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方府的偏门,是恩造街。
恩造恩造,恩同再造。
除非父母,谁恩可如再造?自然是帝王。而这一条街上所住的,皆是达官贵人,一路之上高墙耸立,不可窥探。容小龙走了两圈,就发现自己靴子上沾上了明显的黄土。看得出来这条街上时常过皇亲。只有极其亲密的皇亲出行,路上才会洒水净地,铺黄土。
这条街上街道繁华,来往行人不绝,方家外墙高厚,隔着围墙看上去,也只能看到一角屋檐一方翠绿,里头是何模样,站在外面的人是想象不到的。方家府里庭院深深,门禁重重,容小龙看到的也不过一角。他当时在淮城城看到陌白衣的别院,觉得有钱人是会享福的,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的房间,一个人怎么睡得过来,今天睡东厢明日睡西厢吗?但是陌家的别院还没有方府的前院一半大。
他可以随随便便翻墙进陌家,可是绝对不敢慎重的去爬方卿和的院墙。
他百分百确定那话本里是胡诌的:这方卿和还不是宰相呢,那话本里的书生,连方府的院墙都爬不上去,还想去爬宰相家的院墙,找摔呢?
斯文鬼见容小龙吃了个闭门羹之后直接自闭了。一言不发的在方家门口打转悠,不说走,也不说不走,一会看看围墙,一会看看街上的小贩,眼睛里默默然的,不像是在想事情,倒是像在发呆。他还记挂着容小龙着凉,寻了个空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回去吧。”
容小龙说:“刚刚心里急,发了一身汗,爽快了不少。风是暖的,吹着了也不要紧。”容小龙随意状的朝斯文鬼的方面看了一眼,“我小时候着凉都是这个法子,不用吃药,捂一身汗就好。”
斯文鬼呆了一呆,又不知道如何回应,半天才‘啊’了一声。
容小龙又恢复了默默然的样子。慢吞吞的沿着恩造街走。一路走一路买了点小吃果腹。斯文鬼一路跟着他,看着容小龙一路买了茶果,豆干,山楂糕,柿饼,吃到后面口干,挑了个青梨啃了一路。他啃得心事重重。斯文鬼看出来了:没心事也不会绕着恩造街来回溜达了。梨子还没啃到一半,大街都转两回了。
眼看着就过了午。
正是秋日日头最晒的时候。街上的阴凉处都被小贩行脚客给挤满了,再这样来回转悠下去就显得奇怪。斯文鬼怕他昨夜冻着今日热着,回头一冷一热的病情加重可不得了,正要劝他,有个声音打断了。
“这不是.......龙少侠?”
容小龙转过头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嚼了半口的梨肉。等看清了那站在拐角处阴影里清清瘦瘦的书生,顿时把默默然给抛之脑后,发自肺腑的露出媲美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来。
那书生也看清了容小龙的脸,神情有点明显的古怪起来:“真是龙少侠。”
他依旧没动的站在阴影里,四下瞧了瞧,问他容小龙:“你来寻......方大人的?”
容小龙摇头,嚼了两口把梨肉咽下:“来寻先生。”
那书生的表情透出彻底的疑惑来:“寻我?你去而复返,来方府却是为了寻我?”
容小龙点头:“我有事特意想请教,”容小龙觉得拿着梨子和人隔着拐角说话有点古怪,可是那书生浑身上下透出有意防备的姿态来,他上前半步都会成为不得体的冒犯,于是只好先古怪得胶着,“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
那书生迟疑半晌,道:“你可以叫我小杨先生。”他依旧对于容小龙特意寻他表示难以置信,“你特意寻我?”
容小龙再点头:“是的。不知道小杨先生是否方便?”
小杨先生立刻说:“不方便。”
容小龙:“......”
容小龙没想到能一天之内两次遇到闭门羹,他捧着梨立在当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身后的斯文鬼也一时间全无主意,他左右来回瞄了好几次,还是选择了闭嘴。
容小龙鼓了鼓脸,企图用孩子气来打破一下尴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小杨先生已经先开口。
“我现在不方便,你告诉我你在何处落脚,我晚些时候去寻你。”小杨先生面上犹豫不定,又追问,“确实是很要紧的事情吗?”
