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长老回想了一下当时见到容小龙的时候的模样。
他身上并没有穿凤台府的衣服。也没有沾着泥土,只一身干净的血和汗,虚弱而不算狼狈。否则按照凤台府和丐帮的恩怨,他肯定当时就落井下石的声张开了。也不至于费心再去端详两眼,这才认出来这人是方卿和特地吩咐‘照顾一二’的少年。
薛长老说:“所以你其实是直接跑的?”
他见容小龙默认。于是夸他:“你做的很对。千万别想着把你活埋了再把自己挖出来。挖不出来的。否则怎么能叫活埋?”
薛长老觉得自己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免得下回再遇上,容小龙会脑子一热去试试另外一个认为可行的办法。到那个时候,再要明白这办法其实不可行,也就晚了。
薛长老说:“活埋,就像老鼠掉进米缸里,不对,面缸里,还是那种加了水的面缸里。可别想说什么自己把自己挖出来——挖出来你的动手,那个时候你的手和脚就算是没被绳索帮着,也是被泥土牢牢束缚着,根本挣脱不能,而且那个时候被活埋的人很快就会胸口发闷,无法呼吸。活埋的人,不是被憋死的,而是自己没办法喘气才死的。土里还是有气的,否则虫子怎么能活呢,是不是?”
容小龙点点头。对于薛长老为何要解释这些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他如今的情况,也不允许他产生过多的好奇心。
他那个时候也没有想太多,他胸口的痛感随着他逐渐的清醒而愈发痛楚。在这样的强烈的剧痛前提下,如果伤口在染上泥土,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哪怕到时候真的从土里活出来,只怕后面也会十分难过。
薛长老夸奖他:“你受着伤,还能突破那些守卫顺利逃出来,武功不弱啊小兄弟。”
他比划那陌家的院墙高度。
“陌家的院墙可不低,或者说,淮城的高门大户的院墙都不低,毕竟官府有规定嘛,为何叫高门大户呢,门就是要高,院落就是要大。你伤口在心肺这边,居然还能提着一口气攀上这高墙,小兄弟,轻功这方面,很有前途嘛。”
容小龙说:“我就只有轻功方面有前途吗?”
薛长老嘻嘻笑:“我原本是不知道你多少底子的。可是刚刚听你说起来,我就明白了几分了。”
容小龙斜眼看他:“明白几分?”
薛长老说:“我明白好几分,不过,你现在要不要吃点东西?薛长老我煮了点蛋粥。你可以一边吃一边看我说的对不对。”
容小龙瞄了一眼一边的粥,这屋里全部都是浓重的药味,只怕那粥也浸染了都是药味,看起来就不好吃。
“吃。”
容小龙也没下床,直接半靠在床榻上,很小心的举起手端小半碗粥慢慢吹,吹凉了一勺吃一口,再吹,在吃。
他吃一口,还不忘问:“你明白几分?”
薛长老失笑,说:“你轻功还可以。不过内功底子太差,练的心法也不纯,你可能会很多功夫,可是每种功夫都只通比皮毛多一点的程度。这不是什么坏事,你年纪小,会的多,日后慢慢精进就是了。总比不会强。”
“但是你的内功心法也杂乱无章,这就很要命。练武的人都讲究童子功功底,童子功其实不单单说的是扎马步或者出拳或者一招一式的比划,其实更强调内功。不管日后学什么,哪怕改投门派,内练的那口气都得立得住。”
“那口气立住了,日后不管是学了旁的内功也好,就算是走了狗屎运遇到武林高手一口气传给你八十年的内力,你也受得起。那后天强灌的内力,若是你没有立得住的那口气给你缓冲融合了,那还不如不接。这也是为什么话本里面说,很多走狗屎运的小子,都是没有武功的。他本就没有那口气,那么就等于是个空壳子,接了旁人的气也不会出大事,最多是一开始无法运用自如,日后得了名师指点,缓缓而至就是了。”
“话本嘛,也不是全然胡诌的。一百本里总是又那么一两本有那么一两句有点道理。”
容小龙安静听。
问薛长老:“那我这样,岂不是很糟糕?”
