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自报家门名字不对,李丹微微皱眉,问:“你是梅港胡家的?”
“回大人话,学生是来自梅港,也姓胡。不过……胡家祠堂里并无学生在册。”
陆九、石大军等人听了莫名其妙,李丹心里却大约猜出几分,点头说:“我听梅港分司的巡检胡从喜说他有个族人叫胡居仁的也在安仁,他曾托我打听近况,你可知他平安?”
“回大人,胡居仁也在本学中。”周歆躬身说。
“哦?这不是君家族学么?”朱庆诧异地问。
“是这样,胡居仁乃方圆尽知的神童,本学干先生淮游两年前在梅港见到非常喜欢,故而与其母约定待其稍长便收为徒,是以胡居仁在本学乃是寄宿却不附学。
对他的教导都是先生课后晚间于后院进行的。胡居仁虽是中富家子,对先生甚恭敬,执弟子礼并照顾先生起居。
乱起之后先生欲归乡下,胡居仁从师而去,是以现今不在城内。”周歆解释说。
“原来如此。”李丹点头,又奇怪地问:“那这个幼童又为何在学中呢?”
听李丹称对方“幼童”,众人神色都有些古怪,石大军差点笑出声。
“大人,这娃娃是自己找来的,非要从干先生不可,干先生起初为难,是胡居仁介绍说此子好学家贫,请先生收留。
干先生试其才,竟然过目不忘,遂向草民提出愿意自费供养他留下求学。
草民当然不会使先生专其美,所以为这娃娃破了例,让他帮着做些洒扫,每日供给饭食,笔墨纸张是胡居仁为他置办的,就这样留了下来。”
李丹看着周歆重重点头:“君做了件功德事!”又问那胡居胜:“不过打仗了,贼兵来了,你不怕吗?为什么没有跟着先生去乡下?”
胡居胜看看周歆的目光,然后又作个揖,才回答:“学生岂有不怕的?只是贼兵又不能在永久在城里,早晚有光复那日。
再说,学生留在这里每日有周公供给伙食,若是也随着先生去,平添张嘴而已。先生身边有师兄足矣,故而学生留下看家,每日照常洒扫以待先生平安归来。”
李丹歪歪头很有兴趣地看他,终于点头说:“好吧,那么胡居胜我问你,现在这族学的院子要被本官借用,作战期间幕府里人来人往杂乱不堪,你可愿意迁到学宫暂住?”
“呃……,”胡居胜犹豫片刻,回答:“大人,我可否留下?学生只居于一间柴房内,绝对不碍大人公干。”
李丹嘴角微微翘起:“你若是不想搬……也行,那得帮我做事。我现在身边缺少识字、会算的人,你若帮我,我来供你伙食。
我军中可不能吃闲饭,人人都得为打败杨家、保护桑梓做贡献。如何,你可乐意?”
“这个自是没话说!”胡居胜赶紧道:“食君之禄,就该做事,学生懂得。大人放心差遣,学生一定尽力供奉!”
“好,那就这么定了!”李丹说完,又到后面看看。
原来这族学是个三进的院落,前边有学堂、书房和一间会客的小花厅,二进是夫子居住的地方以及供奉孔子像的明堂,还有个小小的花园;第三进有厨房、胡居胜住的柴房和井台。
李丹见厨房边有块菜畦,边走过去观察,见里面种着菜菔(萝卜)、落苏(茄子)、菘菜(大白菜)、草头金花(黄花苜蓿),不由笑道:“倒都是些好种、易活的东西。”
胡居胜脸红了,喃喃说:“这、这是学生种的,平日在家阿母不许学生行农事,故而学生在这上头不及大兄多矣!”
