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声音,是个老和尚,在唱偈子,唱的是佛经里的内容。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
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下资法界众生同入一乘。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
......
飞禽走兽,罗网不逢。
浪子孤商,早还乡井。
无边世界,天长地久。
......”
老和尚抑扬顿挫地唱了很久,慧箜和容小龙也站在那里默默听了很久,容小龙对佛经里的内容记得不多,对于偈子的内容也是一知半解。可是就算是完全不懂佛经内容,光听偈子里的唱词,也觉得十分好听。
声音消失后,一僧一人继续走着。他们走的方向逆着人潮,越走人越少,越走越冷清。有着这样的反差,容小龙反而体会出别样的安静来。
他感慨说:“怪不得方大人喜欢来寺中小住,我也挺喜欢的。”
慧箜说:“方大人喜欢寺庙的原因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慧箜说:“方大人来寺庙是躲清静,你是来找清净。”
容小龙没明白:“有什么不一样?”
“方大人只有这里才能清静下来,而你,是到了这里才觉得清净挺好。”
......
这个时候他们走过了一个拐角,他们面前是寺中老旧的红墙,红墙下长着杂草,有一只黄色色的大猫懒洋洋的躲在此处晒太阳,见到他们并没有受惊,反而一路小跑过来亲昵地摩挲着慧箜的芒鞋。周围安静,空气中只飘过几声软糯的猫叫。慧箜见他忽然立住,也跟着立住,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他身上,他一半明亮一半沉寂,他低下头看那只大猫,嘴角漏出一丝笑意。
容小龙攥了攥手,他感觉到自己指尖沾染了入秋的凉意,他犹豫片刻,试探说道:“慧箜师父知道什么?”
慧箜终于看他一眼:“我知道与否并不要紧。”
他继续说:“我是个出家人,从进山门的那一刻红尘之事就和我再无关系,有些事情我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是知道,”容小龙听到自己声音发颤,“既然红尘与你再无关系,你又何必要去红尘中修行?”
“若是心中真的想出家,哪里皆是修行之地。何必要把自己缩在这一方佛寺中?只不过此心不定,所以要自己把自己束住绑住。还要告诉自己,佛祖在看着。”慧箜很难得地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他偏头看他,就在这个时候,慧箜泄露了一丝和他的脸相符的少年气质,“听听这一切,像不像幼童在私塾中坐立难安的样子?”
容小龙摇摇头,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慧箜说:“一入红尘,身不由己。”
慧箜回答:“我已四大皆空。佛言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既已无我,何来一已?”
容小龙无言。
彼时才十五岁的自己,面对着三十岁的慧箜无言以对。无论是阅历亦或者是人生,他都没有任何方面可以和年长者站在同一个层面来辩论。
而彼时,他也不知道,人会随着环境不知不觉地发生改变,慧箜再如何地四大皆空无我忘我,他依旧是血肉之躯,依旧身在红尘,落花会沾满芒鞋,风雪会染白袈裟,山谷吹来的风会敲响禅杖。
而这一切,眼前的慧箜也不知道。
彼时的容小龙这个时候只反应过来,他和慧箜聊了许久,一直在用‘你我’称呼,而不是一开始的‘贫僧’和‘施主’。
这是不是就在代表,他可以和慧箜成为红尘中的朋友?
慧箜不言。
红尘也不言。
于是二人继续默默的走。他们已经远远离去人群纷杂之处。普客结束的钟声响起,有孩童的声音传来,欢声笑语,是年幼的小沙弥庆祝自己终于脱离沉闷的打坐静思,往斋堂方向跑。
“那个婴儿?”
