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够了!”陈仝低声喝道:“信使还在这里,你要让我们大伙儿都跟着你丢脸不成?”周大头顿时缩了脑袋,吐舌头做个鬼脸儿不说了。
“不是我任二胆小,咱们十几家人虽然数目不少,但要总这样吵吵,说不好能不能打得过人家那些‘乌合之众’哩!”
任二?谢三儿想起来,这不是宋公明结拜的那个兄弟吗?他装作无意地往那边看了眼。
“哼,有人管别人叫乌合之众,却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差不多!”魏道长讥讽道。
“老牛鼻子,你还有完没完?”周大头跳起来。
关键时刻陈元海咳嗽了声:“怎么,两位是想当着我的面比划、比划?”他说完睁开眼,两道阴狠的目光扫视着下面,逼得两人又不得不坐回椅子里。
这就是实力,你武技再好有什么用?一百人、两百人再怎么也干不过十倍对手的!
“鱼腩,你是在什么地方被派出来的?”陈仝问。
“乌泥镇。”余亮躬身回答:“大都督说,两路中秋节一起拿下余干的两只大螯,让弟兄们好好过个节,也算给余干县令个好礼物。”
陈仝皱眉,转向他父亲:“阿爹,中秋节可没两天了,咱们来得及吗?”
听到中秋节三个字陈元海就没好气。就这拨人,闲在这里互相挤兑、争吵十天了,中途还有撂挑子走掉的。
带这么伙子人出兵可真叫人心里打鼓!可日子上算,也确实不好再拖了。蓼花子派这俩人来,说是联络,实际在他看来就是催自己上路的。
想到蓼花子给自己的承诺,他咬咬牙和颜悦色地告诉余亮:“你二人回去告诉大都督,就说我明早兵发三塘镇,定如他期望的那样给余干送上一份大礼!”
“那小的预祝您一战成名、拿下三塘镇首功!”
“你小子嘴倒是来得快!”陈元海哈哈笑着,叫人赏了他一块碎银子。余亮见目的达到,忙带着谢三儿退出聚义厅。
“阿爹,明早真要出兵?”对明早的事情布置一番后出来,下到自家船上陈仝开口问。
“唉,你没见大都督都着急了么?”
“可……,这群人还真就像任二说的,乌合之众!”别看陈仝名声不好,该有的眼力人家还是有的。
他父子俩这些日子忙着捏合这个、安抚那个,迟迟不出兵的原因也是因为这支队伍实在太勉强了。
能用的只有自家和周大头两部加起来千五百人左右,其余的多是百来人,如魏道长那样带了几十人甚至十几人的都有,连个旗帜都不竖管什么用?
本来在蓼花子面前吹牛,陈元海说自己振臂一呼能起湖西五千大军,现在连一半都勉勉强强。
这水军又不像陆寨你能添锅减灶地,水军人家一看你船帆数目、吃水深浅,内行立即能判断你准确兵力,根本瞒不了的,就这点人拉到余干,怎能拿得出手?
但拖来拖去,丑媳妇总得出来见公婆,这不蓼花子来催,不出兵看来是不行了。
陈仝心中不快低下头去,就听陈元海忽然说:“仝儿,今晚你连夜回去,再从咱们寨子里调五百人出来。”
陈仝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阿爹不可,再调人咱们只剩下百来弟兄守寨,内里可太空虚了!再说……,江家这几日便送新娘子过来,若被他们看出虚实去……。”
“所以你暂时留下。”陈元海打断儿子,让他先别急听自己说:“你留在寨里虚张声势,有你母亲帮着,我看能应付过江家人,湖西众人知道你留守本寨也就绝了那些坏心思。
你预先备下快船、快马,洞房之后立即往东赶,我遣好手驾船在犀牛湾候着你……。那周大头虽腻歪些,却是个好拿捏的。
有了两千人在手,这伙子人阿爹能对付。要紧的是县城!下次再见面,就是咱们爷俩在余干的琵琶湖边,东山赏月啦。”
“你不如等我到了再攻打三塘?”陈仝对父亲还是有点担心。
“没事,一个三塘镇的小坞堡而已。”陈元海亲昵地拍拍儿子厚实的背:
“等你给江家的小娘子肚子里下好种子,生米熟饭,江家也就无可奈何了。
咱们一边是蓼花子,一边是江豚,把寨子换到金溪湖、拥有了梅溪和瑞洪,控制信江水道,嘿!