薛长老很实诚:“你这样的练法,那口气没立住,很多紧要的武学你是学不了的。大多武功也很难进入上乘水平。不过这也怪不了你,要怪就怪你师父,怎么教的徒弟,怎么能练得如此繁杂?简直是乱弹琴。”
这简直就是惊天的打击。薛长老眼看容小龙一下子就蔫了。
他哭笑不得:“你先别忙着受挫认输啊。你可知道,这天下这江湖,有几个人练到上乘武功的?就算我们丐帮,现在有的也只有一个葛允泰。他练成了打狗棍法的第九层。还有就是雁南声的师父雁回楼。他自创的剑法回时九问这套剑法。这套剑法,到了第四层就已经是上乘武功了。可是就连雁南声也只到了第七层。杜衡刚刚到第五层。他的师父不灵道人也是个个中高手。陌白衣更别提了。上乘武功这四个字,可不容易地很。三分是师父领进门,七分是修行靠个人,还有九十分就都是看命。”
“而大多武林高手收徒弟,其实就是看那个孩子的天赋如何。说是什么收徒的要求森严,少一个都不行什么什么的。你要知道,杜言书是被不灵道人缠地没法子,才答应当不灵道人的徒弟的。杜衡杜言书,天生武学奇才。雁南声也是,天生就一点即通。雁南声和杜衡这样的徒弟,不管是拜谁当师父,都是师父占便宜的。这传出去,人家只说是名师出高徒。错了,是高徒自然有名师。”
薛长老拿自己举例子:“你看我这样,做到了八袋长老,命也都快到了头,也不敢讲自己武功修行到了上乘。”
不知道是不是薛长老的安慰奏效的原因。反正容小龙听了一会,又继续端起碗吃起粥来。
薛长老看他吞咽的并不困难,说:“有了胃口就好。这种伤,最怕就是高烧吃不进东西。”
薛长老满意点头:“你得谢谢那个凤台,杀你的时候用的应该是一把上好的匕首。”
容小龙抬头,说:“当然是好剑。就是安然的那把。镶嵌了红宝石的匕首。”
薛长老说:“看来是把好剑,你看着皮肉切的多齐整赶紧。”
容小龙听着只觉得瘆得慌,虽然薛长老说的只是字面的意思,可是他依然觉得十分令人寒颤,那最后四个字像未化的米粒一样在他的舌尖转来转去,最后被吞下肚。他隐约感觉,吞下去的不是温热的米粒,而是带着血腥味的刀片。
他顿时失去了胃口。
“不吃了。”
“这怎么行?”薛长老说,“你失血过多,可得补补。”
容小龙顿了一会才说话:“我吃不下,嘴里有血味。”
薛长老想了想:“不然明天给你杀一只鸡炖汤?放心,我知道你吃不进肉去,你喝汤,肉我吃。”
薛长老笑的真心诚意。
容小龙看他,说:“薛长老为何要救我呢?”
他看薛长老面露疑惑,自己又说:“我和薛长老,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交情。薛长老也不可能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这样的江湖小辈,薛长老应该一抓一大把才是。我比不上杜衡的天赋,也不如陌白衣的家世,我如今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得罪了凤台那边。薛长老为何要救我呢?”
容小龙问他,声音放的很轻:“是因为方大人吗?是方大人有交代吗?”
薛长老静静听完容小龙说话,在确定容小龙的问题已经暂时表述完毕之后,他才点点头,先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确实,方大人有交代下去话,让丐帮若是以后若是见到你,要照顾一二。”
容小龙低下头不语。他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沉了下去。
薛长老看他,声音也放的很轻:“你这样的少年,江湖每年都会有很多。不过,”他言语很轻松,还似乎夹着笑意,然后他话锋就转了转,“像你这样傻的,其实没几个的。”
容小龙感觉自己脸红了一下,其实他失血过多,脸根本也红不起来。在薛长老眼里,眼前的小孩不过就是面露了尴尬的神色,一张脸还是虚弱的白。
薛长老解释:“说你傻,不是说你贸然在没有探究的情况下闯凤台府的举动。我是说更前一点的事情。”
薛长老提示他:“为了那把疏影剑。你那个时候,连江湖武林盟主是谁都不知道,也不去打听打听杜衡是谁,什么身份,就那么一个人背着一把剑去上京。那个时候,你想过你自己的命吗?”