容小龙说的突然,慧箜也懂了。
“那个婴儿是被人群嘈杂声吵醒不得安睡,故而啼哭不止。我刚刚抚顶不过是想让香客噤声,孩子不被嘈杂声惊扰,自然安静下来。”
慧箜继续说:“我怜悯小孩,因为小孩总是无能为力。就像那个孩子,明明被困扰,明明无能为力。却仿佛是他惊扰了神明一样,神明却怎会怪罪,怪他的只是大人。”
容小龙看了一眼远处的一堆小沙弥,他想起来自己在辩经会上初次见到那群小沙弥的样子。挤来挤去,欢乐无比,想必对于他们来说,辩经大会要比普课要有趣的多。容小龙回忆这个年纪的自己,也是个漫山遍野跑的野小子,哪里能安安静静地打坐。
他说:“慧明小师父从小在寺中长大,想必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不管在哪里长大,也都是孩子,一样在抽条的时候半夜喊腿疼,一样会在普课的时候半途偷偷溜出去玩,”慧箜说,“不过慧明师兄不是正式的佛家弟子,师父师伯和方丈们不会太过于计较。”
看到容小龙疑惑的表情,慧箜解释说:“慧明只是寄养在佛祖跟前的孩子,他到了年纪就会还俗的。”
“他不是......”容小龙在刚才听到诚安禅师说慧明的身世的时候,还脑补了一堆,最直接的联想就是被丢弃的可怜儿。
十分地俗套又无趣,一点都没有创意。
慧箜明显也猜出他的脑补,他给了一个不赞同的眼神,道:“民间说如果孩子先天不足难以成年是因为魂魄不全的缘故,而魂魄不全很容易会被鬼差勾走。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孩子出家,从小养在寺中,那么地府的鬼差就会以为这个孩子是佛前的童子,故而不敢轻易勾走魂魄,等到成年魂魄健全,也就可以还俗了。”
容小龙一时间心情复杂,他不知道是应该告诉慧箜说其实就算真的有鬼差,那也是本族的离朱,而且,民间除了有刚刚那个说法之外,还有个别的说法不是么?比如说‘阎王让你三更死......’
他觉得这句话,就算是出家人都会知道不是好话,横竖不是好话,容小龙非常干脆的掐掉了自己的腹诽。
他们走到了一处院落前面的时候,慧箜站住了。
“再往前面走,就是僧人住的寮房了。”慧箜说。
“是这样啊......”容小龙点点头,伸长脖子打量了一眼,“感觉没什么不一样,和我住的差不多。”
“本就是一样的。”
“方大人住的也是一样的吗?”
“方大人也是一样的。”
“方丈也是?诚安禅师也是?”
“也是一样的。”
容小龙还想问什么,这一次慧箜先开了口:“想必如今月施主已经在斋堂,龙施主别忘了一开始的目的。”
好么,刚刚还是你我你我,如今又成了施主,容小龙光知道六月的天像小孩脸,没想到和尚变脸也挺快。
容小龙不准备买账:“那你不去吗?”
慧箜面上漏出一丝无奈:“我还要数钱,”他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上沉甸甸的布口袋,“我要等诚定法师和我一起数钱。诚定禅师是寺中的执事。”
容小龙点点头,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那等会斋堂见了?”
