

李严一听这话也晓得着急了,急忙往自己家跑,只叫个小厮去给高大奶奶送信。

这会儿虽然已分家,但二房这边还未来得及搬入新居,因此仍在原来那小院里住着。

李严全家却已搬出去了,虽然距离这边不算很远,但也有几步路。

等到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见两个儿子都站在天井里,不由地喝道:“你们还愣着作甚?再不走三郎都回来了!”

“父亲说什么?三郎要来?”李着以为父亲搞错了,便重复一遍。

“三兄回来太好了!父亲,既是三兄要回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走了?”李勤惊喜地问。

“不走?现在遍地是贼,不走你们留下等死啊?”李严瞪起眼来。

“你把我也说糊涂了,这走不走的,怎的还和三郎有关?”

李严这才注意到刚从椅子里起身的舒大奶奶,他拍拍自己大腿,快步上前抓起妻子身边的茶杯来一口喝下,这才接着说:

“范县尊送来消息,说是三郎被府里授了个什么南部都巡检,正带着兵往余干来呢,今天就到!

大哥说,三郎回来肯定不准我们离开余干,所以只带细软,其它到了南昌再置办。赶紧出水门上船去!”

他说完这话,看浑家一脸为难的样子,问:“怎么了?”这才注意到自己两个儿子的表情,似乎……他们很高兴、很兴奋。

“父亲,如果三兄是带兵回来保卫乡梓的,我们为何还要跑?”李勤先问。

“是啊父亲,儿子觉得大伯这事做得确实欠考虑。”李着说:

“李家作为本地士绅之首,大敌当前率先逃走。这样的举动,不管怎么说都是叫人不齿。

就说不留下来协助组织乡勇抵御,最起码捐输钱粮也应该有嘛!怎么可以抛弃乡亲、人去屋空?”

“这、这怎么是逃走?是唐参政邀请你大伯去南昌嘛!”李严跺脚。

“不过是借口罢了,若要去南昌什么时候不可以,偏偏要在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关节上?”李着走过来先扶李严坐下,然后自己先跪了,磕头说:

“父亲,孩儿不孝,请恕难从命。孩儿宁愿留在本县战死,不能让百姓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李氏无人!”

“父亲,孩儿既然习武,就没有躲避贼人的道理。孩儿也不走!”在后面的李勤说完也跪下磕头。

“你、你们两个要气死我吗?”李严目瞪口呆片刻,拍桌子叫道:“你大伯也是为全家好、为你们的安全着想嘛!你们怎可如此目无尊长哩?”

“让我们当逃兵的尊长。”李勤小声嘀咕。

“混账!”

“父亲息怒,且听孩儿一言。”李着赶紧安抚住李严,挥手让母亲身后的丫头们先退下,然后轻声说:“父亲莫急,您忘了件事。”

“何事?”李严怒气冲冲地问。

“本朝以武起家,太祖、太宗皆有明诰不学两宋文恬武嬉,要士人保持尚武之风。所以新科进士要演武,能骑马、会射箭者方可参加殿试。”

“这个我自是知道,可这又与时下的事情有何关联?”

“那么,父亲可还记得我们父子都是举人?”

李着这句话让李严顿时愣住了。

本朝规矩,如果有寇贼入侵,地方长、吏必须抗敌,无得逃遁、弃守;如长、吏阵亡,本地举人、秀才临阵代之。

换句话说,范老爷要是阵亡了,李严、李着父子都可以候补身份顶上去,替代他执掌本县事务。

虽然李严已经无心仕途,可李着是新举人,他如果逃走,那么在科举进士和之后的选官任命环节都会因这个瑕疵受到影响。

所以就算李严带着全家逃,李着是无论如何不能走的,除非他自己不要前程了。

“这、这。”李严头脑里一片空白:“那可如何是好?”

“孩儿请父亲带母亲、姨娘和妹妹们离开,由孩儿留守城中。”李着叉手道。

“我也留下!”李勤大叫。

“你得走!”李着说。

“为什么你能留下,我必须走?”

“你二哥过继给大伯,你得做为咱们这房的种子保留下去。”李着说完看向父亲:“再说有我一个留下就够了。哦,我也不是一个,还有个三郎呢!”

舒大奶奶的帕子已经被眼泪打湿,哽咽地轻轻推李严:“老爷,时辰不早,你赶快拿个主意。要不然咱们全家干脆都不走,死也死在一起!”

“妇人之言!”李严有些不耐烦地低声喝道。然后他抬眼看了看李着:

“人要脸、树要皮。你是举人,老爷我难道不是?让我跑,难道你以为为父就这么胆小如鼠?”

舒大奶奶听了咧着嘴大声哭起来,但很快被李严喝止。他叫进个丫头:

“你去,把缨儿(舒大奶奶生的嫡女)、络儿(崔姨娘生的庶女),大少奶奶(李着妻子王氏)还有崔姨娘都请过来!”

待人都到齐,连已经升做管家的林子夫也进来,团团围了一屋子人,只有舒大奶奶和崔姨娘坐着。已经显怀的王氏立在李着身边。

李严皱眉背手在厅堂里来回打转,他似是尚未下定决心。

最后在自己写的“独看秀林”题匾下站住脚,回过身来看看众人,又看向林子夫,开口问:“老林,从小到大,爷我待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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