容小龙说:“那个时候不知道还会有危险。”
薛长老失笑,顺手把碗收了。
“所以啊,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一般人,都会谨慎探究一番在做考量的。”
容小龙点点头,很是赞同。
“所以我冒失了。”
薛长老摇头又点头:“考量的结果,是一半会选择推诿,一半会选择折中。”
容小龙觉得其中有不对的地方。
“难道就没有人选择我的做法吗?”
“很少。”
“为何?”
薛长老说实话:“太容易得罪人了。初入江湖,最忌讳锋芒太过。锋芒就如双刃剑,可伤别人,更可伤自己。杜衡和陌白衣是谁?杜衡与陌白衣身后的人又是谁?若是权衡之下想一想,一个江湖新秀,如何接得住这么大的功劳呢?即便是运气好接住了,那么该多遭人记恨?即便是不遭人记恨,那么这个人少年成名,只怕来日的路会很难走。”
容小龙静静地听着。
他实在是有太多的疑问了。
“可是,杜衡是十四岁就成名了......我今年都十五了。”
有一句话容小龙没好意思说:“何况我还没成名呢。江湖上都无人知道我的存在。”
薛长老似乎看出他的心里话,问他:“江湖还没传开你的事情,是因为方卿和保护了你。可是,雁南声知道不知道你?陌家知道不知道你?丐帮,是不是也收到了消息?方大人说,你在侯爷府,也吃了苦头。你知道不知道,安逸侯田毅,是江湖高手排名榜的第三位?武林盟主杜衡才堪堪排名第四。”
什么?
容小龙眼睛当时就瞪大了。
“安逸侯身份特殊,不属于江湖,虽然武功排进了榜单,但是却无缘去做武林之位。当然,安逸侯也无甚兴趣就是了。”
容小龙想到自己在安逸侯的一系列举动。
若不是当时杜衡失忆,不记前尘,恐怕杜衡是万万不会让他只身闯侯爷府的。
也亏了.....容小龙说:“安逸侯确实很......大人大量。”
他的手腕的青紫早就褪去了,如今一丝都看不出来。想一想,得罪了江湖排名第三位的高手,全身而退!居然就是肿了个手腕......他哪怕现在告诉薛长老,这也不值得吹嘘。
要说也只能说是安逸侯大人不记小人过。心胸宽广如大海。
薛长老叫他别多想:“你如今只惦记养伤就行。凤台府的地界不在这里。他不敢在淮南大张旗鼓的搜人。何况你还聪明,躲在陌家。陌家在江湖的势力又不小,别怕。还有你薛长老呢。”
他想起一件事情:“你逃走的时候,定然和那些办事的下人起了冲突?”
容小龙点点头。
“你留活口了吗?”
容小龙心中划过一丝不安,他一直不敢主动挑起这件事情来讲。
“我只打晕他们。......”容小龙心中不安和愧疚越发明显,“我没杀过人的。”
“做得好。”薛长老说,“没杀人是对的。”
薛长老说:“江湖上也讲究得饶人处且饶人。像卫管家那样连养子都不放过的,你看看下场。”
薛长老拧了一把毛巾,给容小龙擦擦脸。
“贺兰府的临安那个性子我还是清楚点。你要是真的动了手杀了他的人,他肯定会生气,觉得丢了面子。他不会因为他的人死了生气的,他生气的只是面子。他眼里没有人命这种东西的。”
薛长老说的很认真。
听在容小龙耳朵里,却觉得冰冷。
薛长老说:“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对了,你不是要寻人,寻谁?你说给我听,寻人这种事情,丐帮找起来比官府还快。”
容小龙心说,我不是找人啊,我是寻鬼啊。
他为难。
忽然又想到,确实有两个活生生的人要找。