慧箜点头:“斋堂见。”
容小龙看着慧箜转身,很快的跨过月门,消失在那片青松之后。容小龙盯着那一株青松发呆,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他或许可以和慧箜交上朋友。尘世中的那种,可以一起走在阳光下的那种。
容小龙来到斋堂的时候发现在斋堂中多了许多香客,月小鱼也在其中,诚安禅师在在前面,唯独不见了方卿和。他没印象是否在午膳的时候有见过方卿和,他想许是来晚了,可是等到僧人和香客默声落座,等到慧箜和另外一位老和尚匆匆赶来,也没见到方卿和。
容小龙被安排在比丘后桌,他注意到斋堂中除了他们还有为数不少的比丘尼,月小鱼被安排和其他女香客一同落座在比丘尼后面,大概这些是昨日辩经大会来的远客。斋堂安静,无人发声,月小鱼只朝他挤了挤眼,具体什么意思容小龙也不懂。只胡乱的冲她点头。
他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把前方的慧明小和尚看得清清楚楚,慧明给慧箜留了个位置。他清楚的看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慧箜偷偷地在桌下递了东西给了慧明小和尚。那东西十分眼熟,答案呼之欲出,等到传斋饭的小和尚到了他眼前,他才想起来那该好像是弥勒殿功德箱的糖块。
他恍然大悟,他的表情看在传饭的小和尚眼里,小和尚顺势他添了满满一大碗的稻米粥。令他一顿晚饭吃的奇撑无比。
晚饭过后,就是晚课的时间,僧人开始往佛堂方向走,慧明小和尚走在前面,笑嘻嘻和慧箜说着什么,怕和人打交道的慧箜不时低头应和他的话,多看了一会就会发现,基本一路,都是慧明在说,慧箜在听。
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慧箜走远,渐渐淹没在人群里,渐渐人群也不见了。刚刚热闹的殿门现在空空荡荡,远处晚课钟声传来,不一会儿,寂静的佛堂响起了低语的佛音。
他又站了一会,这时候困意上头,脑子渐渐糊成一片,他转身朝着寮房的方向准备走,就看到了等在一旁的月小鱼。
月小鱼对上他的视线,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不安,她说:“刚刚我遇到那个方大人,”她指了指与他和慧箜走的相平行的路的方向,“方大人说他有事要回金陵去了。让我把东西交给你,我不肯收,他只说这本该就是你的。”
月小鱼有些忐忑,眼神发飘,见容小龙没说话,连声音都低了一分:“方大人说这是物归原主......”
容小龙接过那个眼熟的荷包,触手就摸到纸业和绸缎摩挲特有的手感,他打开荷包,果不其然就是刚刚他没有收下的金页子。
容小龙的目光看向了寺门的方向,月小鱼应该是斋饭前遇到的方卿和,一顿斋饭下来,方卿和估计已经快下山了。就算是要告别都来不及了。容小龙盯着那个荷包上的万字纹路看了很久,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来什么。他匆匆把荷包往月小鱼手上一塞,拔腿就往寺门的方向跑。
白塔寺很大,顺山而建,刚刚他和慧箜一路收香油钱是爬山,如今往回跑,算是下山,他用了比来短一倍的速度抵达了寺门。寺门已经没有了旁人,只有一个送客的小沙弥,他很眼熟,正在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气喘吁吁的他。他不死心,一路跟了下去。
他来得及在山下的大道上看到远去的马车。
方卿和来的时候是轻装便衣,走的时候却阵仗隆重,随从来了很多,马车都有两辆,他没有看到方卿和,只看到一抹正在蹬车的紫色身影和如乌云般垂落腰际的青丝。
他看到人流的末尾,小杨先生他们依然如常的跟在人群中,神情淡然闲适而又漠然,如那些随从一样,似乎他们真的是方家的随从,这件事情他们做了千百回,这一次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或许看到了容小龙,也或许没有。
容小龙站在路口看了他们许久,到马车卷起的滚滚尘土落下。小杨先生他们都没有回头。
他默默的走回了白塔寺,此时夜幕降临,门口那个焦黑的半截断木在夜色下形成了一个鬼影一样的存在。明明那是佛寺,却让人无端感觉阴深可怖,不想停留。
那个送客的小沙弥已经离开,半合的寺门口只站着一个月小鱼。见到他回来,月小鱼明显松了一口气,她迎上前:“你去哪儿了,忽然就这样跑了。”
容小龙有些心不在焉,他说:“我去送送方大人。”
月小鱼问:“送到了吗?”
容小龙含糊点头:“送到了。”
月小鱼便很高兴,说:“我刚刚也和方大人说再等等你,方大人只是笑。却不想还是见着了,”她又说,“见了就好。”
容小龙点点头,继续走。
月小鱼跟着,手里依然握着那个荷包,说:“这个。你别忘了。”她递过来,“我刚刚也看到了,是金页子。方大人给了你好贵重的东西。”
容小龙还是不说话,依然只是点点头。
闷头走了两步,他终于说:“你替我收着吧,”见她还要说些什么,便道,“不是要和我一起去江湖么?那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
月小鱼终于犹犹豫豫的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