那时说不定咱们就能超过白浪,坐上这湖里的第三把交椅!儿子,这是阿爹梦想给你留下的,要不要?”
“要!”陈仝也高兴起来。
“你再生十七、八个小崽子,叫他们每人带支船队,你说咱能不能把这湖改个名,叫陈家湖好不哩?哈哈哈……!”
就在陈元海安排陈仝回去调兵的这个晚上,一条小船悄悄地划进了日月山西侧的一处水寨。里面已经有另条船等着,两下错帮功夫,谢三儿已经跳到对方船上。
撑船的人默默地用竹竿点了下,小船很乖巧地离开,向水寨深处溜去。在最靠里的位置停着一艘大型的官船。所谓官船,是说月光下明显可见它外表还带着朱漆。
形制上这条船长近七丈(二十米)宽一丈四尺(四米多),带有前、后两重舱房,后舱略大且高企,夜色下看得不甚清楚,但应该是上下两层。
前舱及后舱的上层外罩圆顶遮雨棚,这种棚子是油布和篾席两层,雨天时拉上有很好的遮蔽效果。这么条二百料(见注释一)的大船,不知他们是从谁手里夺来的?
谢三儿正打量着,小舟已经稳稳靠帮,上面伸下只手臂拉他上了甲板,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长官请进,少当家和二爷在里面候着哩。”
来到露出灯火的舱门口,帘子左右挑开,原来是两名挎刀的少年站在两边。
“多谢!”谢三儿点点头下了两部阶梯进入前舱内,左右一看,窗板都放下了,舱里稍显闷热。
忽然一股风从门口直透过来,挡在后舱过道前的纱屏后两个人影晃出,前面那个便是开会时表达意见的任二,后面跟着个服色黝黑,大眼睛乌亮亮的十几岁少年。
“是你?”任二错愕地睁大眼睛:“你、你不是……?”
“卑职,南部团练镇抚总旗谢任堂(谢三儿临走果真请韩先生给自己起了个大名),见过少当家、任二爷!”谢三儿抱拳拱手报出名号。
“你是官军?是衙门的人?”宋小樵好奇地打量,他大概还是头一回离“敌人”这么近。
“少当家,我是饶州副使李三郎的部下,隶属南部团练,咱既不是官军,也不是衙门的人。我们团练保境安民,只为百姓作战!”谢三儿回答。
“那不还是一样要和我们做对头的?”任二冷冷地说。
“贵寨若不祸害百姓,团练自然不与贵寨为敌。”谢三儿笑着说:“不但不为敌,必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伸手帮贵寨一把。”
“瞎说,你们属于饶州府,我们亳塘寨却是在南昌府境内。”任二可不傻,他马上戳穿了对方话里的毛病。
“说了团练不是官军,他们那套规矩我们才不在乎!”谢三儿把手一挥。
他这大咧咧的举动博得了宋小樵的好感,看了任二一眼,然后大人劲儿地拱手说:
“谢大人好直爽,佩服!请坐,咱们都坐下聊吧。”大家就位,宋小樵马上问:“听闻李三郎和我年纪相仿,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们都巡检比少当家还小一岁多,见了面该称你做兄长哩。”
“哦?他比我还小?”宋小樵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了眼任二,又问:“外面传说他力大无比,能做法地陷生雷,可是真的?”
“丹哥儿天生神力倒是确实,曾经以力扳倒惊牛救人性命,故而城里唤他小元霸。不过要说做法却是以讹传讹了,丹哥儿设计破敌,百姓不知底细误传而已。”
接着谢三儿把李丹种种事迹,如造车、酿酒、智捉花臂膊、大破银陀这些故事大致讲了遍。
宋小樵听得津津有味,连他两个近侍少年也不知不觉围拢来听,听到精彩处宋小樵忙叫后面备出两、三样酒菜来,大家边喝边聊。
“清如水、醇如仙酿,这玉清流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可惜不得一杯来尝尝。”任二吧唧着嘴巴满脸可惜的样子。
“二爷,这个不难。卑职此次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三郎叫我问问亳塘寨,可有兴趣做这酒在进贤一县的经销?”