“这倒也没什么,人各有长短嘛。岂能事事都很擅长?我若做起来,只怕还不如你。”李丹安慰他。胡居胜感激地拱拱手。
走到胡居胜住的柴房前,见他屋檐下堆着不少竹竿,墙上挂着竹匾,李丹打个转回身,看到厨房前通道的另一头果然有道门,问:“那便是往君家的?”周歆忙称是。李丹点头说:“我看这院子尽够了,就定下来吧。”
周歆大喜,立即吩咐老仆去家里叫人过来收拾、搬走不必要的东西。
李丹和他说好今日未时正式入驻,又让他夕食时将安仁民兵中队的军官名册和人员名单准备好,留下名镇抚教他该怎么组织队伍。
然后转身出来和潭中绡一起上马,去南门外看扎营场地。原来知县指给团练的营区便是当日官军回防路过安仁时那晚扎营的地点。
潭中绡有些不乐意,他也是嫌弃那地方晦气,路上嘀嘀咕咕说凭什么我们占了县城却要到外面来扎营,那城东不是有个校场么?
朱庆见李丹笑而不语,便开口说:“潭营正,都巡检主动要求在外面扎营是有深意的,营正没看出来?”
“什么,深意?”
“你看,咱们在南门外扎营,然后朱二爷他们又在前面建桥,对岸呢?马上要咱要建个上渡堡.首先敌人想打安仁就得拿下上渡堡对不对?
咱们就在后面呐,他怎么拿?上渡堡左有璜溪,右有中洲两个堡做犄角。营正你看,只要上渡不丢,敌人连安仁的大门都摸不到!是不是这个道理?”
“嗯。的确!”潭中绡点头:“我记得战例研讨时分析过。朱参军你刚找到我们时也是说,上次官军就是因为丢了上渡,结果进退失据叫人家给包圆了?”
“所以这次参谋部对上渡很重视!不但要建桥,而且还要在塔洲上建一个堡寨作为其后据,绝不给敌人钻空子的机会!”李丹说完用马鞭一指:
“但是如果按原计划塔洲等桥建好之后再进驻队伍,上渡口已经登陆的部队和建堡的民工安全怕得不到彻底保障。老潭,我看还得辛苦你。”
“都巡检说哪里话,请尽管吩咐!”潭中绡抱拳道:“是不是让我们现在就过江?”
李丹想了想摇头,对朱庆说:“我原来的想法还是太乐观,到实地一看才知道想和事实是两回事。”
他伸手从毛仔弟手中接过望远镜看对面情形,众人也学着掏出自己的望远镜看去。
“大家注意到没有?上渡那个地方地势比想象还要平坦,建堡的位置应该就在右侧那片树林,周围一片平地再无险要可守。”李丹用手指点着:“你们感觉有什么问题?”
“就是说,假设敌人大队在我们正忙和的时候突然来袭,上渡口的弟兄们怕是很难抵挡?”潭中绡毕竟是打过不少仗了,一句话说出了要害:
“如果后面的浮桥又未建好,他们退都没处退,又是和官军一样的大败仗!”
李丹跳下马走到前面一块大石头上又用望远镜沿着江朝南看,再转向石港。石港只有五十名守军已经被轻松解决。
黄树派人回报说石港现有造船工匠和民工总计六百七十余人,有造好的大木船六十条,船工一百七十余人。还有二十条在建且完成程度不一。
他放下手慢慢地踱步,吩咐了几条命令交给参谋去执行。
一,第一批余干来的民工八百人已经到达黄丘,将由周芹派船送抵上渡。万四有部将负责保护工程建设的安全。
二,任命陶绶为安仁水关分巡检,带三十条船驻安仁西水门外码头,并立即摆渡万四有部至上渡口,占领有利地形实施保护任务。
三,命令陶绶在摆渡万四有部之后,查看上渡口浮桥损毁情况,如不严重就地取材予以修复,如严重则呈报大营调拨人力、物资。
陶绶就跟在后面,接受了命令敬过军礼之后一蹦三尺,乐呵呵地朝老朋友石大军眨眨眼,上马去招呼自己部下了。
石大军气闷地在队伍里哼哼,李丹忍着笑叫他过来:“一片石,你在后头哼哼唧唧的干什么?”