容小龙再三点头:“是的,要紧事的。”
小杨先生紧绷的面目略微松动了一些,他说:“那好,我晚些寻你。”
容小龙思量一下,也只能如此。他瞧了一下旁边的斯文鬼,还是清晰可见的,没什么异动,他松了一口气。自报了门庭。
小杨先生点头。这时容小龙又想到另外一件要紧事,叫住准备转身离开的小杨先生:“那个,小杨先生可否告知方大人的去处?”
小杨先生的回应和门房如出一辙:“方大人今早出门,未定归期。”
容小龙目送小杨先生身影消失在转角,继续呆里在那里啃梨。
斯文鬼见小杨先生身影消失后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终于有心情吐槽:“左右方大人不过就是出门办事,又不是远门,还君问归期未有期,我还红烧茄子油焖鸡呢。”
事情有了一半的着落,容小龙下午回了客栈就饿了,叫了红烧茄子油焖鸡来吃。两盘菜都是油汪汪的,他担心弄脏衣服,夹菜的时候捧着碗,上身微微前倾,吃的津津有味又小心翼翼,这样就显得斯斯文文的。
斯文鬼想起来早上出门前要问他的话:“我倒想起来,你早上出门前,还格外收拾了一番,后来看到你去那个府邸,我还以为你要去做客。”
容小龙摇头:“我没想做客。”他嚼嚼嚼,“我和那位方大人没什么交情,见面时候也不愉快,能不找他就不找他。”
斯文鬼说:“可是我见那小杨先生性子很古怪。”
容小龙说:“小杨先生性子古怪,可是他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
斯文鬼‘哦’了一声,又问他:“其实我想问,既然只是去找小杨先生,也要如此慎重吗?特意去把衣裳洗了熨了。”
容小龙筷子一顿,夹起来的米粒抖落大半,进嘴里的只剩下几粒米:“有人和我说过,越是面临大事,越要好好吃饭,越是凶险的前路,越好穿好衣裳。”
斯文鬼说:“这人是在说他自己吧。”
容小龙继续吃饭:“大概是的。”
斯文鬼总结:“像是个见了很多世面的。”
容小龙一边吃饭,一边‘嗯’了一声。
斯文鬼见容小龙不太愿意说,也十分善解人意的止住了这个话题。他道:“你是预计到前路凶险吗?”
这话题转的不算生硬,容小龙却险些被噎住,他咳嗽一声,反问:“难道不凶险吗?你有可能是皇室的人,话本里面英年早逝的皇子从来都是争权夺位的牺牲品。”
斯文鬼被容小龙的脑洞震惊,他说:“可是当今皇帝只有两位公主。”
容小龙说:“那皇室亲戚到底有多少我们又不知道。”
剩下的就不用说了。他可不想去开封府或者大理寺去喝茶。
容小龙继续慢吞吞吃饭,他把有些长的袖子卷起来,露出细瘦的手腕,那举着筷子的腕子上一圈未褪的青紫还是有些惊心,下手的人没留余力,虽没打算要他的命,可是也有意要他受这个教训——他受了教训,原本是想离开金陵去江湖的,可是半路遇到了自己,又不得不回去这个让他吃了苦头的地方。
斯文鬼叹了一口气。他没法把这一切归类于天命。
天命是什么呢?天命又注定些什么呢?天命大概是给了容小龙一双能够看到另一方世界的眼睛,和一颗热心肠。
斯文鬼又叹了一口气。
容小龙被耳朵旁边的长吁短叹搅了胃口。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要对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坚定信心,大多情况下要去跟旁人寻找安慰,而容小龙身边没有所谓的旁人,只有一个旁鬼,可是旁鬼唉声叹气一幅毫无自信的样子,一鼓还没有作气,已经给衰了,容小龙觉得此事要竭。
容小龙不敢离开房间,怕回头小杨先生扑个空,只能在屋里遛弯消食。那小杨先生脾气古怪,万一错过,可能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他只能牢牢守在原地,守到云开,守到月明。
就这么一直等,溜溜达达,坐坐走走,守到了宵禁。容小龙开窗,夜空中,云开,月明。空无一人。
斯文鬼笃定容小龙被放了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