宋小樵和任二同时愣住了,互相看看,异口同声问:“你不是来招安的?”
“招什么安?”谢三儿将手摊开:“贵寨可有造反?或者可曾杀官、夺粮?”
“没有!”
“没有招的什么安?”
“呃,可、可官府认为我们都是落草的呀?”
“嗯,是落草了。那草籽要不落在土里,可怎生发芽呢?”谢三儿开了句玩笑,然后说:“你们自己种粮开荒、打鱼挖藕,自己盖房子、修营寨,这都没什么错呵。”
“可……,我们中有不少人是交不起租赋的逃户,部分人身上有案底,这些……官府总不会因为我们开荒、打鱼就豁免了罢?”任二着急地说。
谢三儿笑起来,看了他眼,点点头:“嗯,二爷算是说到根上了。你们当中可不是有些人,而是绝大部分人都属于曾经违法的。”
他看着任二和宋小樵面上不自在起来,又说:“不过这点事和蓼花子、陈元海他们干的造反比起来,那就属于小事、毛毛雨啦!”
二人眼睛一亮,相视之后立即鸡啄米般点头:“是呵、是呵,那等事我们是不敢掺和的。敝寨虽小,却也知道轻重,造反不但会杀头,还要灭族,我等怎么也不会做那等事!”
“可是你们还是来了呀?”
任二苦笑:“大人明察,敝寨老弱加在一起只有七百人,青壮不过四百余,根本没有力量对抗陈家,更别说蓼花子那样的庞然大物。”
“唔,我听说了,所以你们老寨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寨子迁到亳塘那小地方,想着避开他父子就好,对么?”谢三儿叹口气:
“可你们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人家一句话,你们不是得乖乖地过来做马前卒?
我敢肯定,打三塘的时候他一定把你们这些小寨的人手都推到前面去,你们死多少人陈家才不会关心。最后贵寨人也损失,地盘也不见得能保住!”
“谢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宋小樵说到一半,挥手叫侍卫出去,然后才压低声音说:
“我阿爹不是因为怕他家才派兵,是那混蛋陈元海,他派人来说,要么参加会盟、出人参战,要么就把我妹子嫁给他做妾!”
“什么?”这下轮到谢三儿吃惊:“那老东西,他还想纳妾?”他这才明白宋家出兵不完全是由于惧怕,而是不得已的选择。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就这么跟着他一起去造反,把亳塘寨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都毁了?”
“我们当然不想,所以一听说有官方的人来这不立即答应见嘛?谁知你还说自己不是官家的人,连官军都不是!”
任二懊丧地说:“不过既然来了,就当交个朋友,一起吃顿酒也好,算我亳塘寨的点滴心意吧。
至于做那酒的买卖,不敢想,还是等我们保了命回来再提此事不迟!”
“啧!”谢三儿直起身看看他俩,摇头说:“看你们这怂样子,难道都被陈家打断了脊梁骨了?好、好,就算酒的事情我什么也没说,干完这杯咱们后会有期!”
他这个表态有些让人尴尬,宋小樵年轻火旺,被激得拍了下桌子:“谢总旗,我是看在李三郎面上才和你喝酒,你以为我跟谁都干杯吗?
实话告诉你,我阿爹被气得卧床不起,所以我才替他来走这趟,你当小爷是闲来无事,乐意天天看陈家父子的臭脸么?”
任二吓坏了,赶紧好言相劝要他低声,又向谢三儿告罪:
“我家少爷就这个脾气,总旗千万别往心里去,他这是憋得无处发泄了,要么怎么开会议我去参加呢?就怕他按捺不住和他们当面斗起来吃亏啊!”
「注释一:古代船只的容积单位,大约每料等于0.24吨排水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