“都巡检,他们都有活儿干,那我老石难道真蹲在江边做石头?”石大军打躬作揖:
“先前我不该有眼无珠和大人对阵,我给你赔不是,你还是赶紧把老石当个屁放了,这不是要憋死我吗?”众人皆笑。
李丹摇头说:“可任务都安排出去了,没别的大事需要人手呵?要不这么的,石头哥你辛苦一趟,跑远点路可不可以?”
“可以呀!你想让咱去哪里?抚州,还是南昌?”石大军跳起来急急地问。
“不用那么远。”李丹让毛仔弟打开地图,用手一指:
“咱们刚才在周家族学逗留的功夫,良弼(孙梁,潭中绡的副将)已经在俘虏里查问清楚,东乡来的军粮都是经过渭洲渡送过来的,每次送十天的分量。
后天又是该送粮的日子,我要你做两件事:
把渭洲渡给我占了但不能叫东乡发觉太早;
等他们运粮过来,你就夺了粮食运回璜溪交给杨乙。
怎样,能做到否?”
石大军咧嘴笑了:“原来是干老本行,这个容易呵,都巡检你瞧好就是!”李丹便叫参谋写了军令交给他,叫他赶紧去石港找黄树要船渡江。
然后李丹对朱庆和潭中绡说:“今天就渡河到塔洲上扎营吧。你到塔洲以后,立好营寨,立即与陶绶、朱二爷分别联系,看看需要如何配合他们的工程。
另外向白塔河方向派出小队斥候,看看有无敌军,敌人少则歼灭,人多则避让。前提是绝不可暴露我军已经到达并攻取了安仁的消息!
我算来,东乡即便知道这边情况,一来二去加上出兵时间,他们气势汹汹地赶到这里,最快也得十天。
必须在这之前将做好迎敌准备!”说完问朱庆:“水泥,冕山目前可以供应多少?”
“我来之前已经装船的就有五千包二号水泥,另外两千包陆续可以运到。这些大部分都是给上渡建堡用的,一千包水泥和三千包石灰、一千包石膏将运往大石山堡。
最关键,还在于水上的运力。朱二爷建东桥的三号水泥需要量原说共需四万石,现在听说半数可以产自璜溪大石堡,那就好极了,冕山压力会小很多。
所以都巡检,不管陆地还是水上,运力很重要!否则产出东西运不到需要的位置,一切白搭!”朱庆说。
水泥这东西经过一段时间摸索,工程科的各位已经明白根据它原材料粉碎研磨程度、石灰及石膏含量和混合均匀程度,最终产生的硬度、光洁度、强度也不同。
经过反复试验产生了不同标号的水泥,一号适用于民用建筑,二号用于堡垒建设,三号是最新的型号掺入了粉碎后的高炉炉渣使之适应水利工程需要。
璜溪即将建设的大石堡水泥厂负责提供桥梁上半部预制构件所需的水泥和建筑用砂,大大缓解了冕山水泥厂的压力。
如果黄丘那边的水泥厂能够顺利开业,安仁就完全可以实现自给了。
还有冶炼厂、钢铁厂、马车制造厂、造船厂……,都要一桩桩做过去。虽然到安仁才半天,李丹却感到了压力。
这压力让他不安、急躁,但他多次警告自己要脚踏实地,不能跨越发展。
江山军恐怕要十天左右才能反应过来,这段时间他必须好好把握,紧锣密鼓地做迎战的准备。
也正是出于迎战的考虑,他感到等大桥建好后再让潭中绡部上塔洲有些晚了,所以决定临时调整顺序,让上渡堡的背后能有支强力的援军!
朱庆提到船的运力,这里头有个矛盾,就是原来打算将部分石港船厂匆忙造出来的原木战船(用锯开的原木草就,只能用几个月就会因木材变形散架)去坐底当码头基础,或者修补浮桥使用。
但现在运力不足,要不要用这些船先增补些运力呢?朱庆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说:
“那些船太过粗糙,若万一装载途中沉没或者进水,对我们来讲损失太大。倒不如等朱二爷拆目前南门外浮桥时,先不急于把船归还原主,暂时征用以补充运力?”
“那还不如先请原主认了,然后以船入股来得好!”潭中绡这话提醒了大家,对呀,这是个好主意!
“这样一来,几乎又多出一支船队了!”朱庆击节叫好:“只是,派谁来带呢?”
“汉巴子怎样?”陆九提议:“他水性不错,也在湖里几年操船肯定没问题!”
李丹摇头:“这人已经有安排了,再想想别人。”
“小宋寨主宋小樵。”朱庆建议说:“他从小就在水上,且人手现成的。”
宋小樵自琵琶湖一战后说什么也不愿再回湖里了,带了百多人加入青衫队给周芹打下手。“嗯,周芹很喜欢他,俩人现在叔侄相称,不知老周乐不乐意放他?”李丹回头对随行参谋说:
“给周营正的命令书上加一句,问他是否同意让宋小樵担任安仁机动船队的队正?如可以请安排尽快赴任!”
正说着话,看到南码头那边到了好些船。潭中绡举起望远镜一瞧乐了,说那是朱二爷的船队来啦!
潭中绡归队去组织过河,李丹到码头去迎朱二爷,见他却蹲在建桥的选址位置对水沉思。
“怎的,有困难么?”李丹在他身边蹲下问。
“这里离码头有千步,人烟稀少。”他说完指指身后:
“大人看那荒草有多高。可今天以后它就要变样了!若干年后这里有可能繁华得好像集镇,只是我们可能看不到那天!”
“这里会有一方石碑,还建有碑亭。几百年以后人们仍会知道,这里有个朱二爷带着工匠们建了一座前无古人的桥。”李丹笑着说。
“朱建,我大名就叫朱建。所以这辈子和工程大约是分不开了!”朱二爷说完,扭过头来告诉李丹:“我带了七百人过来,另有一百人负责建混凝土预制构件。”
他现在说这个新名词一点也不拗口,反而相当得意。“但人手恐怕还是不够,县里能组织多少民工青壮参与工程?”
“我来和知县说,争取给你派八百到一千人。”李丹诚恳地告诉他:“但是这些人什么时候来我也不知,今天知县倒是答应配合了,但需要时间。”
“可我没时间。你就给我那么点天数,要建这么大一座桥!”朱二爷苦笑。
站在不远处听他们说话的陆九忽然灵机一动,问:“二爷,俘虏能不能用呵?”
“俘虏?当然可以!”
陆九嘿嘿笑着提醒:“都巡检忘了?咱们在这城里可抓了三百多活着的呢!”
“欸,对呵,怎么把这些人忘了?”李丹一拍大腿:“先把这些人调拨给你,至少让他们干点力气活儿应该没问题!”
这时候,远远地听到马蹄声,毛仔弟叫:“大人,好像是冯参军!”
“嗯?他找到这里来,难道出了事?”李丹疑惑地起身迎上前。
还差着几十步远冯参已经跳下马,把缰绳丢给一名亲随跑上前来敬个礼,急急地说:“大人,有几件重要事向你汇报。”
“说罢。”
“江埠和枫港两个已经动员的区队按命令南下,枫港区队已经到达梅港,明天一早登陆中洲。
另外收到‘矿石’(王习代号)递来的消息,杨贺前天对抚州进行了第一次进攻,战况激烈,据说双方损失都不小。”
“好啊!这样他们注意力兴许就不在东边了。”李丹很高兴。
“最后是个最惊人、你听了可能吓一跳的消息。”冯参压低声音说:“我们的逻骑在官塘遇到了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官塘?那不是要到鹰潭境内了?那儿怎么会有咱们的人?”李丹莫名其妙,看着冯参他忽然冒出个念头:“不会吧?”
冯参点点头。
李丹想了几个呼吸,回头笑着拱手告诉朱二爷:“有军务来了,我得回去商议。这边就拜托二爷!”然后招招手让毛仔弟牵过枣骝儿来,上马与冯参并辔而行,朱庆等在后面跟着。
“究竟怎么回事?你慢慢告诉我。”像是说给冯参,更像是说给自己,李丹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